元婉在小屋里待了四天沒有出門,孩子一家睡在一邊的大床上,把這本留給兒子的小床單留給她,女人每天端來一碗湯做吃食,頭兩天只是野菜湯,后來果真有了魚,如此元婉雖是體弱,但仍漸漸恢復了。
到第五天早晨,元婉從床上醒了過來,孩子和兩個大人都不在,她已覺得好了許多,便扶著床下來,試著走了兩步,她一路扶著家具走到門邊上,便放開了手,略略搖晃著站直,她伸手去推門,從屋子里走了出去。
這是許久未曾謀面的天光,陽光淋在她的身上,劈頭蓋臉的,她捂了捂眼睛,由衷的感覺到溫暖,只是站在這里,她仍然想要后退,仿佛黑暗里的蝙蝠忽地見了光,無故地想要畏縮,她后退一步,跌坐在門檻上。好一會兒,她才適應了這光線,抬眼四望去。
這是一個小漁村,極目遠眺也瞧不見其他村子的炊煙,要去近處的縣城,須得爬過大幾座大山,只有曲折陡峭的泥濘小路可以通去。
這個漁村一個月前曾被大水淹沒,于是地面上還殘留著不少青苔,清晨,這里微微透著濕意,一邊的河上,風一陣陣吹來,深吸一口混著帶著水汽的空氣,使人忽地便清爽起來。元婉在門檻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
那些村民面黃肌瘦,搬回來不過半月,這時正是忙碌的時候,有的拿著錘子棍子修他的屋舍,有的在河邊瞧看新修的漁船,也有一些不在村里,是去挖野菜或是去親戚家借米面去了,瞧見元婉,他們便善意地笑笑,一個男人正踩在河邊的青石上,剔著牙,向元婉吆喝道:“喂!你是猛子哥前幾天撿回來的小姑娘吧?怎么的,你是要找猛子哥啵?”
元婉扭頭看他,點了點頭。
那男人笑起來,說:“猛子哥一家捉魚呢,在東邊那顆柳樹底下,喏,就那棵,你沿著河岸去找,碰得著他們的。小姑娘,手腳可看著的,這岸邊可滑,仔細摔了,你這細皮嫩肉的?!闭f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知笑些什么。
元婉向他點點頭,便提步沿河岸走去了,那男人笑得夠了,倒停了下來,斜著眼睛嘟囔:“不像個孩子,怎么都不見笑影的?”
于是元婉轉(zhuǎn)過頭來,扯著嘴角賞給他一個笑,他反被嚇到似的,訕訕著打哈哈:“啊哈,快去吧快去吧。”
元婉把頭低了下來,踩著河岸的泥,一步步向東邊過去。
順著河岸往前走,一棵棵柳樹斜斜倚在岸邊,那些柳條一根根垂進河里,漂在河上,被流動的水帶著向一邊牽過去,河里面是柳樹的影子,被水流晃得模糊了。
元婉向前走去,在一棵殘柳那邊瞧見了孟生一家,這棵柳樹真是大啊,那枝干粗得一人環(huán)抱不住,然而北面一根大的枝子卻被生生刮斷了。元婉向那邊瞧了一眼,站了一會兒,把身子縮到樹的后面,從后邊探出半個頭,小心看過去,不讓那家人看見。
她聽見一陣笑聲。
不遠處的淺灘上,男人正舉著一根削尖的木棍,瞅準了水里頭一條游魚,猛地向下捅過去,那棍子讓他插進水里,“噗”一聲水花四濺,魚倒跑掉了,男人氣得把那棍子一扔,砸進河邊的泥地里,又撿起不少泥點子,灑在男人小腿上。
“哈哈哈!”孩子指了指男人大笑大跳,又拍著手問:“爹,咱怎的不用網(wǎng)的?”
男人把眼睛瞪大,吼孩子道:“你告訴老子,咱家的網(wǎng)呢?”
孩子終于想起這茬,他撓著腦袋,訕訕著笑:“搬家的時候……忘了拿。嘻嘻。”
“呸!”男人嚷道:“你倒還有臉皮子笑,敗家玩意兒你,光顧了那兩堆草紙,把吃飯的家伙丟到你那死腦瓜子后邊去了!”
孩子被這話激著了,向男人吵鬧:“什么草紙草紙!那是我姑給的書本子,教我以后考秀才用的!”
“呸呸呸!”男人說,“什么秀才不秀才的,屁用沒有?!?p> 孩子在水里頭跳腳,忽的吭哧吭哧向男人跑過去,抱住男人一邊小腿一拉一扯,男人冷不防給孩子絆倒去,栽進水里,他那另一邊大腿因著也一砸,把孩子砸倒,讓他也撲進水里去了。女人坐在河岸的一塊大石頭上,看著他們吃吃發(fā)笑。
元婉站在那殘柳后面看著,看見男人和孩子一同栽進水里,又都坐起來指著對方哈哈大笑,她輕輕笑了一下,扯了嘴角,便又凝滯住了,她從懷里拿出那條石魚,把它壓在心口,握緊又握緊,可她還是覺得心空空的,又好像滿滿的,很沉很重的東西塞在那里,太重太沉了,她幾乎想要嘔吐。
她的手心滲了汗水,手指再一捏緊,那石魚從手心里滑了出去,砸在地上“咔”一聲裂成兩半,這聲音似乎格外震耳,元婉蹲下把那兩塊石頭撿起來,她匍匐著,小心抬眼去看那一家人,她覺得那動靜太大太大,女人的臉似乎向她偏了偏,偏了過來,她怕得縮緊身子,過一會兒,才慌慌從那柳樹后邊跑走了。她很怕很怕,非常怕了,眼睛發(fā)干發(fā)澀,她不停地眨眼,抹眼,眨眼,抹眼……
夜里元婉在那竹屋的床上躺著,本來閉著眼睛的,卻一直一直醒著,等到邊上的床上傳來男人女人和孩子均勻的呼吸聲,她才把眼睛睜開,看著天花板,看了很一會兒。
月光從她身邊的窗戶照了進來,那瑩瑩的光色純凈漂亮,她伸手去摸,快要碰到的時候,卻又把手縮了回來,她順著光線的方向側(cè)身看過去,看見那光把旁邊的床照了很亮,三個人的臉沐在月光下,就連男人粗獷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起來,孩子的臉更是隱隱的有光亮。
元婉恰在月光底下的陰影里,窗下的竹墻把月光遮嚴實了,元婉藏在那個陰影里,始終沒敢挪動,她又仰躺起來,隔著月光看天花板,漸漸把眼睛閉上了。
第六天早晨,趁男人,女人和孩子又出去找野菜抓魚蝦了,元婉便把身上穿了有幾日的麻布衣服脫了下來,換上那件白色的絲衣,門忽的被推開,孩子竄了進來,瞅了元婉一眼,又迅速奔出門去,“啪”一聲把門摔上。
元婉把衣服穿好了,瞅了瞅胸前淡紅色的印記,把石魚的碎片拿布包好,塞進懷里貼身藏起,再去開門,看見孩子蹲在門口,在泥地上畫圈。
孩子聽見門的動靜,從地上猛彈了起來,閉著眼睛急急向元婉道歉,口里磕磕巴巴,只得直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回去只是拿他爹的煙管子云云,這樣唧唧歪歪好一會兒才抬頭偷偷瞅一眼元婉。
元婉向他搖了搖頭。
孩子長舒了口氣,他把元婉上下打量一陣兒,又把頭偏過去了,然后才囁嚅著問她:“妹妹,你是要走了么?”
元婉看著他,抿了抿嘴,點點頭。
孩子把頭低下來,瞅著自己的腳尖,把兩只手捏來捏去,說:“我知道。我媽說,你的衣服看著就不一般,這就知道你不是我們一樣的人,遲早是要走的,我只是沒想到有這么快。”
元婉抬頭看看天,又看看孩子,只是站著,一聲不吭,孩子忽然把頭抬起來,說:“妹妹,你不走好不好?”
元婉眨眨眼睛,歪著頭看他,孩子讓她急跳腳了:“我娶你,你做我媳婦,就不走了,好不好?”
元婉讓他逗著笑了,臉上爬上一絲羞紅,進而卻又變回蒼白,她把那笑收了回來,向孩子緩緩搖頭。
孩子把頭又低下來了,他訥訥地說:“我知道,你很好看,和我姑一樣好看,我姑嫁去了外邊,你也要去外邊了?!?p> 他斂著眼繼續(xù)道:“我姑是見過世面的人,我最崇拜的就是我姑,她叫我多讀書,留了許多書給我,可那哪有用的?我姑要走,你也要走……是沒用,我還把家里的打魚的網(wǎng)給弄丟了……爹罵了我好多次的……”
元婉瞧著他,從懷里摸索出一樣東西,伸手握住他的手,孩子讓她一驚,那只被握住的手一動不敢動,元婉把那東西放進孩子手心里,把他的手指合上,握緊,低著頭,聲音啞啞的,仿佛粗糲的石子摩擦發(fā)出的咔擦聲,每一個字,都帶動著喉嚨一陣刺痛,這幾個字便擠出得格外艱難:“有,有用的……”
孩子盯著元婉握著他的手,臉頰上飛起一片紅,抿了嘴,過一會才訥訥著道:“你和姑都這樣說?!?p> 元婉閉了閉眼睛,又把眼睜開,她放開那只手,聲音低低的:“能知道,知道,知道……這,這比不知道,要好?!彼D了頓,低垂了眉眼,似乎做了個口型,然而沒有發(fā)出聲音。
她抬頭看孩子,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忽的張開手臂,卻又把雙臂合攏了,猛的將孩子一推,孩子讓身后的不知什么絆了一下,一屁股摔在地上,元婉一扭身,向屋子后邊跑去。
元婉跑著,她向遠離了村莊,遠離了村民的河的上游跑去,直到她似乎聽不見人聲,聞不見炊煙,看不見屋舍了,才慢慢慢慢慢下來,她不跑了,她開始慢慢走,覺得喉嚨里又是一片腥甜的味道,她大口大口的喘氣,頭只是眩暈,兩條腿不住地發(fā)軟發(fā)抖,她終于停下來,在河邊一塊青石上坐下來。
這塊石頭仿佛在河邊上呆了很久,上面有許多青苔,軟綿綿的,元婉把腳浸在河水里,感覺河流在沖刷著她的腳踝,把她向河的下游帶去,她撐著眩暈的頭,低頭看向河水,眼睛盡管發(fā)花,但她似乎仍然看見了些許的影子,那個長發(fā)散亂的,臉通紅的女孩,從水里看著她,她大口地喘息著,嘴角似乎卻露出笑意來。
元婉坐在這里,看見她的氣息平穩(wěn),那笑容仿佛真的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她的眼睛又開始發(fā)漲,發(fā)澀,然而似乎已經(jīng)不會流淚了,她想著哭,又想著笑,看著河里的影子,她大約知道自己的歸宿,她不存在這里,她不該存在,于是她伸手去,觸碰她了……
孩子坐在泥地里,他的屁股還在隱隱作痛,不過他管不了這些,他只是盯著手掌心的那樣東西,他張開握拳的手,那半條石魚躺在那里,那是魚頭的部分,殘留著體溫,有精致的,細膩的鱗片,但只有這一半,握緊了,裂口有硌手的感覺。
孩子忽地把頭抬起,起身四處張望,忽地一聲喊從不知何處傳過來,響亮的,劃破云霄一樣,孩子似乎聽得“嗡”一聲從腦子里某根弦發(fā)出來,有人喊道:“來人吶,有人落水了!”
孩子爬起來向河邊跑過去,有其他人在河邊,他已經(jīng)瞧不見了,只瞧見河的中間,一抹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那河水,當真是太急太急。
元婉放下酒,低垂了眉眼,而后干脆把眼睛閉了起來,她慢慢搖頭,說:“我曾經(jīng)有過救贖?!彼D了頓,似乎露出一個笑,“可惜我沒有勇氣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