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這時候來看元婉了,他撐了傘,可那傘擋不住大雨傾盆,把他大半身子淋了個透濕,到了屋檐底下,他把傘收起來,向門里邁了一步,又頓住了,只站在門邊上。
元婉坐在一堆祭品中間,穿著白色的絲裙,赤著雙腳,長發(fā)浸了水汽,妥帖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頭看著他,睜大了眼睛,腦袋微微向一邊歪著,用八九歲孩童特有的,漂亮的,水潤的眼睛看著他,其中隱隱漾著水光,亮閃閃的,臉上卻沒有表情。
元成站在那里,一只手握緊了手里的傘,另一只緊緊摳住門框,向她喚了一聲:“小婉?!?p> 元婉只是看著他,這時便順著他應(yīng)了一聲:“舅舅。”
元成聽到這聲音,身子忽地一顫,低頭望望腳面,又抬起頭來,把眼神從元婉臉邊上晃過去,說:“小婉,是舅舅……舅舅對你不住。”他把頭低下來,望著滴水的傘。
元婉盯著他看,把頭歪了歪,那樣子仿佛天真而沒有聽懂,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說:“舅舅,這水好大?!?p> 元成愣了一下,抬頭去看元婉。元婉摸摸眼睛,低低頭,又把頭抬起來,說:“舅舅,我在河邊上看見過一只小狗,它好可愛,短短的毛,圓圓的腦袋,跑起來的時候圓乎乎的?!?p> 元成不說話,只是看著元婉,元婉說:“王家孩子把它扔到水里,我親眼看著的,看到它被水沖走了,流走了,我追著它跑啊跑,可我追不上它,它不見了。你說……”她用那雙水潤的眼睛看他,忽地露出似乎是笑的神情來,她說:“舅舅,你說,被水沖走,會到哪里去的?”
元成扣緊了門框,身子一陣僵硬,他上下打量元婉一陣,慌地轉(zhuǎn)身出了門,懷里抱著那把傘,一時忘了打開,大雨劈在他的頭上,他的影子隨即淹沒在雨簾里。
元婉坐在那里,看見元成跑了出去,她向四周望望,仰起頭,摸摸眼睛,一股淚意似乎又從心口涌了上來,可眼角卻是干燥的。
及至正午,那些腳步聲逐漸聚合到一處,把雨聲急急壓了下去,元婉坐在那塊厚木板上,看見許多人從門外沖了進(jìn)來,四個漢子把那塊木板抬了起來,有人在門外打響鑼鼓“當(dāng)當(dāng)咚咚嚓嚓”不斷響著,嘈雜得緊。
鑼鼓聲中,元婉被人們簇?fù)碇С鲩T去,一頭扎進(jìn)了細(xì)密的雨幕里,這是她幾日來第一次淋到雨水,大顆大顆的雨珠從她頭頂灑落,砸在她腦門上,打得她頭皮發(fā)疼,那疼痛感一陣一陣,和著邊上鑼鼓的節(jié)奏,她感到身子底下的木板也這樣顫動起來,這種顫動傳導(dǎo)到她的皮膚上,使她身子猛一顛。
元婉努力睜大眼睛去看,雨水流進(jìn)她的眼睛里,她不得不用力眨著雙眼,她用手把眼睛上邊的雨水擋住,睜眼四下瞧去。
那路上的水已積了尺深,水還在滾滾地流動著,人們逆著水流的方向,淌在水里前進(jìn),他們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泥沼里,被怪物把腳踝抓住,那些人都不看她,他們埋頭做著自己手上的事,打鼓,敲鑼,抬木板,嘴唇緊抿著,又似乎有幾分寬慰放松。
元婉聽到了更大的水聲,于是她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這小鎮(zhèn)邊上,淌著一條大河,平日里,人們從這河里取水灌溉,也有人從河里捕魚貼家,而此時暴漲的河水把它變成魔鬼,曾經(jīng)是河岸的地方,這時成了它的河床,遠(yuǎn)遠(yuǎn)能看到幾處從水里冒出來的屋頂,上面飛檐的尖角。
有一群人站在一處房子的屋頂上,他們邊上修了一座不大的平臺,那個衣著古怪的老婆子在上面,手里握著一只鈴鐺,正跳著一支姿勢古怪的舞,每一次揮手踢腿,那鈴鐺就“叮鈴”一聲響。
那四個漢子把木板放了下來。那木板半浮在水上,悠悠地晃,一個漢子用手把木板扶住,免得它被水沖走了,元婉坐在木板上,睜大眼睛看她那些人,她周圍的,她遠(yuǎn)處的,他們淋在雨里,像一條條已死的魚,瞪著無神的眼睛看著河水,看著婆子,卻沒有一個人看她,元成站在人群的那一邊,隔著大雨,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婆子最后一個姿勢扭完跳完,把她手上淋得透濕透濕的小幡向天一指,那些鼓聲鑼聲愈加響了起來,那漢子松開手,把木板輕輕一推,元婉便同木板一起順著水流滑進(jìn)河里,越漂越遠(yuǎn)了,耳邊的鑼鼓一陣陣一陣陣。
她面無表情地坐著,水滴從她臉頰邊上滑落,但她知道那不是淚,她向那岸邊看去,岸上的人都跪了下來,向著河,又似乎是在向著她,正磕頭膜拜著,鑼鼓聲停了下來,敲鑼的人把鑼放下,一個個跪倒了下來。
河流湍急地沖刷下來,那木板打著轉(zhuǎn)被往遠(yuǎn)處沖去,元婉坐在上面,一陣?yán)艘魂嚴(yán)讼蛩窟^來,木板因此時刻顛簸,隨時要打翻在河上。
“咳咳……呵……”元婉讓酒嗆了一下,忽的笑出來,“我知道他們是拿我獻(xiàn)祭了,早就知道了,只是,我又能怎么辦的?”她垂下眼,又把眼抬起來,屋外的雨還下著,淅淅瀝瀝的,外邊很安靜了,只有雨聲還響著,沒有停歇的樣子,她撫著額頭,身子晃了一下,仿佛是在十年前,那塊搖晃的木板上。
人群忽的一陣嘈雜,跪下的人一陣波動,有人站了起來,有人被推倒在地上,另有兩個人,踩著人群向河這邊沖了過來,并從河岸上跳了下去。
河水正滔滔地傾瀉著,帶著強而無可匹敵的氣勢向遠(yuǎn)處奔涌過去,這河面已經(jīng)很寬很寬,寬到元婉覺得那河岸遙不可及,她坐在木板上打著轉(zhuǎn)兒,隔著大雨,她看不清那兩個人的樣子,然而卻清楚地明白那兩個人是誰,她感到一陣強烈的酸澀和憋悶從胸口涌到喉口,她的眼睛眨了眨,許多溫?zé)岬囊后w從她臉頰邊上滾下來,她摸摸自己的眼睛,摸摸自己的臉,忽的放聲嚎哭起來。
她覺得自己該喊起來,卻不知道該喊些什么了,她已忘了應(yīng)當(dāng)喊些什么,于是剩的只有嚎哭,極大聲的哭叫著,雨聲和著她的哭聲,她睜眼看見,其中一個人影讓浪一打,掙了兩下便消失在河面上,另一個吃力地游上前來,她扒住那塊木板,緊緊抱住哭喊的元婉,元婉抱住她的脖子,把臉埋到她的脖頸邊上。
她什么也不曾說,轉(zhuǎn)頭向河面四處望望,咬緊了嘴唇,最終卻也如元婉一樣,任眼淚淌出來,她把一個被手握得溫?zé)岬臇|西塞進(jìn)元婉手里,又把元婉往木板上推,帶著木板向另一邊游過去,忽的一根巨木從上游沖下,直撞上來,砸在她的脊背上,她轉(zhuǎn)而把元婉緊抱在懷里,嘔出一口血,噴在元婉白色的衣襟上,大浪再一卷,元婉失去了意識。
元婉再醒來,是在一張竹床上,身上搭著一條半舊的薄被,久違的陽光從一邊的窗口照進(jìn)來,刺得她眨了眨眼,揉揉眼睛,忽的兩行淚從眼角滑下來,她慌忙擦干,坐起來,她靠近窗口向外看,外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幾只鳥兒在林子里嘰嘰喳喳叫著,有一絲竹木的香氣飄進(jìn)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伸手去觸身邊的竹墻,錯覺自己的手能穿過墻去,可指尖實實地挨在竹子表面,她卻因此覺得不真實。
她回頭一瞧,看見枕邊上端正地放著一條石魚,有鱗有鰓,頭尾俱全,那些鱗,一片片,精細(xì)地雕出來,圓潤漂亮,她伸手拿起來,握在手心里,緊緊的,于是石魚硌了手,有些隱隱的疼痛,她把那只手放在心口,才深吸了一口氣,平復(fù)下來。
她抬眼四望去,這是一間竹子搭的簡單屋子,中間放著一張矮桌,一邊的墻上靠著一個柜子,柜子門的一角微微敞開了,一塊麻布角從縫隙里擠出來,旁邊還有一張床,也是竹制的,上面卻沒有這般奢侈的薄被。
她坐在這里,只覺得一切都格格不入,然而格格不入的正是自己,她有些頭暈,只想把自己更緊地縮起來,無意碰到窗口的陽光,她身子便一顫,躲離了去。這時她發(fā)覺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換過了,那是件粗制的麻布衣服,磨在她皮膚上有細(xì)細(xì)的很真實的疼痛感,瞧著是應(yīng)當(dāng)是男孩的式樣,她抬頭四下去找,看見枕頭的另一邊,一件白色的絲質(zhì)衣服疊得齊整,擺在那里,她把衣服拿近來,攤在手上看,上面靠領(lǐng)口的位置有一塊紅痕,浸了太多的水,此時晾干便淡得瞧不真切了,元婉湊近去,仔細(xì)地看著,只是看著,她把衣服抱緊了,把膝蓋屈了起來,閉上眼睛。
門忽的被推開,有個影子閃進(jìn)來,元婉慌忙把衣服放下,松開身子抬頭去看,瞧見一個與她一般大小的男孩子,穿著和她一模一樣的麻布衣服,頭發(fā)蓬亂,臉上有些瘦削,蠟黃卻泛著紅潤,他此時把眼睛瞪大,盯著元婉瞧著,咧出一個很大很燦爛的笑,他的眼睛里是陽光折射的光澤,在波影中流轉(zhuǎn)著,元婉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她松了松捏著衣服的手,仍然收緊了。
那孩子尖叫一聲沖過來,把手撐在床邊上看元婉,笑著說:“妹妹,你可算是醒了,這可都好久了!”
元婉讓這稱呼驚了一下,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里卡得死緊,干澀說不出話,最終閉上嘴,只是點了點頭。
孩子問:“妹妹,你餓嗎?我去拿些吃的來好不好?剛巧我們正吃午飯吶!”
元婉把衣服放下,搭在膝蓋上,安靜地坐著,看見孩子一溜又跑了出去,把門摔得山響,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只是身后又跟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不高,有些瘦小,但體格很是健壯,女的形容瘦削,面上泛著菜黃,背卻挺直,她手里端著一碗湯,慢慢走進(jìn)來。
男人和那孩子一同坐到另外一張床上,女人走到近前,把碗遞給元婉,微笑著說:“丫頭,吃吧。這不是什么好東西,可好歹能填填肚子?!?p> 元婉抬頭看著他們,把碗抱起來,緩慢地?fù)u搖頭,她感到久違的暖意從掌心里傳導(dǎo)出來,熨得她渾身一麻,麻意順著手臂蔓延到全身,忽的又都消逝了。
她低頭看碗,碗里是許多她不知名姓的野菜,煮在湯里便混成了醬紫的顏色,發(fā)出一陣草木的氣味,她低頭喝了一口,較細(xì)的煮爛的野菜渣隨著湯汁滑進(jìn)她喉嚨里,有一些澀意,苦到舌根子,但熱流卻通過了喉口,一路滑進(jìn)胃里,熨帖得她的身子又不自覺抖了一下。
那男人伸手在柜子里東摸西摸,摸出一根旱煙管,在嘴里叼了一會,讓女人一瞪,憨憨地笑了一下,把煙管放下,對元婉道:“丫頭啊,你是打哪來的?叫什么名字啊?”
元婉停下喝湯的動作,張嘴開口道:“我……”她覺得喉嚨磨砂一樣地發(fā)疼,那聲音卡在半道上,好一會兒,她只好閉上嘴,低頭看湯。
女人把男人瞪一眼,轉(zhuǎn)過臉來對元婉笑,說:“今年大雨,淹了這河邊地方,我們只得一家子搬去山上住,前些日子,雨好歹停了,見水退了,我們就搬回來,正在河岸上瞧見你,就把你帶了回來?!?p> 她頓了頓,道:“丫頭,我們是沒有惡意的,你要是不嫌棄,先在我們家住下,再做打算吧,年年天災(zāi),我們雖沒什么好東西,但也不會虧待你的?!?p> “是啊是啊?!蹦腥烁胶椭?,“正巧這水也退了,我到河上轉(zhuǎn)一圈,興許還抓得到魚,你千萬別嫌棄。”
“啊啊——”孩子倒蹦起來,扒在床沿邊去拉元婉的衣角,“對對,妹妹,你留在這,我今后帶著你,抓魚,抓蝦,扯泥鰍,有的好吃呢。”
“美得你,整天就知道吃,還要帶著人家姑娘跟你上山下水,”男人把他腦袋一打,“;老子告訴你,你這皮勁兒若不改改,今后準(zhǔn)討不著媳婦。”
“那……”孩子眼睛一轉(zhuǎn),笑道:“妹妹給我做媳婦好啦?!?p> 元婉抬頭看了孩子一眼。
男人又打他腦袋,道:“你做你的夢呢,死小子,人這么漂亮的姑娘,哪哪瞧得上你?”
女人瞅著他倆吃吃地笑,笑了一會兒才忽地轉(zhuǎn)頭去看元婉,道:“丫頭,你別在意,不過是玩笑話?!?p> 元婉只是看著他們,也扯了扯嘴角,似乎笑了笑,隨即笑容便收住了,她低下頭慢慢喝她的湯,聽女人說這話,她停下來,輕輕搖了搖頭,又去把湯喝完了,雙手把碗遞還給女人,湯水潤了喉嚨,使她總算能從嗓口擠出兩個字來:“謝謝?!蹦锹曇羧匀簧硢‰y聽,聽得其余三個人都一愣。
男人和女人把孩子帶出門去,元婉坐在床邊上,把那件衣服重新拿起來,放在枕頭邊上,把石魚放在上面,趴在邊上細(xì)細(xì)地看,忽地身子一倒,摔在一邊的枕頭上,團(tuán)起身子,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