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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鏡

第八章 生存

浮生鏡 傀骨 3632 2018-07-10 11:39:13

  許是當(dāng)真命不該絕,元婉在她不想醒來的時候再一次醒過來,然而卻再沒有那樣青翠好看的竹屋,她躺在河灘上,隔著眼皮,感到太陽刺在她的眼球上,她閉著眼睛,勉強撐起身子,捂著眼適應(yīng)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面前是湍急的河流,河浪一波波翻卷上她的小腿,很快又退下去,她的身體多有擦傷,隱隱作痛,她把膝蓋抱起來,坐在河灘上,她把河水看了一會兒,才站了起來,她周圍沒有任何人,她四處望望,似乎悲哀,又似乎松快地長舒了一口氣。

  她的身后是一片樹林,草木遮擋著她的視線,湊近了,便能感到從里頭傳來的一股涼意,她身上起了一片疙瘩。隱隱的,里面?zhèn)鱽硪粌陕書B的啼鳴,然而更多只是森冷的幽靜,她生出了一些懼怕,她伸手扯下一片雜草的葉子,在手上揉捏了兩下,把它扔掉,扶著那些樹木慢慢走進去。

  怎樣告訴你如何在密林中生存?我只能說,有許多事情需要學(xué)習(xí),還有,要加上一點點運氣。

  元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再次茍活,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再想這些問題,她的腦子空空的,只是知道自己餓了,需要吃東西,于是她走進密林去覓食,那一天,她沒有找到食物,只得暗暗慶幸有野菜填了肚腹,至今,她都還記得那密林里,她吃的第一餐是什么。

  那是一天后的清晨了,元婉本就虛弱,她餓暈后又再次餓醒,她的胃腸無時無刻不在翻滾扭動,她只得捂著肚子,爬起來向前去,一步步地,路上的枯枝荊棘劃傷了她的腳,她不在意這些了,傷口流出一些血了,她也沒在意這些,這便瞧出運氣的重要了。

  又翻過一個土包,她的眼睛已經(jīng)發(fā)花,一片模糊,朦朧中,她看見前面的林子里一片青青紅紅,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忽的撞上一棵樹,抬頭看時,一樹的果實垂在眼前,額上劇烈的疼痛否定了夢境的可能性,她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那些果子的樣子了,她踮起腳,摘了一個果子,咬了一口。

  她不知道這是什么,李子?梅子?或是其它什么東西,她只記得那個味道,酸澀到苦澀的滋味混著淚水和汗水沖進舌根,食物的攝入激起腸胃更劇烈地抽搐,疼痛絞得她的臉有些扭曲,她險些就吐出來,又強著自己咽下去,酸味刺激著唾液大量涌進口腔,不斷吞咽中,舌尖也錯覺似的染上了甜味。她疼得在樹根邊上坐下來,把果子一口口啃凈,無意間看見樹的影子,那些果子的投影,好像一幅潑墨的畫。

  這就是那個開始,半天后,當(dāng)元婉在果子里咬斷一只蠕蟲的頭,驚疑這也是可以吃的,新世界的大門從此向她敞開了(貝爺慈祥的微笑。)

  元婉不知道自己在林子里待了多久,但她明白是很久,雖然營養(yǎng)不良,但她實實地在長高,她似乎已經(jīng)失去思考,但她還會學(xué)習(xí),她學(xué)著從石頭底下挖出蚯蚓,也學(xué)著在樹干里掘出白蟻,不知什么時候?qū)W會了爬樹,于是樹上的鳥蛋也加入菜單。

  時間長了,她不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記憶越加模糊,只記得些生存的本能,例如覓食,例如睡覺。她游蕩著,慢慢忘記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她的頭腦一片混沌,只覺得自己有些似乎存在著,有些已經(jīng)消失了,她想著的,只有覓食,睡覺,甚至做著這些的時候,想著這些的時候,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本能,而忘記自己為什么要做這些,怎么做這些,只是身體在動作著,習(xí)慣性,反射性地活動著,走著,爬著,吃著,睡著。有時候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她覺得不適,瞇眼向遠方眺去,腦子里卻什么也沒有,她像幽魂在山野間游走,風(fēng)一吹,她散掉,風(fēng)一停,她又聚攏來。

  我知道這樣的事的,或許這是人類的本初,混沌中尋求著生存,最終而產(chǎn)生思考和文明,元婉把自己從文明中剝離出來,重新成為那個原始的本初,只是我得說,這樣生存,當(dāng)真是需要一點點運氣的,也許多一點點。

  元婉喝了一口碗里的酒,想想說:“那時候我心中混沌,但卻當(dāng)真有活著的覺悟。”她苦笑著,“比起溫暖和舒適,寒冷和苦痛倒更讓我覺得活著。”她仰頭把酒飲盡,說,“畢竟,活著本身就是痛苦,不是么?”

  那一天,是個晴日,夏季的,刺目的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葉子打在地上,元婉繞過一座土丘,在那不遠處發(fā)現(xiàn)一條泥徑,她許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東西了,以至于頭眩暈了一下,仿佛那深處底部有什么埋藏許久的東西被翻弄了出來。

  她順著這條泥徑向前走,不久泥徑變成泥路,再后來變成石板路,她見到了一堵灰磚砌的城墻,很高很高,她抬頭瞇起眼睛,卻似乎看不到頂,順著城墻走了一圈,終于見一個口來,那里有一條河,河水正淙淙地流著,幾個女人在那里洗衣服,說笑著,她們手里的木棒打在衣服上,和著水聲,“唰唰”地響,那些聲音擠成一團,在她腦子里繞來繞去,她嘗試分開它們,可那只是徒勞,只好加快步子,從河上的小橋匆匆跑過。

  有兩個穿甲胄的衛(wèi)兵在那小城門口打瞌睡,元婉慢慢從城門口踱了進去,那衛(wèi)兵也沒正眼瞧她,她的腦子忽的活動起來,許多零碎的片段在腦海里浮現(xiàn),但一片混沌模糊,攪成一團。

  她開始頭痛,窩在一座閣樓的墻角邊上,嘔出兩口血,抱著身子顫抖不已,太陽越升越高,墻的影子縮成一團,元婉盡力蜷起身子,借那建筑的陰影庇護自己,可那影子越發(fā)小了,已經(jīng)庇不住她,于是陽光便直直打在元婉臉上,過高的溫度使她腦袋發(fā)昏,眼前一片金星混著黑影,她開始喘息,覺得自己渾身發(fā)熱,熔成一灘,連指尖顫動也難。

  忽的,一盆冰水從閣樓高處傾下來,直砸在元婉身上,元婉被凍得一機靈,混沌的頭仿佛輕快了,那些在頭腦里亂成麻的一片片東西隱卻了,她撐著墻壁站起身,左右看看,扶著墻挪到閣樓的另一邊去。

  那里有一扇大門,門外邊鮮有人流,門里邊倒是熱鬧非凡,這正是過路人打尖的時候,菜香味順著風(fēng)刮進元婉鼻腔內(nèi),元婉嗅了嗅那味道,咽了咽口水,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她悄悄躲過小二的視線,溜進客棧,在客棧樓梯下的角落蜷起來,緊緊地蜷起來,盡量減小存在感,她只是想避避太陽。

  隔壁的客人開始嘮嗑。

  “誒,你知道這新來的縣太爺是個什么來路?”那公子哥壓低了聲音,小聲跟鄰邊的書生咬耳朵,書生瞅他一眼,給他夾了箸菜堵住嘴:“哪有來路?你倒也學(xué)那些幾人,亂嚼舌根子,這縣太爺我們可還摸不清楚,若他不是好相與的……地頭蛇雖然是初來乍到,也是有逆鱗,有獠牙的,他若是不高興,你吃不了兜著走。”

  公子哥點點頭,細細嚼了碗里的菜吞下,說:“喔,可他不是不知道?”

  書生死壓著喉嚨,斜睨著他,伸手用筷子敲他的頭,低聲道:“胡說,縣太爺就在樓上,每天正午都在這里用膳,你不知道?”

  “唔,好似聽說過,還聽說,縣太爺每日在這樓上,拿冰塊降溫,這大熱天的,可真奢侈啊。說不得也是個……”

  “呸呸,吃你的菜,多嘴多舌。”

  元婉蜷著,聽在耳里。正午的太陽西斜了,酒樓的陰影又漸漸伸長,樓梯傳來咚咚的敲擊聲,縣太爺從樓上慢慢踱下來,廳內(nèi)鴉雀無聲,一會兒,有人先行禮道:“大人好?!?p>  縣太爺點點頭,元婉盡力縮成一團,希望沒人瞧得見她,誰知樓梯拐角的時候,縣太爺隨意一瞥,便看見元婉蜷成一團的身子,步子頓了頓。掌柜順著他眼神一瞧,嚇得冷汗直冒,忙忙哈腰:“大人,對不住,草民實在不知這乞丐闖進了樓里,污了大人的眼,大人恕罪,草民這就把她趕出去?!?p>  縣太爺看著,兩個小二迅速拉起元婉,望門邊扯,元婉扶著一人的胳膊,也不反抗,任由二人把她扔到門口的階梯上,客人們瞧了元婉一眼,微露出憐憫的神色來,元婉不再向門里擠,她把身子緊靠在門邊上,稍稍抬頭望天。

  縣太爺出門的時候,看著緊靠著墻的元婉,又頓住了,掌柜的又冒了一背冷汗,忙說:“這乞丐怎的還待在這?來人,把她扔得遠遠的?!?p>  仍是那兩個小二到她兩邊,給她塞了個饅頭,元婉拿過饅頭,愣了半刻,才一口咬下去,小二便把她一架,預(yù)備從客棧后邊繞去,縣太爺站著看了一會,擺擺手他們示意停下,兩個小二忙松開手,元婉因此摔在地上,癱坐著,小口咬著饅頭。

  縣太爺看著元婉,時至午后,陽光在她的發(fā)間流瀉出溫柔的顏色,順著她的臉頰瀉了一地,讓她臉部的線條顯得溫柔靜謐,縣太爺不覺晃了神,細一看,卻看見那頭發(fā)油污結(jié)著泥塊,生硬地耷拉在她臉上,跟著饅頭送進嘴里,縣太爺叫了一聲:“孩子,過來。”

  元婉不理,咬著饅頭坐在地上,若不是還有將饅頭送入口的動作,只像個泥像,被陽光曬干,凝結(jié),冷冷硬硬的。

  兩個小二便又將她架起,送到縣太爺面前,縣太爺蹲下身,撥開她臉頰上的亂發(fā),掏出帕子將她的臉細細擦了擦,擦凈她眼角的泥痕,他的表情驀地僵硬起來。元婉將饅頭小口咽進喉里,抬頭看著縣太爺,那眼珠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輕飄飄地看著他,平平靜靜,像面深色的鏡子,映出他的模樣,縣太爺心里發(fā)毛,他摸著元婉的臉頰,低低喚了一聲:“小婉?”

  許久未曾說話,元婉幾乎忘記了,她將喉頭動一動,聳了聳鼻,嘴唇張合,舌尖亂顫,一會兒,才用低沉沙啞極難聽的聲音應(yīng)了一聲:“舅,舅……”便卡住了,喉管里磨砂一般的疼,她看著縣太爺一會兒,撐著地面站起來,慢慢挪步轉(zhuǎn)頭,緩緩踱開,縣太爺一把拉住她,元婉眼睛一黑,便昏過去。

  元婉又飲了兩口酒液,臉色有些發(fā)紅,她說:“后面的事,便沒什么好說了。那時候,我早明白了許多,看著他提起我娘,就有冷笑的沖動。可是……可是……呵呵呵,我又能怎么辦?”她看向我,輕輕地笑,“殺了他,還是殺了我自己?”

  她搖搖晃晃直起身子,將碗望地上一扔,哐當(dāng)?shù)囊豁?,碗裂成許多瓣,酒灑了一地,元婉看著酒的潤濕彌散開來,突然長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無可奈何,所以隨流逐波……”

  我把案收拾整齊,將壇挪到屋外碼好,回屋時,元婉已經(jīng)在床上睡熟了,我低頭看著她,聽見外面的雨仍然在下,一聲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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