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封鉉回了西北,趙婧只覺京城的日子無趣而緩慢,又或許不是封鉉的緣故,而是驟然做回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長公主,難以消遣孤獨光陰。
“殿下似乎不太高興?!痹鹤永铮诤托烈男÷曊f話。
“哎,你又走神了,”辛夷提筆,在小姑娘臉上添了一筆,畫成了花貓,“成天‘殿下,殿下’,你要是真想給你家殿下解憂,識字總不會錯的?!?p> “真的?”
“我可是大燕第一個有編制的女人,騙你這個小丫頭干什么?”
“編制是什么意思?”
“編制就是宇宙的盡頭……”
“咳,”趙婧聽得不明所以,卻莫名想笑,故意打斷她們,“還是阿英好啊,乖巧。你們兩個吵得我頭疼,尤其是你,辛夷?!?p> 阿英不會說話,好在聽覺沒問題,咧嘴笑了笑,給趙婧打扇子更殷勤了。
同生死共患難之后,辛夷也不怎么和趙婧端著了?!斑@么小的孩子擱我可舍不得使喚,再窮不能窮教育,過來,我一并教了?!?p> 趙婧起身,走近了些,看著辛夷教兩個孩子寫字。過了半晌到底問出了口:“我其實不太明白…阿玄不是世家女子,阿英有啞疾也無法入仕,你執(zhí)著于讓他們識字,是為了什么呢?”
辛夷張了張口,卻又頓住,又提筆寫了“玄英”二字,留給兩個孩子去仿。“其實我心里也沒底,但總覺得,他們多會一點東西,未來就多個選擇…尤其是阿玄。”
“殿下,您也許覺得女子入仕這步棋走得太急,又太沒必要。”
趙婧不語,辛夷也不以為意?!暗鋵嵞兀俏易约簺]得選。不入仕,不爭權(quán),那我早晚還得被父族用孝道壓著,被他們擺布人生?!?p> “我若是個經(jīng)商的,那就多雇女工,給她們一份營生;我若是個手藝人,那就傳授她們一技之長。但偏我是個只能做官的,那就只好嘗試去為女子破舊例,開先河?!?p> “我也知道此舉收效甚微,因為拋開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談男女平等,本就不切實際。何況入仕的門檻比獨立謀生更高,就算有了成功的個例,離我想要的未來,還是很遠。”
“所以你想要的,其實是公平?”趙婧聽得云里霧里。
“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聽起來很幼稚,但我就是想試試?!?p> “阿玄若是個普通姑娘,最好的歸宿無非是嫁個好兒郎,還能照顧接濟兄弟,說到底是把命運賭在擇夫這件事上。但既然我們有緣,我想讓她多學點東西?!?p> “眼下,最好的出路就是讓她自己擁有足夠留在殿下身邊的能力,為您當差辦事,像我一樣。這話聽起來像趨炎附勢,但也不…殿下,我說得是不是太模糊了?”
趙婧搖了搖頭:“并不,本宮聽懂了你的話?!?p> 辛夷笑得很開心:“我就知道殿下懂我?!?p> “阿英也是,他身患啞疾,作為弱者,如果順從了命運的安排,那就只能靠著和殿下的這點緣分維生。但情分終究也是消耗品,他總得嘗試給殿下更多的回饋。這是報恩,也是借助機緣來自救。”
一旁兩個孩子已經(jīng)停了筆,安靜地聆聽。
“這下都聽懂了?”辛夷轉(zhuǎn)過身沖著姐弟倆挑眉。
“本宮聽懂了?!彼澈髠鱽碲w婧含笑的聲音。
“咳,所以假如我向殿下討走他倆……”
“行,”趙婧答應(yīng)得爽快,“瞧著他們眼巴巴的樣子,都是愿意跟著你的。”轉(zhuǎn)而囑咐起姐弟倆:“大道理辛夷一向會說,但簡單的平安喜樂,也是一種活法,不必顧慮太多。”
“倒是你,辛夷,聽你剛剛那個話,好像在本宮身邊為官挺勉強的?”
“當然不是,”辛夷矢口否認,嬉笑著又湊過來,“我是自愿給殿下打工的?!?p> “就算我真想經(jīng)商做工種田栽花歸隱……那也得先助您了卻天下事,這是我和殿下的約定。待功成身退,再考慮怎么養(yǎng)老?!?p> “現(xiàn)在蕭家的事也了了,你若真想去當閑云野鶴……”
“殿下您竟然舍得就這么離開妾身嗎?”辛夷捧心作受傷狀。才倒了一個蕭家,她還真不太放心留趙婧一個人繼續(xù)操心。
趙婧:“……”有時候這人也怪惡心的。
嘉和六年便在這樣的嬉鬧與平靜中度過了。
這年元月宮宴上,皇帝依舊有些咳嗽。待宮宴結(jié)束,照舊是姐弟對坐,閑話守歲,卻已不如從前閑適。趙婧在這沉悶的寒暄中有些走神,看向窗外紛飛的雪片,突然想到往年的蕭翊是會將馬車停在宮門外,等自己一同回去的。
“阿姊?”趙晏喚她。
“…陛下,”她或許該為自己的失神請罪的,可趙婧不太想說這個,“陛下,婧是前年入冬時去的西北。那時便常聽您咳嗽,怎么長久不見好呢?”
趙晏有短暫的沉默,隨即笑了笑:“御醫(yī)說,這是朕幼時受寒落下的病根,秋燥冬寒,所以不時咳嗽。也不打緊,慢慢吃藥調(diào)理便好。阿姊不必擔憂?!?p> “…我去問問梁阿叔?!壁w婧起身欲走。
“阿姊,”趙晏笑得無奈,尾音也延長兩分,伸手輕輕牽住了她的袍袖,“阿叔上了年紀,朕已免了他今日的當值。朕是天子,難道還會誆騙阿姊嗎?”
趙婧看著他牽上來的手,便沉沉嘆息,柔聲關(guān)懷道:“如今朝堂安定,陛下不必再為政事虛耗身體?!?p> “嗯,朕明白?!?p> 二人再度無話。
“宮宴上聽聞陛下有意納妃?”趙婧認命地沒話找話。
“是啊,朕也到了成婚的年紀,皇室長輩多已過世,朕便吩咐了朝臣商議。若是合適,立后也無不可?!?p> 趙婧作為皇帝唯一的阿姊,這時便有些歉疚:“從前久在深宮,去年又去了西北,這京中誰家女兒最合適,我實在不知??墒?,陛下自己就沒有鐘意的人選嗎?”
趙晏搖頭。“昔日世家勢大,但先帝仍以馮氏為后,于是內(nèi)帷斗爭不寧。外戚亂政的前車之鑒,朕不得不防。只要娶的是能夠平衡朝局后宮的女子,便會是一門好親事?!?p> 趙婧默然。天家婚事,從來都是形勢所致,真心是不可也不敢奢求的。當初自己嫁給蕭翊,不也是如此嗎?“……阿姊到底,還是希望陛下身邊有個知心人,不然這宮里的日子,多孤單啊?!?p> “朕有阿姊呢?!壁w晏輕笑。
子時更響,二人沉默著望向遠處煙火,然后是互祝安康,飲罷最后一盞熱酒,趙婧告辭離宮。
心頭沒有來由地沉悶,她索性下了轎輦,執(zhí)意順著朱墻宮道徐徐步行,宮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執(zhí)燈相隨。前途無人相候,而她猛然回望,也只看見巍峨的宮殿燈火通明。
朱墻御道一直延向遠方,此處梅枝托不住雪,撲簌落下一捧白,冷香清幽。
路還遠,可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