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簪子已難以復(fù)原，哪怕京城最好的匠人耗盡心思，也只能勉強以金銀鑲嵌連接。趙婧粗略看了看，便將匣子掩上，轉(zhuǎn)而專心品茗。
“殿下。”一旁煮茶的辛夷，似乎欲言又止。
趙婧好笑：“你我相知一場，有什么話不能直說？”
“…陛下對蕭翊之死，似乎很是不滿?！毙烈牡吐曊f道。趙婧挑眉，捧盞的手也停頓了，輕笑一聲：“是，但這話不該由你來說?！?p> “哎呀，辛夷失言，還請殿下當我沒說?！钡鋵崳鯌岩傻姆N子一旦種下，為人臣者就免不了要憂心自保，進退兩難。
趙婧一哂，示意無妨，但其實她也能猜測到皇帝的幾分心思：一來蕭翊是車裂的重罪，她卻擅自毒殺，沒能解天子的心頭之恨；二來雖然封鉉馳援有功，但自己對西北軍的掌控也可見一斑。趙晏若是如從前一般與她直言不諱，那倒顯得親近信任，只是如今空擺出天子迎接功臣的盛大排場，十二旒下的面孔卻喜怒莫辨。趙婧心中有些酸楚，卻也釋然：馮、蕭已除，謝家在朝堂上噤若寒蟬，正是趙晏勵精圖治、一展宏圖的時候。帝王之心，本就該謹慎理智…左右是蕭家倒了，她求了恩典，仍能住在舊時府邸，只換了個公主府的牌匾。何況擁有了豐厚賞賜，護國長公主的加封…夠了，這些或許已然足夠了。
趙婧有些怔忡，半晌才回過神，笑著問辛夷：“說起來，試行科考之事如何了？聽說延期到明年開春？”
“是，今年戰(zhàn)事方休，倉促之間不宜開考。爭議也是難免的，好在公主治軍平亂在先，倒也止住了不少朝臣的非議。”辛夷很是欣慰，語氣帶著不自覺的自豪，“臣已在朝中任職，所以不再參與科考。倒是有位謝家的女兒，已經(jīng)報名應(yīng)試。”
“辛姐姐不去爭個榜首，實在是可惜了。嗯…謝家的女兒？”
“謝太傅的孫女，謝云清。臣從前與她只有數(shù)面之緣，只知她是個溫婉守禮的，至于品性才學(xué)如何，就無從知曉了。”辛夷參與了出題，發(fā)榜之前不宜刻意結(jié)交考生，也免得遭人彈劾?！肮饔幸庖娨娝龁?？”
謝家向來自詡書香門第，只是太傅一職位高卻不見得權(quán)重，謝家也較之馮、蕭，這些年確實安分了太多。趙婧沉吟良久：“暫且不必。謝家的心思尚不明了，若謝云清真有才學(xué)中榜，本宮再見不遲。”其實不見也可，趙婧心想，如今趙晏也算坐穩(wěn)了朝堂，只是世道對女人多有苛責，辛夷再是謀略過人，仕途依舊艱難，壯志難遂。若能助她結(jié)交同僚，或者有更多女子出仕，也對得起辛夷為她出謀劃策的一片苦心。
正相談時，仆役來報，說鎮(zhèn)西將軍求見。鎮(zhèn)西，便是封鉉了，奇襲有功，皇帝對他很是愛重，前后賞賜無數(shù)，更破格提拔他做了鎮(zhèn)西將軍?！罢埶M來吧。哎？辛姐姐無需回避，正巧讓你見見他。”
封鉉與在西北時判若兩人。
寸縷寸金的蜀錦袍，暗紅底下金線描了云紋，束著御賜的獅蠻玉帶——他也不嫌招搖。也是，他才十九，比趙婧還要小四歲，正是喜愛張揚的年紀。又生得英武高挑，放在京中甚是引人注目。封三——現(xiàn)在該稱呼鎮(zhèn)西將軍封鉉了，面上的鞭痕與皴裂已消了許多，隨手將一個木匣擱下，恰巧與放簪子的并排放著。他行禮仍是不大恭謹?shù)模骸皡⒁婇L公主。”封鉉似是不高興有生人在場，歪過頭肆意打量座上辛夷。趙婧無奈：“不得無禮。那是辛祭酒，本宮的朋友?！狈忏C興致缺缺地“哦”了一聲，隨即自行就座，望著桌上的荔枝都稀奇。
“那是荔枝，要嘗嘗嗎？”趙婧說著，當真取來碟子，剝下荔枝的紅殼，將雪白瑩潤的果肉盛好遞去。封鉉欣然受之，吃得比剝得快。
封鉉生于西北邊陲，從未見過京中繁華，對朝堂的一切風向與謎局都深感懵懂與好奇，就如他今日才初次嘗到這荔枝，貪戀甘甜便不懂節(jié)制。人有欲念，才更易于掌控。辛夷安靜觀望，顯然猜到了陛下與長公主都對這封鉉青睞有加的原因。
“喜歡荔枝？待會本宮再送你些，”趙婧笑吟吟地望著他，“辛祭酒也不是外人。說吧，封將軍來本宮府上是有什么事?！?p> 封鉉吃得正高興，不自覺舔了下手指，也發(fā)覺不妥，大大方方笑了笑：“我要回西北統(tǒng)軍了，特地來向公主辭行的?！?p> “原來如此，還要恭喜封將軍，加官進爵。”
封鉉沒等她客套完：“那公主還會去西北嗎？”
趙婧思慮片刻，倒覺得軍中是個讓辛夷謀得功勛的好去處：“不如讓辛祭酒隨軍？至于本宮…大概要在京城留些時日。那匣子里是什么？”
封鉉面色不悅，忽然抬手按住了木匣?！肮魅羰遣蝗?，那虓虎軍的兵符，恕我不能奉還?！?p> 送禮到桌上了，竟還能反悔不給？趙婧失笑。為了表彰封鉉的勇武，天子甚至為西北軍改了名字，虓虎。好名字，倒很襯封鉉。至于兵符…改制并非一日之功，這支軍隊是她的心血，忽然扔在西北不管，趙婧還真有些舍不得。“為什么？”她問封鉉。
“只有長公主隨軍，我才能夠率軍直擊西戎金帳?！狈忏C目光灼然。他確實出身行伍，對朝堂之事少有了解，卻并非全然無知：“長公主從前說世家涉政，我軍無暇西進，可如今湖州之亂平定，陛下為何還不動兵？”話里有困惑，有不甘。
為何呢？趙婧知曉，無非是因為皇帝生性穩(wěn)重，更傾向休養(yǎng)生息，更重要的是，他還需要時間觀察和拉攏封鉉。但趙婧也知曉封鉉的急切，同樣無法長久坐視邊疆軍戶貧民的困苦而不理。
她慢慢擦拭手上水漬，沉默半晌：“本宮知曉你的心思，只是確實不能即刻趕赴西北。”封鉉猛然站起身，面色不虞。
“但是，”她微微仰頭，“兵符暫且留下，本宮會為你在朝中周旋，至多七年，定能促成西征之事。”
“…七年太久了?！狈忏C悶悶說道。
“是你太性急，”封鉉這種性子與朝臣來往，定是要吃虧的，但是好在直率，上位者都會喜歡，“擬定國策，解決朝臣阻力，籌措糧草軍備…這些都急不來?！?p> “你先回西北駐守，提防西戎侵擾，姑且耐心等待。待時機成熟，本宮會親自過去?！壁w婧柔和了語氣，捧起匣子輕輕打開，虓虎軍的半塊兵符靜靜臥在當中。
“我會親眼見證將軍攻伐西戎，燕然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