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鹽商總會眾志成城準(zhǔn)備反戈一擊的時候,另一波人也在商議未來的前途。
儀征是引鹽運轉(zhuǎn)的重要節(jié)點,異常繁忙,隨之而來的是鹽梟勢力猖獗。儀征城外,一座普通的大宅院,四周暗哨無數(shù),防衛(wèi)嚴密。今日賓客盈門,前來參加聚會的都是兩淮地區(qū)有名有姓的大鹽梟。
柳湘蓮奉旨巡鹽,若說哪方勢力最擔(dān)心,便是鹽梟了。所謂官官相護,官商勾結(jié),柳湘蓮與其他勢力之間還有幾分情面,對于鹽梟,那是八竿子打不著。
況且,他們消息靈通,早就聽說了長蘆同行的慘狀,如今都已銷聲匿跡,不復(fù)存在。而柳湘蓮來到揚州后,果然又祭出緝私營這件大殺器,著實讓他們寢食難安。但后續(xù)發(fā)展卻大出意料,讓他們轉(zhuǎn)而歡喜。柳湘蓮不僅沒有動用緝私營打擊私鹽,反而對鹽商和官員痛下殺手。
柳湘蓮掌控鹽場后,以緝私營兵卒為核心組建護場隊,嚴查私鹽,令他們購鹽困難。但新成立的余鹽銷售部公然販賣,只要肯納稅,根本不管購買者是否是鹽商。這意味著什么沒人比他們更清楚,購鹽成本雖然增加,但相當(dāng)于獲得了鹽商身份,不必再偷偷摸摸,可以公開販?zhǔn)?,不?dān)心被抓捕。
不過,此項政策只在兩淮地區(qū)有效,尚未得到周邊行鹽省份的官方認可。即便如此,已經(jīng)讓他們獲利匪淺。
這次召開大會,是為了商議今后的出路。兩淮地區(qū)的私鹽生意已經(jīng)白熱化,利潤快速降低,因為有大量無業(yè)貧民開始參與販賣。若想保持利潤,重點仍然是長途販運。
大堂內(nèi),數(shù)十位頭頭腦腦在座。有的衣著華麗,有的只是粗布短衣,各人風(fēng)格不同,但都是一方大佬梟雄。平時相互間為爭奪勢力范圍打打殺殺,這次能夠召開大會商議,屬實不易。
尚未進入正題,有些舊日的仇家對頭便見面眼紅,爭吵起來,喊打喊殺,鼓噪不停。
“夠了!都老實些!”作為此次大會的主持人,兩淮最大的鹽梟之一,黃飛宇拍桌暴喝,叫停眾人的爭吵,高聲喝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還在為以前那些瑣事斤斤計較,真是不知所謂!”
爭吵者雖然不服,但終究要給黃大佬幾分薄面,各自收聲歸座。
“黃大仗頭,這次召集我等,說是要商議大伙兒的前途,到底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行情正好,可不敢耽擱啊?!庇腥税l(fā)聲詢問,覺得來這兒開會是浪費時間。
黃飛宇瞟了那人一眼,呵呵一笑,問道:“行情好?如今兩淮地界販鹽者眾,誰都敢插上一手,這算什么行情好?”
他這么一說,眾人認真一想,的確是這么回事兒。原本販賣私鹽的都是膽大之輩,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如今便是小商小販也敢參與,競爭愈發(fā)激烈了。
“莫非黃大仗頭有什么好法子?”
眾人心下疑惑,很是懷疑。若真有賺錢門路,也沒必要與旁人分享,自己悶頭發(fā)財才對。
“不錯?!秉S飛宇大言不慚說道:“說起來還是張本學(xué)張兄弟的提議,我覺得有幾分道理,便請大伙兒來議一議。”
一聽張本學(xué)之名,眾人不由安靜下來,態(tài)度都端正了幾分。這位張本學(xué)乃是新晉鹽梟,最近可謂聲名鵲起,風(fēng)頭極盛。江湖上都說柳湘蓮將長蘆鹽場整治得水潑不進,密不透風(fēng),無從插手。偏偏這位張本學(xué)能搞來大量蘆鹽,而且并非尋常粗鹽,乃是雪白的極品精鹽,價格雖高,但更受市場歡迎。
強龍難壓地頭蛇,最初有些人不開眼,想打張本學(xué)的主意。沒想到此人硬的很,手底下一幫子武藝高強好漢,且不乏利器。彼此較量了幾場,眾鹽梟折戟沉沙,不得已默認了他的江湖地位。
亮明肌肉后,張本學(xué)沒有吃獨食。他作為外來者,人手有限,又不熟悉地理,便將運來的精鹽低價分配給眾鹽梟售賣,利益共沾。此舉贏得一片贊譽,更加確立了他的江湖地位。
黃飛宇雖是鹽梟大佬,但若是沒有張本學(xué)相助,也無法號召這么多人來參加大會。
“難道是張兄弟有什么賺錢門路?”
眾人大感興趣,很樂意聽聽,都知道張本學(xué)不是小氣的。
黃飛宇看向一人,抬手請道:“張兄弟,還是你來和大伙兒講講吧。”
張本學(xué)站了起來,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一眾大佬中顯得格外年輕。雖然說不上英俊,但面上頗有幾分正氣,在眾鹽梟中鶴立雞群。
外人看他會覺得頗具氣勢,其實這會兒張本學(xué)心里也忐忑。他屬于最早的稅卒隊成員,算起來跟著柳湘蓮已經(jīng)有一年時間。
作為一名遼東難民,他最初在京城打苦工,勉強能混口飯吃。后來遇到柳落招募人手,憑著識文斷字,人生由此發(fā)生變化。
先是成了一名稅卒,后來又主管一隊緝私營。不想,緝私的差事沒干多久,又被安排領(lǐng)著一幫訓(xùn)練過后的私鹽販子,奉命打入兩淮。
柳湘蓮的想法總是匪夷所思,身為巡鹽欽差竟干起販賣私鹽的勾當(dāng),真叫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張本學(xué)對此不敢懷疑,只能盡力辦好。
原本他對于能否迅速打開局面缺乏信心,但是沒想到,憑借優(yōu)質(zhì)精鹽形成的差異化優(yōu)勢,竟然很快打開了市場。
他的目的本非賺錢,樂于分享利益以籠絡(luò)各方勢力,這在外人看來便顯得極為義氣厚道。如今儼然一方首腦,說句話都會讓這些鹽梟思量幾番。
這日子真是恍然如夢,張本學(xué)心生感慨,很快回過神兒來,見眾人都期待的看著他,嘆了口氣,沉聲說道:“近來大伙兒爭相搶鹽,家底兒都快掏干凈了,小弟憂心如焚吶?!?p>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眾人不解,忙追問緣故。
張本學(xué)娓娓道來:“柳欽差允許咱們?nèi)我赓I鹽,你們便以為這是壯大實力的良機,不惜血本搶購囤積??蓛苫吹氖袌鼋K究有限,最后還是要靠外省銷售。但柳欽差的命令只在兩淮地界有效,外省并不認可,也就是說,仍舊把咱們手里的鹽當(dāng)做私鹽。據(jù)我所知,有不少兄弟著了道,不僅人被抓,貨也被查沒。不知是否如此?”
很多人有切膚之痛,一個粗壯漢子痛心疾首,搶著說道:“張兄弟說的不錯!原本咱們以為交了稅,自然是官鹽,兩淮官府也的確沒有查禁,所以在外省便不大注意遮掩。等到著了道兒才知道,這鳥欽差的命令只在兩淮有效,外省根本不認!真他媽氣死人!這稅不是白交了嗎?”
眾人感同深受,便問:“難道張老弟有法子應(yīng)對?”
張本學(xué)故意沉吟不語,眾人催促道:“張兄弟快講!我等洗耳恭聽!”
張本學(xué)道:“諸位兄弟,柳欽差為什么推出余鹽售賣,不限制鹽商資格,你們就沒想過么?”
眾人沉思,這事兒他們倒不是沒想過,想的不深而已。
有人道:“聽說是和鹽商斗法,為了增加銷路,才放開口子,只要繳稅就視作官鹽。可惜這命令只在兩淮有效,出去便不管用了?!?p> 張本學(xué)點頭道:“不錯,的確是與鹽商斗法之故?,F(xiàn)在看來,余鹽銷售之舉推出后,可謂成敗各半!”
“這話怎么說?”眾人不解,都是底層人物,無法看清全局。
張本學(xué)循循善誘道:“不說咱們,光是那些小商小販熱情高漲的參與販賣,便可將眾鹽商打得落花流水。畢竟他們的官鹽要打點各方,成本高昂,而且摻雜沙土,質(zhì)量低劣,缺斤短兩,比不上商販認真。這是一成,但還有一敗。欽差的命令只在兩淮有效,要將食鹽銷售到外省,卻不是小商小販能做到的,或者靠鹽商,或者靠咱們鹽幫。如今鹽商忙著與他斗法,拒絕合作,如果咱們能助他一臂之力,難道不給些好處?”
私鹽販子去問巡鹽欽差要好處?你倒是敢想!
眾人目瞪口呆,俱覺匪夷所思。沒想到張本學(xué)年紀不大,口氣不小,想法更是膽大包天,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感覺像是聽故事。
他們這些人從來都是躲著官府,哪有主動尋上門去的,萬一對方翻臉呢?
看著驚詫不已的眾人,黃飛宇想起自己第一次聽到這話時的場景,也差相仿佛。
他這時老神在在說道:“大伙兒不必驚訝,張兄弟的話,初聽狂妄,但細想也有幾分道理。朝廷看重的無非是鹽課,鹽商交稅難道就比我們多?此前他們能維持特權(quán),不過是朝中有人罷了。如今柳欽差與鹽商斗法,沒準(zhǔn)兒真能叫咱們撿便宜。不過,此事還是有風(fēng)險的,兄弟我不敢自專,特意請眾位相商。”
其實黃飛宇私下以為,張本學(xué)在欽差巡鹽前驟然冒頭,怎么看怎么蹊蹺,其中未必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這不重要,彼此利用無妨,能不能獲得好處才要緊。
眾人還沒想透,問道:“縱然咱們有心合作,到底怎么做呢?”
張本學(xué)道:“柳欽差面臨的難題無非有二:一是私鹽泛濫,這主要是諸位之功……”
聽到此處,眾人轟然而笑,頗為自得。
張本學(xué)接著說道:“柳欽差想要將鹽場徹底梳理,杜絕私鹽,還需要一段時間,但朝廷卻未必給他這個時間。其二么,便是如何維持鹽業(yè)穩(wěn)定??偵淌チ藢}場的控制,不甘心認輸,作對的方式無非是拒絕運銷,造成市面動蕩。簡單來說,就是柳欽差需要人幫他將食鹽運銷各省?!?p> 說到此處,頓了頓,待眾人領(lǐng)會后,張本學(xué)繼續(xù)道:“所以,如果咱們承諾今后繳納鹽課,也就是只從余鹽銷售部購入,不再私販,想必他樂見其成。其次,聽從調(diào)派,哪里鹽業(yè)不穩(wěn),就幫著便往哪里運鹽,解他燃眉之急。我想他不吝付出些好處,而這好處么,就是讓咱們公開參與運銷食鹽,等若鹽商!若非如此,咱們也幫不到他不是?”
“你想讓官府招安我等?”眾人有的意動,有的不安。不少人身上背著官司,也對官府缺乏信任,眼神危險,冷笑道:“張兄弟莫非是姓柳的派來的說客?”
張本學(xué)灑然而笑:“若說完全沒關(guān)系,自然不可能,否則弄不到蘆鹽,但絕非說客。小弟不過是聽到些風(fēng)聲,為諸位兄弟的前途考慮,才想到這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可沒有強求任何人同意。”
黃飛宇道:“張兄弟的話我老黃是認可的,只是不知柳大人是什么態(tài)度?”
他存心試探,張本學(xué)并不中計,淡然道:“這有何難?派個身份清白之人去表示投效之意,自然有所回復(fù),說不得能赦免往日罪行呢?!?p> 多數(shù)人都有幾分意動,不管他們江湖地位如何,其實都是上不了臺面,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如果真能被赦免罪過,今后能正常做生意,誰人不愿意呢?除了個別野心極大,妄圖稱霸之人,多數(shù)只想過安穩(wěn)日子。
眾人議論一番,覺得是個機會,試試無妨,便決定派人前去探路。成了當(dāng)然好,不成也沒什么損失,不過是繼續(xù)過偷偷摸摸的日子罷了。但不得不說,大多數(shù)人內(nèi)心里還是隱隱有些期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