鐲雀將我送去南城門,遙遙看到城門守衛(wèi)準(zhǔn)備關(guān)城。
我回身讓她別送了,回去當(dāng)心點(diǎn)。
她點(diǎn)頭:“你早些進(jìn)去吧,回家洗個澡,仔細(xì)著涼。”
我自是不擔(dān)心著涼的問題,我的身子很少生病,只會覺得乏累。
“有空我去看你吧,今天先就此別過?!蔽业?。
“嗯?!?p> 進(jìn)城門時,經(jīng)過守衛(wèi)身邊,他們捂住鼻子沖我叫:“你這臭乞丐,身上什么味??!”
我沒好氣的瞅去一眼,說道:“好味道,驅(qū)邪避妖的,你要不要呀?”
“滾滾滾,快出去!”
“我又不是乞丐,我就住城里,你才沒道理趕我走?!蔽艺f道。
他們罵歸罵,倒沒真的來拽我。
入城后,我在城門附近找了個暗巷,把外衣脫下燒了,換上鐲雀給我的干凈衣裳。
但形容仍很狼狽,頭發(fā)上沾上的妖怪肉塊沒有水根本弄不掉,我整理了半天,無濟(jì)于事,只得先回家再說。
我極少出門,對宣城的街道并不熟悉,以石陣引路,挑的全是暗巷,但有幾條必經(jīng)的大道不得不過,我便盡量避開人群,不引人注意,可身上的氣味仍招來無數(shù)厭惡目光。
走到朱荷街時,幾個垂髫小兒纏上了我,一直跟在身后指著我罵臭人,嘻嘻哈哈。
我不做回應(yīng),但不知哪個小孩,撿了塊石頭丟我,其他人有樣學(xué)樣,小石子跟雨點(diǎn)一樣砸過來。
我氣惱的朝前跑去,他們跟著也跑,邊跑邊砸,還邊吆喝:“來看臭人了!”
“打死她,打死她!”
……
我終于怒了,撿起石頭扔回去,剛好丟在了一個小孩的腦門上。
他哇的一聲大哭,這下可好,一直圍觀的路人紛紛出來責(zé)罵我。
我加快腳步,將頭發(fā)撥弄的更亂,遮住臉面,最后被堵的無路可逃,我一頭扎進(jìn)了柳清湖。
在水底潛了會兒,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湊個熱鬧,我干的也不是殺人放火的罪,所以沒人閑的跟我一起跳,我這才鉆出水面,朝最遠(yuǎn)的湖畔游去。
濕嗒嗒的爬上岸,我蹲在湖邊柳樹下擰水,心下惱火,卻不知該怎么出氣,最后瑟瑟發(fā)抖的爬起,這筆賬只能跟那些可惡的妖怪們算了。
沒走幾步,一個熟悉人影出現(xiàn)在前方,我腳步一頓,揉了揉眼睛。
楊修夷一襲束腰紫衫,挺拔軒昂,正和一個身段比陳素顏還好的女人在一棵桃樹下說著什么。
湖風(fēng)拂過他們,兩人墨發(fā)齊齊揚(yáng)起,桃樹在一側(cè)招搖,恍如入畫。
不遠(yuǎn)處有座幔帳飛揚(yáng)的樓閣,是上次我們遇上那中年婦人的地方,“翠疊醉柳”四個大字落拓在門上,不時有女子嬌吟的笑聲飄出,隱約能聞到空中撩人的香薰,想必里面更是醉夢軟玉,溫柔情鄉(xiāng)。
一駕富麗繁華的馬車在門前停下,一名衣著繁復(fù)的美艷女子被丫鬟扶出車廂,朝楊修夷他們望去,笑道:“清嬋,你的楊公子可算來找你了。”
楊修夷身旁那女子微微偏頭,精致眉目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要好看,她笑道:“是呀,所以你切莫打擾我,快些進(jìn)去!”
聲音甜而不膩,清脆如鈴。
我攥緊拳頭,倘若剛才我已被那群小屁孩氣死了,那么我現(xiàn)在又被氣活了。
我他媽還想拿著棺材板撲過去給這姓楊的一頓好打,打完了直接當(dāng)場埋了。
我先前還一直在想,我失蹤了大半天,這么晚沒回去他們一定擔(dān)心瘋了。
姓楊的和我八字不合,見面就懟,但好歹有些同門情誼,我不能自己冒冒失失出城遇了危險,就平白讓他和豐叔擔(dān)心,所以我才讓鐲雀冒著危險送我回來。
結(jié)果呢,他卻在這里陪美人湖邊談心,晚風(fēng)拂袍,郎情妾意!
我看向那美人,容貌身段穿著無一不勝我萬倍,我咬唇,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轉(zhuǎn)身離開了。
二一添作五燈光敞亮,豐叔站在門口翹首張望,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直接在街上大喊:“丫頭?!”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垂頭繼續(xù)走。
他匆匆跑來:“哎呀!你去哪了!”
我悶悶的擰著衣衫上的水進(jìn)門,湘竹正在柜臺上打盹,一幅被驚醒的模樣,見到我后說道:“你回來了啊。”
我沒理她,經(jīng)過后院時收了竹竿上的干凈衣裳,回到屋里關(guān)上房門。
從來沒像今天這么窩囊受氣過,我在案前坐下,抬手捂著自己被狐妖咬過的地方,越想越委屈難受。
過去好久,我拿開案上的鎮(zhèn)紙,鋪紙研墨。
要寫的東西實在太多。
第一張是尋物啟事,那個錢袋對于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
第二張是招聘啟事,湘竹什么事都不幫我,連衣裳都不幫我收拾,說什么都不能要了。而且這次要招個男人,我怕招個姑娘又要被楊修夷給勾走魂。
第三張是給師公的信,求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楊修夷喊回去。
第四張是求租啟示,我把楊修夷趕走了,姜嬸估計也會把我掃地出門。
身體不太舒服,我寫得極慢,寫到一半時,房門被“啪啪啪”敲響,這么粗魯敲門的人在二一添作五里只有兩個,一個是坐在房內(nèi)的我,另一個就是楊修夷。
我沒理會,繼續(xù)寫。
“……尊師叔成日只顧宣淫縱谷欠,難護(hù)我周全,且?guī)状稳瑝奈艺?,為人傲慢,品行敗壞,又生得一張利嘴毒舌,堪比潑婦……”
寫著寫著,我停下筆。
這樣的書信其實我寫過不下十封了,每次師公都沒有理我,倘若還這樣肯定是趕不走他的。
心下一惱,我將紙張揉成一團(tuán),重新提筆給師父寫信:“臭老頭,你要再不把姓楊的叫走,我就死給你看!”
“砰!”
房門被一腳踹開,楊修夷怒氣騰騰,大步?jīng)_進(jìn)來:“田初九,你野到哪里去了?還知道回來!”
我野到哪去了,我出城辦正事了,你呢,你又浪到哪去了?
我狠狠的瞪著他,不想跟他說話。
他大步過來,目光掃過我的頭發(fā)衣服,伸手一觸,音量更高了:“怎么濕的?蠢的不知道換么!”說完抓起我的手腕,長指探在脈搏上,濃眉一皺,“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我冷冷的別開頭。
他氣惱的甩開我的手,朝門外走去:“湘竹,去給她換身衣服!”
湘竹有氣無力的聲音響在院子里:“?。俊?p> “啊什么!”楊修夷叫道,“不會做事就滾!”
湘竹怯怯進(jìn)門,我說道:“出去,我自己換?!?p> 她點(diǎn)點(diǎn)頭:“哦……”
豐叔給我燒了大桶熱水,洗完澡后,楊修夷把我拽到院子里,湘竹拿了塊干布過來給我擦頭發(fā)。
石桌上擺了許多好吃的,我筋疲力盡,餓的發(fā)慌,卻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一看到肉就想起那些妖怪的尸體。
大約看我一直沒動,楊修夷端起補(bǔ)血湯,遞了一勺過來:“張嘴。”
聲音還算溫和,沒有之前那么兇了。
我垂下眼睛,頓了頓,張開了嘴巴。
“你到底去哪了,”他又遞來一勺,“在哪里受的傷,氣血耗得這么厲害?!?p> 我真是個不爭氣的人,我原想再也不理他,當(dāng)他死人一個的,可他的關(guān)心讓我的決心又動搖了。
湖畔那佳人的面貌出現(xiàn)在眼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那是他個人的操守問題,我這個做晚輩的無權(quán)干涉,也沒什么牢騷好發(fā),換個立場,以后我去談情說愛,也不希望有人置喙。
但有個問題我還是得搞清楚,我看向他:“你知道我不見了嗎?”
他俊容一沉,方才難得的溫柔消失無蹤:“廢話,一個下午都不見人影,你野哪兒去了?”
我的怒火一下子起來了,死死的盯著他。
他眉心輕擰:“你怎么了?”
我霍的起身:“關(guān)你屁事”
他一愣,潦黑如墨的眼睛不明所以的看著我。
我掉頭就走。
他一把拉住我:“你怎么回事,無緣無故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倘若他不知道我不見而去找紅顏知己,這頂多就是忽視我,我氣過也就算了。
可是他已經(jīng)知道我不見了,還去玩,這,這什么狗屁尊師叔!
我使勁掰著他的手:“不要你管!以后我的事情都用不著你管!”
“鬧夠了沒!”
“放開我!”我拼命扭打,“楊修夷,放開!”
他將我拖回去:“不吃光別想走!”
“要你在這里裝什么假仁假義!”
“你再說一句試試!”
他還敢威脅我!
我氣的大吼:“你在外面玩夠了才想起我,你算什么尊師叔!你繼續(xù)去浪啊,去啊!我又丑又臟又沒用,我知道你早就煩透了!你巴不得我哪天被妖怪們捉去吃了,你也不用被師公他們拴在這里!別以為就你不情愿,我更不情愿!誰稀罕你留在這,你滾!去哪里都行!回望云崖,去聽雨道,對,那什么翠柳的女支院,那叫清嬋的美人,那女支院門前的桃樹柳樹什么樹的,你都可以去!誰稀罕你的照顧和關(guān)心!以后我的死活跟你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反正你也不在乎我!”
一口氣罵完,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
湘竹和豐叔似乎被嚇傻了,杵在一旁不敢動。
楊修夷站在我對面,傻愣的看著我,以他的心高氣傲,居然沒有當(dāng)場拂袖離去。
我兇狠的瞪著他,突然抽泣了一下,接著我也傻了。
我摸向自己的臉,濕漉漉的,我,我居然哭了。
我難以置信的停在了那。
第一次被妖精捉去,我嚇得魂飛魄散都沒有哭。
第一次養(yǎng)的小兔病死,我傷心難過的食不下咽也沒有哭。
今天在牡丹崖下,那樹妖尸體散出來的刺鼻氣味,我也沒有掉眼淚。
好多好多次,我都有特別想哭的時候,可我從來就不知道哭是個什么樣子的感覺,怎么都哭不出來。
師公說我命理坎坷,師尊說我堅強(qiáng)勇敢,師父說我沒心沒肺,就楊修夷說我算不得女人,連眼淚都不會流。
如今我真哭了,卻是被他給氣的。
我抬起眼睛看向楊修夷,眼淚越流越兇,怎么都止不住。
想象自己現(xiàn)在披頭散發(fā),還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真是糟糕透了。
他伸手將我拉過去,指腹僵硬的抹掉我的眼淚,聲音有些不自然:“讓你再說一句試試,你卻說了一大段。”
我忽的一個激靈,顫了一顫。
他一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腦中似乎出現(xiàn)了誰的哭聲,可是這個哭聲讓我害怕和發(fā)寒。
“初九?”楊修夷喚我。
我皺眉,那股寒意越來越重,攀上了我的脊背。
莫名的慌亂讓我完全忘了要跟楊修夷生氣,我訥訥道:“我,我,我先回房。”
這次輕易就拉下了他的手,關(guān)上房門前,我看到他愣愣的站在那,抬眸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