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有片一望無際的花田,天空丹青,落著輕細(xì)煙雨。
遠(yuǎn)遠(yuǎn)有一個小女孩,穿著鵝黃色的綃紗羅裙,一蹦一跳而來,嘴里哼著奶聲奶氣的調(diào)子。
她的臉很模糊,唯獨(dú)一雙眼睛,烏黑雪亮,比我見過的任何一雙眼睛都要明亮清澈。
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磕出了血,她哇哇大哭,一個背著竹筐的高大男人急忙跑去:“傷到哪了?”
“疼,爹爹,膝蓋疼。”
男人邊哄她邊用干凈的手絹?zhàn)屑?xì)擦掉她膝上的血,小女孩仍在哭,男人從竹筐中抽出一根竹草,幾下編成一只草蝶:“牙兒不哭了,看,這是什么?”
小女娃看去,伸手接過:“好漂亮呀。”
她破涕為笑,在男人臉上親了口:“謝謝爹爹!”
“以后小心點(diǎn)哦,再摔倒就是小笨蛋?!?p> “我才不是小笨蛋呢?!?p> 男人拉起她的小手,笑道:“那我們回家吧,看看你娘親又做了什么好吃的?!?p> “恩恩!牙兒想吃肉包子!”
“哪有肉呢,昨天下雨,我沒去捕獵呀?!?p> “哼!那我要快點(diǎn)長大,我也要去捕獵!下雨天也要去!”
“好!我女兒就是有出息!”
……
遙遠(yuǎn)天幕下有座小村,幾縷白煙隨風(fēng)而散。
我站在鄉(xiāng)間小徑上,靜靜望著他們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漸次模糊。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大亮,枕頭有些濕,我在床上發(fā)了好久的呆,然后穿衣起床。
將給師父的信折成一只紙鶴,放在離鄉(xiāng)草所設(shè)的方位陣中,灑上流喑露后,它咿呀咿呀的飛走了。
然后我繼續(xù)描畫慎瀾萬相譜,線條勾勒縱橫,一筆不能多,一筆不能少,往常于我不算難事,今日卻心煩意亂,我畫了好久,常常因?yàn)橐粋€墨點(diǎn)而不得不重頭開始。
畫的煩了,我打算先去廚房弄點(diǎn)吃的,再把幾張啟事貼到朱荷路的布告欄旁去。
姜嬸在院子里洗衣服,陰陽怪氣的白了我一眼。
豐叔在廚房里釀酒,見我來了,轉(zhuǎn)身去灶臺忙活,端了一桌熱菜出來,紅燒豬蹄,糖醋排骨,香菇燉雞,蜜汁乳鴿……
我瞠目結(jié)舌:“你還是我認(rèn)識的豐叔嗎?”
這個清癯筆挺,形相軒舉的豐叔,他忠心護(hù)主到可以立個忠孝牌坊去歌頌了。
我和楊修夷向來針尖對麥芒,一日不吵,心里不爽,沒事就動手打個天翻地覆。
所以,這豐叔有多討厭我自不必說,如果壞臉色能當(dāng)飯吃,那么他給我的壞臉色可以養(yǎng)飽五口之家十年之久了。
而我就更別說了,他作為楊修夷的左膀右臂,一直是我和師父處心積慮針對的對象,我們暗算他的次數(shù)甚至比暗算楊修夷還多。
他回身繼續(xù)擺弄酒曲,說道:“少爺吩咐我做的,”回頭斜了我眼,“你這丫頭餓壞了吧,吃吧吃吧?!?p> 他對我的態(tài)度完全取決于楊修夷對我的態(tài)度,我昨晚說了那么重的狠話,難道楊修夷沒生氣?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坐下來大快朵頤。
出了廚房,沒看到湘竹,我回房拿上啟事便上街去了。
今天街上似比往常更熱鬧,茶樓酒館,街邊小販皆在嘰嘰呱呱,我飛快將啟事貼完,扎進(jìn)了一個人堆里。
“……太可怕了!都被燒焦了,一百多具尸體呢!”
“是啊,我也去看了,燒的都黏在一起了,看的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聽說是妖怪呢……”
“呸!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我問:“是牡丹崖么?”
旁邊的中年男人點(diǎn)頭:“對??!”
一個婦人道:“我聽趙家二儒說,那些不是妖怪,是強(qiáng)盜們綁去當(dāng)奴隸的,現(xiàn)在強(qiáng)盜要挪窩,帶著不方便,干脆一把火給燒完了?!?p> 一個小姑娘掩唇:“這也太殘忍了!”
“胡說!那些就是妖怪,我今天進(jìn)門的時候看到好幾個術(shù)士了,就是他們殺的!”
“你知道個屁,”一個膀大腰圓的男子叫道,“那些妖怪不是術(shù)士殺的,是巫師干的!”
那小姑娘更驚了:“巫師?巫師怎么會幫忙殺妖怪?”
“誰說巫師就是壞的?我就遇見過不少好巫師!”男子說道。
我好奇:“你在哪見的?”
他故作高深的掃了我們一圈,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秉州那個崇正郡!”
此話如雷霆一般,眾人驚呼,我也驚詫:“崇正郡?你活著出來了?!”
大家紛紛發(fā)問。
他卻賣起了關(guān)子。
眾人“哎”了聲,齊齊跺腳。
我也急死了:“你快說呀!”
這時后腦被人用指骨一敲,我抬起頭,看清來人后撇嘴:“陰魂不散!”
楊修夷又給了我一下:“你也知道起床了。”
我怒道:“別吵!”
那人終于松口:“那時我去秉州送貨,被兩個道上的弟兄拉去崇正郡探險(xiǎn),那里真是可怕,要不是那些巫師救的我,說不定我就沒命了。你們可知道有多少個巫師?我偷偷數(shù)了下,整整三十七個!他們?nèi)家粋€姓,像個大家族,不過行事詭秘,救了我之后沒怎么管我,還是我自己發(fā)現(xiàn)他們是巫師的?!?p> “說得還跟真的一樣,”楊修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我沒理他,繼續(xù)問道:“那崇正郡里面是什么樣子的呢,里面……”
手腕一緊,楊修夷直接將我扯出去:“城外發(fā)生什么事誰有你清楚,你在那邊聽個什么勁?”
我猝不及防,反應(yīng)過來后縮回手:“耳朵長在我身上,我愛聽什么便是什么?!?p> 他皺眉,看著我。
我不服輸?shù)奶ь^瞪回去。
其實(shí)我的個子不算矮,跟尋常的男人差不多,但楊修夷實(shí)在高,害我在氣勢上老是輸一截。
瞪了半日,我快斗雞眼了,說道:“看,看什么看……”
他抬手又敲了下我的額頭:“飯吃了么?”
好吧,吃人嘴軟。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語氣軟了下去:“你大清早為什么讓我吃那么油膩?”
“大清早?”他冷哼,“現(xiàn)在都未時了。”
“???”我竟睡了那么久。
他轉(zhuǎn)身朝前走去,邊走邊道:“以后沒事不要一個人出城,你死了沒什么,我還得挨罰呢。”
我沖上去,雙手在他后背一推:“你的心腸怎么那么壞!”
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躲掉,他卻沒躲,慣性的往前跌了幾步,回頭拽住我的手穩(wěn)住身形:“說起心腸壞,哪比得上你們師徒倆,你們可是壞心腸的開山鼻祖?!?p> “哦?我們是開山鼻祖,那你是什么?教眾嗎?那你是不是反過來要叫我一聲師尊了?”
他又給了我一記指骨:“想得倒美!”
我一惱:“你再敲我一下試試!”
他隨即抬手,我惡狠狠的瞪大眼睛,他手一低,在我鼻子上輕刮了一下。
我得意一笑:“知道怕了?”
“那是本公子玩膩了?!彼麆傉f完,我的腦門上就挨了個彈指,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反手又一記指骨。
一連兩下,一氣呵成。
我懵了懵,抬手去摸,隨即咬牙切齒:“楊修夷,你死定了!”
他轉(zhuǎn)身往前跑去:“你追得上再說!”
我大怒:“站??!不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