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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小王莊

第卅二章,一入侯門深似海

紅樓小王莊 兩江月 7096 2022-02-09 04:21:15

  焦大二罵扒灰事,南生一進寧國府

  深閨小院日初長,嬌女綺羅裳。不做東君造化,金針刺繡群芳,斜枝漱葉包開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園林深處,引教蝶亂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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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香樓遺香舊事,發(fā)生于南生八歲中了秀才以后說起。

  十月初一,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南生一踏榮禧堂,三顧茅廬對賈府三關,南瓜子做“十二葩”后,“黑馬非馬”出門而去。

  十月初二,百花樓南生《小王屯記》道歉信,兩幅夢中美人圖驚嚇了賈府女眷,王熙鳳去找賈母,要斬妖除魔。

  十月初三,王芷笑傷寒,被李知節(jié)當天治好。

  十月初四,國子監(jiān)祭酒王懷仁收南瓜子為入室關門弟子。

  十月初五,忠順王府送回凝香姐的小畫像。

  十二月大寒時節(jié),南生收到賈府的邀請,即去賈家義學見賈寶玉,這次義學行給南生的印象十分惡劣。

  到了賈府義學,一個秀才去這種蒙童私塾于己毫無進益,所以南生只在大門廊檐下站住,等著賈寶玉出來。

  這時來了一輛車,秦鐘下車入門,同南生打了招呼又去書舍,南生聽見外面罵罵咧咧,轉向門外看,只見一個駕車的醉酒老奴,正對著轅馬發(fā)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娘們唧唧的熊樣,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你是哪門子的主子,也配焦大送?!慢說你這樣的,就是正經(jīng)主子,爺還不伺候呢!他們都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下了車連句話都沒有,撅著屁股掉腚就走,念書,念的是狗屁!”

  復道,“罵這幫鱉孫!就罵了,誰敢拿我怎么樣?馬糞堵我的嘴,不是還使喚我?賴二這個狗娘養(yǎng)的,想讓我服氣,也不看看自己那尿泡樣,上了戰(zhàn)場落落湯!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這幫玩意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到如今,不報我的恩,里里外外都和我充主子!都等著,哪個敢和我歪歪扯扯,不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復道,“這些畜生早晚拱了圈門子,撂翻料槽子,一家子不清不楚,亂了套了!聚麋的聚麋,扒灰的扒灰,什么我不知道?一群混賬忘八羔子,說不清楚誰是誰的兒,誰是誰的媳兒!”

  見南生探身看他,那老奴啐了南生一口,“沒一個好東西,一把子雜種們!”又咕噥兩句話,打著馬車,仰頭灌兩口酒葫蘆,畜生忘八的罵著走了,也不知罵的是人還是馬。

  焦大走后,秦鐘進書舍片時即出,卻是拉著南生訴苦,說薛蟠勾攬的一些小娘養(yǎng)的,總是想欺負自己,又羨慕南生考上了秀才,說道,“要不是這身方巾皂靴,只怕薛蟠會喜歡上你。”

  南生問,“薛哥自然是喜歡我的,有何不妥嗎?”

  秦鐘嬌羞怯怯道,“兄弟沒有家里大人管著,自然可以隨便交朋友了,我要交朋友,卻有姐姐父親管著?!?p>  南生不知意思,“交朋友有什么呢?何必經(jīng)管?”

  秦鐘想了想,拔了一根枯草桿,對折兩半,“玩沒玩過這個?”

  南生笑了,小孩子玩意,“草棍兒而已,有什么的?”一言吐口,秦鐘的眼神滿是奇色。

  秦鐘又吐了一會子苦水,轉達了寶玉的口信,要南生去一處書房里見個人,說是自己的寄名干娘,這次相邀即是這個“寄名”干娘相托而發(fā)出的。

  南生即入室,見到的竟是有一面之緣的人,那個在自家門前贈句“我觀公子胸光,到此一游”的游方女術士,自說自名“馬道婆”。

  南生更愿意稱之為“馬坤姑”,因為實在稱不上“婆”,不過三十歲上下,就自稱“婆”可行?

  南生不知何事,馬坤姑也不說,只問南生“悟五詩”有無悟解?南生隱約悟解了一點。

  馬坤姑笑道,“這里不是講話之所,總是我不會拐弄秀才的,你且隨我去一個地方,離這里不遠,一盞茶就到!”

  南生隨她坐車進了一處所在:大殿里四維為圓,中間做方,四面八方插滿了五色的小旗幡幢,香煙繚繞,熏得眼目難睜,一群術士念著聽不清的聲音,馬坤姑讓南生坐在正中墊子上,嗚嚕嚕半晌,隨后馬道婆說,“這就好了!”術士們就散去。

  隨之馬坤姑領著南生入一靜室,笑道,“說吧,小秀才怎么謝我?”

  南生出言詢問,“仙姑要我謝什么?”

  馬坤姑道,“謝謝我?guī)湍愦蜓谧o???你還不知吧,你畫了兩幅畫,說自己做夢夢到的,卻是同那府里的兩個小姐一模一樣,賈府女人們都說你是妖魔,不讓你再入府,是我給老太太諫話,領你到這祛祛邪,以后你可以再去榮國府啦,你說,這事是不是得謝我?”

  南生道,“原來如此,多仙姑替我洗冤,南生凡俗子,哪里是妖魔呢?!?p>  馬坤姑審視道,“我剛才又給你算了算,還是算不出你的前途,可知你呀,可不俗呢?!?p>  復道,“光說謝可不行,我有一件急事要你幫忙,只是幫著扶乩,你應不應?我的侍童這兩日病了,一人做法事不太方便,看你這模樣,又有才學,一定能行,幫了這回,咱們兩不相欠,使不使得?”

  南生問,“去哪里做法事呢?我可是對這些一竅不通。”

  坤姑道,“沒事的,一切有我呢,你只管燒香念經(jīng)就是,咱們?nèi)巼?,那府里的太太請了幾天了,我一直推拖,今兒個你應了,不是也幫了我的忙?”

  馬坤姑要南生還人情的辦法,就是做一回她的隨僮,隨去寧國府辦事。

  馬坤姑道,“秀才莫以為是誆騙,若是不信,你回去在門前三步,下掘三尺,看看是不是有手腳?我聽那府里一個姨娘說,請過“大幻仙人”拿你做法,這些路數(shù)都是通的,是與不是一看便知。再者,你送畫以后家里是不是有人生病?”

  南生悚然,巫蠱之禍歷來聳人聽聞,芷笑可不是十月病過?

  馬坤姑又道,“我既告訴你,定不是哄你玩,那些不是我做的,我也是受人所托,不許他們弄鬼使怪,禍害沒本事的,這也是我們的慈悲,你也不需要為此事謝我,我是輕賤那些作賤秀才的,看他們不起,必是要和他們斗一斗的?!?p>  不知馬坤姑在同誰斗法,南生這樣沒本事的俗子也不得問,回到小王莊果有所見,不知何時,宅子竟然被人下了魘物!

  翌日,南生即尋到馬坤姑,隨后馬坤姑帶著兩個小女僮出現(xiàn)在寧國府逗蜂軒。

  賈珍為何幾次三番聘請術士前來?原來前月冬至日,天香樓暖閣內(nèi),砥柱寒冬忽生合歡花二朵!一赤一碧葳蕤可愛,顏色晝夜淺淡變化,隨日月升降花瓣收綻,赤花日出而開日落而卷,碧花月升而綻月落而合,兩花收放之間,馨氣郁郁蜂蝶亂入廳堂成團成陣,七日后紅消翠凋,枯萎凋零。砥柱杉木,何以生花合歡?且怪花之根與柱一體相連,萎后以刀刮削其處,牽絲脈絡清晰可辨,況此柱挺立多年,久已干枯,枯柱何以煥發(fā)生機?

  一時寧國府主仆私下議論紛紛,消息傳到榮國府,賈母親自來看,眾人皆說天賜賈家瑞物,會芳園枯木冬季開花,諸芳來會,事合園名,預示之后合族當興。賈母高興,回去多喝了一杯酒。

  消息經(jīng)榮寧子孫傳到賈家義學,義學賈代儒之孫名字就叫“賈瑞”,聞聽東府出現(xiàn)祥瑞,賈瑞也來看奇,偶遇王熙鳳,回去后到處宣揚此兆必是吉祥。賈代儒望孫成才,也在童生里暗地傳播,由此京都皆知寧府異象。

  若僅此事,賈珍不以為然,一根柱子長了一棵草,菟絲子纏繞死芭蕉,常有的事,然而奇事接連又見,寧國府正廳右側,乃賈家祠堂,祭壇上供奉玉杯數(shù)盞,忽然不知何故,紛紛墮地摔裂,玉碎成渣,供酒淌了一地。看守宗祠的焦大慌張向賈珍報說此事,賈珍素日嫌棄這老家仆口不干凈,私以為定是焦大作怪故意打碎,“碎了就碎了,去庫房拿幾只好的換了就是!”

  一時口口相傳寧國府瑞事,族中有老人不敢言語,心內(nèi)自思:秋盡冬初,會芳園中梨開二度,桂花兩放,都說一年無二春,早春收,晚春霜,晚春來年吃麥糠。雖然寧府富貴多年,不比百姓愁煩衣食,然這府里這兩年來,風言風語不絕于耳,族中婦人躲避賈珍一視,如畏虎狼一瞑,今年又生事端:廳柱生花,祠供自墮,種種造作,物之反常,若是福德不勝,必為妖兆,何瑞之有!此等人諂媚之言,都是糊弄老太太的。又自思位卑何必多憂族?只是自嘆一通天機不可泄露,搖頭而歸。

  賈珍才不管幾只杯子碎不碎這等蠅頭小事,見焦大出去,賈珍恨恨地看著那猶自健壯的背影,“老東西,活得還挺結實,仗著老黃歷,混吃等死得了,這是我賈珍的府,府里一棵草,一個蟲,都是我的,你還以為是供著的木頭牌子那會子?老眼昏花,牙都沒了,嗓門還挺大?那么喜歡多話,就打發(fā)你到祠堂去,讓你好好說,說個夠,那處清靜,大家眼不見,耳不聞,互相干凈得了,這是忍不住,又搗鬼來了?”

  賈珍回到臥房,拿起一只精致金鑲玉步搖,摩挲良久,貼在嘴上吻了吻,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臉心馳神往,似那金鑲玉上魔力無邊,恨不得魂魄都附了上去,賈珍丟了魂,站著的只是一層充草人皮!

  陶醉多時,賈珍咕噥一句,從床頭翻出一個密戲匣子,里面一對人偶交抱,象牙雕刻,光潔潤澤,微妙細致,活靈活現(xiàn),這是冷子興花了五百兩銀子淘換得來,專門送與賈珍作為禮物。

  賈珍興致盎然把玩片刻,覺得此物與往日似有不同,細細觀賞,用力回想一番,不覺渾身一顫,匣子失手滾落床榻,牙雕偶像摔落而出,望天仰面,四個眼睛幽靈一般盯著賈珍,賈珍大叫一聲竄出臥室,不覺身毛倒豎,冷汗淅瀝,戰(zhàn)戰(zhàn)兢兢半晌,復想,難道自己眼花了?看錯了?回頭復看一眼,迫然失聲,“一個由笑變哭,一個由哭變笑?不可能!這不可能!”賈珍倒退幾步,驚恐化作暴怒,抓起密戲大罵,“一個老不死的作精就算了,一個死物竟然也作精!老爺不怕,我是什么人,將軍的后人,祖上刀山血海里爬過來的,豈會怕你這么個東西,我讓你笑,讓你哭!”一把投下,狠狠摔在地上,喳然分散,裂脆一響,分為兩半,斷臂殘肢猶然相連。

  賈珍怒極,拾起碎片正要出門,恰逢尤氏從后院過來,聞聽室內(nèi)有聲,遂來觀看,見是這物,尤氏規(guī)勸道,“老爺也要仔細身子,雖然身體比年青后生還硬朗,也要省著精神力氣,這些存貨也不多,何必同玩物置氣?”

  賈珍道,“你不用當好人,我不領你的情,想著你是嫌棄我老了,存貨不多了?!”說罷拂袖摔門而出。

  尤氏哽咽移回自己靜室,夫婦二人并不同舍。

  尤氏回歸靜室,遣出丫鬟,并貼身丫鬟一并不許入室,獨自一人栓門半日才好,隨即閉門不出。

  尤氏心如雷擊,只因賈珍怒極,一心欲毀玩物,床頭處那一根簪子卻未收拾,尤氏打眼一看,血脈倒流,那簪子分分明明是兒媳婦以前喜歡的花簪步搖,寧國府通共只有兩只這樣的簪子,是賈珍特意請能工巧匠打造的,一只賞了兒媳婦秦氏,一只賞給一個過世的小妾!九月賈珍那小妾突然下世,陪葬的就是同樣的一枝簪,自打小妾戴簪入土,可能兒媳婦覺著不大吉利,秦氏也不再戴這花式,尤氏以為必是收起來了,哪里知道,此刻這尖尖的東西竟然出現(xiàn)在這里,明晃晃黃澄澄躺在公公的床頭!難道他們?!難道他們——真的如那些爛舌頭的所說,不干不凈?這是故意放在這,刺自己的心嗎?

  賈珍此時疏忽了簪子,怒氣沖沖抱著碎片匣子,吩咐小廝取火,親自投匣于烈焰中,只聽火苗中呦呦作音,如同嬰兒哭泣,賈珍心悸不敢聽聞,倉惶離開,命小廝務必燒得干干凈凈!渣子都得砸成粉末,扔到會芳園的池水里去喂金魚。

  小廝不明所以,家主怎么吩咐就怎么做罷了,燒化過后,砸成齏粉,復投于流水。

  賈珍尋思怪事疊出,需得禳祭一番,遂舍銀兩,凡賈家供奉靜舍,鐵檻寺、水月庵、清虛觀和玄真觀分別祭拜一通,不可細說。

  賈珍不好說人偶哭泣事,推托為祖宗修功德,替父親賈敬求康健,賈敬自說年邁多疾,常養(yǎng)靜于都城之外玄真觀,聞聽賈家信使所說為自己祈福,關門送客,再來人一概不見,一心清靜。

  賈珍祈禱畢,尤氏也心中不安,遂請馬坤姑為女眷祈禱,馬坤姑素來與賈府交密,不止是賈寶玉的寄名干娘,也不只為寶玉找寄名伴讀事,此外素日有些手段,內(nèi)閫一向信之,進出賈家甚是平常。

  尤氏發(fā)了請柬,往常一招即到,誰知這次連日不來,只說隨僮病中,行事不得,需得等她好些才好便宜。

  一直拖了七天,馬坤姑才帶著兩個女僮,姍姍來遲。

  馬坤姑見過尤氏,于尤氏院持誦一回,復于會芳園逗蜂軒設壇,此番卻不為尤氏,而是賈珍之子賈蓉的媳婦秦氏所請。

  秦氏多日來病體不爽,殃殃難痊,藥劑一日連著一日,所吃藥材,沒有一車也有八斗,仍不見起效,故此求解神靈。

  秦氏小名一曰可兒,亦曰可卿,大名兼美,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流,養(yǎng)父秦業(yè)任營繕司郎中,老來得子名秦鐘,今年十二歲。

  秦兼美身為姐姐,年長弟弟六歲,嫁為賈家長房長媳,做了蓉大奶奶。

  可兒肌膚嫩比初凝之蛋清顫顫,臉皮脆比甫迎風之夏蟬明翅抖抖,嬌嬌意比新發(fā)之小菊不勝霜寒,玲瓏心比小陽春方凌之一點冰晶燦燦。

  秦氏生來孤單,家世清淺不美,幸好生來美得不似來自人間,美麗是幸運,也是她的不幸,貴眷美麗人人贊美,寒門鳳凰的美麗招致許多嫉婦貪夫的碎語閑言,秦氏很小就懂事,活得小心翼翼,還是為人言冰錐刺痛凝脂,為嫉語之刃割破雪膚,多年來受傷不少,她不恨,她無怨,越發(fā)端謹,不容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不美,兼美以為完美自身,就不會再為人所譏。

  秦氏的到來,給霜凋雪壓的賈府吹進一股明媚和風,可卿從小到大,經(jīng)歷多口詬詰,亦不嘗出半言詈語,總是柔聲軟語,如三春晚風,從月邊吹來,使人如聞鶯呢燕喃。

  可卿待人有禮,孝敬長輩,慈護兄弟姐妹,接物不矜,平等下人,總是和風細雨,暖氣暈暈,潤物無聲,真真乃可親可近之女兒。由此家中老少長幼,合府上下丫鬟婆子小廝家奴,無有一人不說秦氏的好,皆為所染,為其感化。

  可卿模樣絕倫,名副其實兼美,艷壓賈家所有裙釵,雖近二十,已為人婦,嬌嫩青春依舊不輸釵黛湘探,若在一處還略微勝些,兼美之女人柔媚含羞之態(tài)入骨透息,金鴛玉鴦讓女孩們相形見絀,可卿香呼清吸嬌喘處,香息籠煞,薛林自愧不如,賈母喜歡可兒,愛憐得一如孫女,叫著心肝寶貝。

  秦氏出寒門,登玉堂,做了大奶奶,有些身份能力可以經(jīng)心弟弟,前年冬天恰聞寶玉尋南瓜子做寄名伴讀事,遂想起予弟弟秦鐘計較一番,通了王熙鳳的路子,將秦鐘做了賈寶玉的貼身伴讀,共讀于賈家義學。

  秦氏道,“南瓜子只是掛名,況又是鄉(xiāng)下私塾先生,怕不是可以日日來的。寶叔叔雖然聰敏,然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大家時常討論,更宜進益?!?p>  賈母道,“這一下子就好了,一個他山之石在山上守著,一個親戚在身邊守著,我寶貝孫兒的學業(yè),再沒有不成的了。”事情就這樣定了。

  秦家離賈府稍遠,秦鐘上學來去皆由寧府派車接送,誰知一日,管家賴二派了老奴焦大深夜送秦鐘回家,那焦大喝了酒,起了性子,大罵一通混賬話。

  焦大醉罵的話偏偏被送王熙鳳出門的秦氏聽見了,一連驚心得數(shù)日無眠。

  秦氏回想身世——甫一著塵,即為生身父母送到育嬰堂,從此生死不知,或是老死不得相見。養(yǎng)父清水小官,俸祿微薄,連給獨子二十束脩都需東拼西借。自己雖為長媳,家中諸事卻不得經(jīng)手,月錢不過五兩,一年才六十體己。積攢整整一年,不夠買一件配得上身份的衣衫,還得常常打賞家奴,到處不給燈油不點亮,給的少了都笑不經(jīng)心,謝賞的臉子讓秦氏傷心,如今又聽見焦大火山燎野,句句含沙射影,秦氏怎不驚魂?!

  驚心則動魄,夜不能寐,一晚上連一個囫圇覺都睡不好,白天卻是乏得厲害,早上還得支撐起來,得向公婆晨昏定省,整天都渾身無力,無精打采,如此反復幾日,越來越疲憊不堪,到下半日就懶怠動了,話也懶怠說,神也發(fā)涅。

  婆婆心疼,遂免了兒媳的晨昏定省,家里請醫(yī)問藥,為秦氏調(diào)理多時,稍稍見好,微微平息。

  偏偏兒的,秦鐘學堂里與人打架,不知好歹地一大早闖來,說是探望姐姐,其實為了告狀,不顧姐姐身上不好,只覺得自個受了萬分委屈,一味訴怨想讓姐姐出頭爭臉,也不懂得忌諱,鬧學堂時別人噴的陰嘶鬼啾一股腦原汁原味倒了一地,里頭有好些不干不凈的話,姐姐秦氏女人心重,心眼里容不下一個針鼻兒,胸膛里走不開破殼鸚鵡一只,不拘聽見什么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想了又想,忘記盞茶,復又想起,再糾纏幾時,不論何事,用心皆如膠似漆,粘粘連連,總是放不下。

  這番聽見有人欺負了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連賈家族里的一些附學外親都看人下菜碟,輕視弟弟,還不是因為自己娘家低微,方為此等依附賈家的外戚之輩也敢輕賤?若是生身顯貴,那些人如何敢?打狗還得看主人,這些人欺負的可是蓉大奶奶的弟弟,生生往自己頭上踩,踩了還得唾口唾沫,這哪里打的是秦鐘,打的不就是自己的臉?秦氏又氣,氣的是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學房里吵鬧,這等頑劣,不求上進,辜負了自己一片苦心,并養(yǎng)父之含辛茹苦,家門何以借秦鐘興振?

  秦氏為這件事,窩窩囊囊,心里堵得一坨疙瘩,喘息憋得慌張,燕窩粥如同無味爛飯,一口都吃不下。婆婆尤氏解勸好一會子,守著瞧著勸著兒媳,秦氏不忍心婆婆受累,強打精神噎了幾羹,吞了半鐘兒湯,復又懨懨躺下。

  秦氏知道,婆婆同自己一樣,過得同樣不容易,活得同樣不如意,一樣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般的如臨深淵,一樣的如履薄冰。

  一則,尤氏出身一如自己,也是寒門小戶,父親雖然是六品京官,卻早已過世,只得一個寡母尤老娘。一如自己只有養(yǎng)父,尤老娘也不是尤氏的生身母親,是尤氏駕鶴西游父親的續(xù)弦。一則,尤氏延續(xù)了后母尤老娘的腳步,恰恰也做了賈珍的續(xù)弦。再一則,尤氏名為正室,一如自己,也無所出,丈夫賈蓉不是她的親兒。

  如此尤氏秦氏,三如彼此,家世不得倚靠,身在賈家無兒無女,無根無底。婆媳二人,身命簡直如出一轍,如鏡自照,彼此相憐,惺惺相惜。

  尤氏對秦氏疼愛發(fā)自肺腑,憐惜出于真心實意,秦氏也掏心掏肺孝敬尤氏婆婆,兩人感情篤密,名為婆媳,實近姐妹,然而自打府里有了誹謗,尤氏嘴上不說,秦氏卻覺婆婆對自己不比從前,心有暗隔,縱然這般仍舊寬慰自己,秦氏感激不盡。即便不暢,也需強顏歡笑,彩衣娛親,不得累贅婆婆受累。

  秦氏病不能除,輾轉積重,如此纏纏綿綿數(shù)月,已交冬尾,張友士先生為自己看病時曾經(jīng)說過,“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年節(jié)來到,立春在即,自己卻沒有感覺到舒泰一分,今兒個這樣,明兒個還是一般,不只秦氏自己失望,并眾人遂習以為常,只道秦氏生來稟賦不足,自來柔弱,反倒笑說女兒病體,更添別樣清減美態(tài),嬌嬌可憐,弱柳扶風,雨打芭蕉,雪中臘梅。

  秦氏性格溫和,亦由著仆人贊美,若是顰兒,必得啐上一口,罵聲“放屁!你也這么著病病殃殃,美個試試?你們自來是美了,拿著別人的苦病當作美事,笑為美談?”秦氏卻不是那樣嘴里有鋼針的女兒家。

  賈母聞聽秦氏病了,日日派人探視,只是總無好信回復。

  秦氏自己羸弱遷綿經(jīng)久,日漸認定,想來命該如此?

  今日聞聽丫鬟瑞珠告說,婆婆請了術士前來,雖然認命,秦氏也想問問:薄命薄幾許?病重重幾分?前途競如何?人不勝苦,唯望于天,遂傳了話,當了只金耳環(huán),出了五十兩銀子,托丫鬟寶珠過去相請術士一見,復想仙家尊貴,當親自去見方好,拖著怏怏病體,瑞珠攙扶著,隨后也往尤氏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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