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了些避重就輕的問題后,洪清榮被門客親自恭送出來,與來時的態(tài)度可謂是天壤之別。
洪府的翠幄青?馬車早已停在官府門口,婢女雀尾瞧見主子被請出來,便搗騰著碎步跑到跟前侍奉。
如此截然不同的待遇,雀尾卻極為受用,自扶了洪清榮入轎后,她跟在轎邊走著,那張俐嘴就沒停下過,凈說些奉承主家的馬屁。
可洪清榮心中的疑慮,卻未因此消減半分。
因為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正揉捏著只搓成圓球的紙團(tuán)——這是方漸離趁人不備塞在自己手中的。
“你說錯話了。”終是忍受不住耳邊的聒噪,洪清榮欠身掀開簾子,出言制止隨行在轎邊的雀尾。
“奴婢哪里說錯?洪家勢強(qiáng)本就該避讓,是那些官爺們做錯了?!比肝睬文樜⒓t,嘴快的爭論道。
“若真心想避讓,就不會登府拿人?!焙榍鍢s放下簾子不再理會她:“如此章程,倒像故意做戲般。”
方才沒有尋到合適的時機(jī),所以紙條也未曾被拆開。
上面還沾染著少許干涸的血跡,洪清榮小心翼翼的用指肚展開皺巴巴的紙張。
只見上面用炭扭捏的寫著:亥時聚賢樓。
聚賢樓近幾年逐漸成為帝邑城景觀之一,樓里面最值得瞧的,是夜晚初上時精雕細(xì)琢的花燈,還有出名的清風(fēng)醉和講究的糕點飲食。
人多眼雜處雖然方便藏匿,卻也容易狀況百出。選在此處,倒不知是何用意。
她輕輕摩挲著紙張,這雖是市面上常見的青檀紙,但在牢中卻是個稀罕物什。
隨著指尖慢慢揉過,能感受到某些地方發(fā)硬,手感如紙張浸染后干涸的粗糙。
轎子晃晃悠悠抬到府門前,雀尾撩起簾,扶著洪清榮踩著轎凳下來。
洪清榮就勢握了握雀尾的手,示意她賞些碎錢給轎夫。
雀尾做完把荷包揣回了袖中,洪清榮這才開口說道:“帝邑城里的男兒出行皆騎馬匹,凇哥兒平日亦是如此。如今天色尚早,乘轎此舉豈非惹人起疑?!?p> 她久居幕后協(xié)助父親管理家業(yè),幾乎從未在外界頂替過洪清凇。所謂借用庶弟的名號,不過是對著自家掌柜們裝糊涂罷了。
現(xiàn)在渡衣門橫插一腳,她這個“假人”走到臺前亮了回相,事出反常下,如何讓她不疑慎。
雀尾的臉色在月光下,如沒了人氣般蒼白,她撲通跪在石子路上:“是婢子未做好分內(nèi)事?!?p> “你是知道規(guī)矩的?!鄙倥f話如潺潺山泉般清脆,不過所謂水遇光則清,遇暗則冷。這番話在此刻,總讓人覺得透著寒意。
雀尾作為自己的心腹丫鬟,豈能如今日般事事不周全,就算是給剩下的人殺雞儆猴,如今也是要發(fā)落了她的。
望著甬道上婢女單薄的身影逐漸模糊,洪清榮眼底終究是劃過絲不忍,但卻轉(zhuǎn)瞬被漠然所取代。
她扭頭獨自往逆霈苑歸去。
今日之事處處透著古怪,以往方漸離若傳遞密信,必會采用特定的通訊方式,而紙張那熟悉的異常,也側(cè)面證實了此猜想。
洪清榮回到住處后揮退眾人,找出平日顯字用的藥水沾了沾,果然看到紙條浮現(xiàn)出新的內(nèi)容。
“榮姐兒,奶奶讓你先去趟迢沁齋。”聞笛輕輕叩著書房門,守著以往規(guī)矩未曾進(jìn)去。
“知曉了?!焙榍鍢s把已經(jīng)無用的紙條,細(xì)細(xì)撕碎了撒在香爐里化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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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斜倚在烏木漆嵌瓷片的彌勒塌上,手里正舉著剪刀,比量著要剪些窗花。
洪清榮帶著更深露重的寒氣進(jìn)門時,便瞧見倡條抻著條雪青色緙絲海棠紋的軟被,動作輕柔的裹住趙氏的雙腿。
嘴里倡條笑盈盈的說道:“今年的花神節(jié),便是放眼滿城好人家來比對,也不如咱家的精巧熱鬧。”
“天上的花娘娘定會被吸引過來,賜福家里的女眷們聰慧靈巧,婚配如愿幸福。”
端午即至,然而節(jié)后不過間隔六七日,便是到了花神節(jié),各家主母們都向來是一同備下。
屋里原本寬綽,此刻卻擺出彩漆的大吉寶案攔在中間,上面堆滿了各色各樣的剪紙花樣。
“也不出絲響動,誰能知道你來了?!壁w氏抬頭瞧見洪清榮,嘴里有些埋怨道:“怎么回事兒?竟去這么久。”
待洪清榮把過程挑揀的復(fù)述后,趙氏放下手中的剪紙嘆口氣:“往后便多些心罷,別阿貓阿狗的結(jié)交,惹得沾腥帶臭的?!?p> “稟奶奶,張祿在屋外求見?!?p> 趙氏還要說,卻被上茶丫鬟的話岔開,她便勢按下此事,且讓張祿進(jìn)來。
倡條抓了些干果在手里剝著,青蔥般的手指被褐色果殼襯得更加柔嫩。
余光瞄到了洪清榮略疑惑的神色,她出言為其解釋道:“張祿是凇哥兒身旁的隨侍?!?p> 這時候,張祿走至珠簾外,后背如熟蝦般佝僂著,身上靛藍(lán)色衣裳有著大片暗色的干涸水漬,想來應(yīng)是洪清凇的手筆。
“奴來稟明大奶奶,凇哥兒今個都和雅妓蓮兒膩著,臨午飯時老夫人派人來傳話,說讓回府拜見新先生。不過奴謹(jǐn)記奶奶囑托,便說館內(nèi)新入幾名絕色,凇哥兒聽得心癢難耐,便當(dāng)場回絕了侍從。”
倡條見趙氏神情嫌棄的用帕虛掩著口鼻,便開口道:“難為你機(jī)靈,且下去吧!”
張祿領(lǐng)了指示不敢耽擱半點,忙滿面堆笑的退下。
“婢子自幼便覺狗笨。但凡有一只叫喚起來,其余的便都會跟著蠢吠?!?p> 倡條邊說便奉起果仁,趙氏斜著腦袋撇眼洪清榮:“又如何,到底是老爺?shù)拈L子?!?p> 洪清榮聽罷放下手中杯盞,瓷器的脆響從桌沿傳到主仆二人的耳中:“張國政呢?被弟弟氣走了吧。”
倡條來回打量著兩人臉色,想斟酌著周旋,卻見趙氏如常的詢問道:“吃過飯了嗎?”
“未曾。”洪清榮眼簾微垂,神色晦暗不明。
“讓小廚房熱些吃食來,你食過后再回去休息。今晚的蝦籽冬筍倒是脆嫩鮮香,讓他們再做些。
先端些熬乳茶來,她自幼便愛喝,也借此去去寒氣。”趙氏自顧自地張羅,倒讓原本微凝的氛圍重新活絡(luò)起來。
如此折騰一番,洪清榮吃過飯后才請辭離去。
洪族雖是鐘鳴鼎食之家,但族中子嗣不僅注重翰墨詩書,習(xí)武騎射也樣樣不落,作息可謂嚴(yán)苛。
如今日般因故停了課業(yè),是屈指可數(shù)的事。
繞過一處假山石洞,眼前的曲折游廊被無數(shù)翠竹所替代,階下石子鋪就成甬路蜿蜒而通。
不遠(yuǎn)處傳來洪清凇模糊的醉言狂語,與侍從們的驚呼規(guī)勸聲,想來是走到了姨娘的住處附近,洪清榮思緒回神,腳步也連帶著頓了頓。
洪清凇雖為庶子,但他因獨子的身份,極受柳姨娘與父親的寵愛。
想到此處,洪清榮心里不禁莫名煩悶起來。牛乳茶那股奶腥味還在嗓眼堵著,想來可能是晚餐食多了些,有些積食所導(dǎo)致的。
她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軟鞭,心想索性時間尚早,把今日課業(yè)補(bǔ)完再去聚賢樓都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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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沾露,夜里突兀的起了倒春寒,已經(jīng)宵禁的街道空蕩漆黑,只有肆意妄為的寒風(fēng)穿過各處小巷,帶起的呼嘯聲如鬼哭狼嚎般刺耳。
各個商販為了節(jié)省燈油,在宵禁后便不約而同的熄掉門前的燈籠。
在這整片粘連的黑暗中,那個依舊長明,卻被風(fēng)吹到搖晃的蓮花燈,便如同鬼火般時明時暗。
吱嘎——
一聲推門聲被呼嘯的風(fēng)帶出了悠長的街道,只見那盞點亮的蓮花燈下,一位身披鳧靨裘斗篷,扎著男式發(fā)髻的身影,推開了原本應(yīng)該落鎖的大門。
蓮花燈忽然被一陣狂風(fēng)壓在大門之上的牌匾處,照亮了牌匾上的字,正是聞名京城的聚賢樓。
還未待回身把門關(guān)好,便聽到有聲音傳來:“煩請公子移步天字一號房?!?p> 有人出頭接應(yīng),那人影便吹滅了手中的提燈。
就著樓內(nèi)昏暗的零星燭光,她輕車熟路的越過院內(nèi)的景致,直奔聚賢樓內(nèi)處于最頂?shù)奶熳謽菍印?p> 腳下踩著的樓梯發(fā)出吱嘎聲響,顯得整棟樓格外的空曠陰森。
天字號整層樓都是烏洞洞的,正待來人驚疑不定時,走廊深處房間卻亮起微弱的燭光,正是此行目的地——天字一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