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房間里微弱的燭光,只見桌前坐著個黑黢黢的身影。
“是小桃嗎?”
稀稀疏疏的織物摩擦聲隨之響起,后寂靜了片刻,才聽到一聲帶著鼻音嬌哼聲,并開口道:“是清凇哥哥嗎?”
“是我。”來者似乎放下心來,他邊說邊伸手褪去斗篷,輕車熟路的往屋內(nèi)走去。
小桃忽然發(fā)出緊促的尖叫聲。
“??!你,你先別過來!”
但緊接著,卻又聽她撒嬌道:“哎……哎呀……適才在涂口脂,免得你作怪碰著人家?!?p> 小桃還來不及吐出最后的話音兒,卻見對方已經(jīng)等不及了,疾步便來到桌前,張臂摟住那抹倩影——開始上下其手。
嘴里還嗚嗚咽咽的說道:“好小桃莫生氣,今日都怪那蓮兒太纏人,快讓小爺香個嘴……”
可變化也在電光火石間,只見他猛然撒開雙手,噔噔噔的往后連退幾步,邊揖著禮,嘴里討著饒:“媽媽饒命,我再也不偷開你女兒花苞了。”
這人哪里是小桃,他堂堂七尺的成年男子,都摟不全那廝的肩膀,足可見其開闊程度!
想著那老鴇層層褶皺下?lián)渲追鄣哪?,綢緞包裹著的雄壯身軀,再想想方才自己揩油的動作,他胃里頓時都有些泛起酸來。
與此同時,桌前的黑影顫抖著肩膀,緩緩站起身,開口說出今夜的第一句話:
“攔住那混賬,給老子把燈點上!”
剎那間房內(nèi)亮如白晝,而來人的真實面貌更是一覽無遺:他長相與洪清榮有幾分相似,看著卻更加硬朗魁梧些,只是雙眼無神眼袋頗肥,白瞎了風流明艷的好模樣。
而那站在桌旁的男子闊面重頤,觀之威風凜凜,竟是渡衣門的徐覆大人。
他現(xiàn)在陰沉著臉,若配合起方才那句話,倒真像是被輕薄的姑娘家。
不過想來徐覆在刀光劍影中渡半生,像如今這般在下屬面前被男子吃豆腐,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此情此景如此荒唐,饒是自詡冷靜的徐覆,也忍不住想爆幾句臟話出來。
這些鼎食鳴鐘家的子嗣身份特殊,渡衣門雖說有扣押審問之權(quán),但行事也得掂量其后果。
因此師爺命人強迫方漸離,在牢獄中寫下引誘洪清凇的字條,再由他去洪府引蛇出洞,屆時就是細作碰面被當場抓獲。
想到此處,徐覆的火氣便蹭一下就冒起來,他轉(zhuǎn)頭瞥了眼被刀架在脖頸上,正跪坐在床榻間哭紅眼的美嬌娘。
這女人也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在宵禁前就偷摸的鉆進了天字房內(nèi),正巧撞見埋伏此地的渡衣門等人。徐覆也只好先命手下控制住她,以免讓這意外干擾此次行動。
徐覆沒好氣的抬起腿,明顯是帶著私人恩怨,使了十足的勁踹向?qū)Ψ降难厶帲骸澳阏f你是洪清凇?”
頓時,痛楚如電流般穿過四肢百骸,洪清凇哪是能受住皮肉之苦的。雖是如此,還未等挨踹處緩過來勁,他便連忙點頭,不敢絲毫怠慢,腦袋瓜子在地上擦出了努力的弧形。
開玩笑!他們腰間佩的是雁翎刀!
“哎喲我的……官爺您可千萬別再動手啦!這都是……都是小桃,她傳話要半夜私會,我這才來的……你,要怪就怪她!小的哪知道有您在陪著呢,我這就滾,這就滾哈!”
洪清凇如喪家之犬般茍著腰背爬起來,瑟縮著肩膀跪伏在原地,邊說邊前后挪蹭著雙腿,準備就這么滑出去。
見狀,徐覆的臉色愈發(fā)陰沉難看——這混賬,腦子都是些什么烏七八糟的!
他也不看自己帶著這么些人,像是……徐覆痛苦的抬手扶額,他真是被氣糊涂了。
床上的小桃趁侍衛(wèi)不注意,忽然猛得竄下床去,那人及時反應過來,薅著她脖領(lǐng)子就給扭回來。
見逃不出去,小桃撕扯起把她當成棄子的恩客:“洪清凇!你個薄情寡義的忘八端!”
場面頓時雞飛狗跳,徐覆自覺一個頭兩個大,這下不摻和這爛攤子都不行。
?
“砰,啪……”
戌時三刻的夜空上忽然升起煙花,打破了原本靜謐的夜空,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的傳來,正是負責宵禁的巡游騎兵。
半晚刮起倒春寒,倒使夜里如同寒冬臘月般,洪清榮躲在高矮錯落墻體夾縫中,不由攏了攏身上孔雀細羽捻成的斗篷,又伸手把觀音兜收攏緊些。
等騎兵奔馳而過,她這才從黑暗中鉆出來。
方漸離頗有急智,借著渡衣門嫁禍的計謀,傳遞出真正的消息:欲歸還玉佩。
出門前她曾私自傳喚過張祿,讓其在小桃與洪清凇之間傳假消息,讓雙方都誤以為對方約在聚賢樓私會,以此來拖延渡衣門的腳步。
玉佩只是托詞,對方真正目的是引她去見面。
就著月光吹滅手中的繡球燈,洪清榮口里吐出白茫茫的氣息,瞬間便消散在了刺骨的黑暗中。
她抬腿踏上黃土堆成的矮階,在兩長三短一喚的對完暗號后,才見院門拉開條狹窄的縫隙。
有接應者伸手扶住門扇,謹慎的掃視著是否有人尾隨。
在堆滿木柴堆的農(nóng)家院子里,垂手站有三名武侍,皆持有兵器。領(lǐng)頭的武者側(cè)身讓開道路,示意洪清榮進入屋內(nèi)。
屋內(nèi)黑洞洞的,正在洪清榮目光探尋之際,卻聽背后傳來啪嗒的脆響聲,原來是緊隨其后的武者關(guān)緊了板門。
如此,她好整以暇的從荷包中取出火折子來。
“你準備的倒齊全,果真是謹慎周全的性子?!痹跓舯稽c亮的瞬間,有說話聲也隨之傳來。
洪清榮借著光朝聲源望去,只見有一女在床沿上懶散的坐著,正赤著腳在銅盆里做足浴。
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套著洛國的高腰襦裙服,對襟妝花緞襦衣的領(lǐng)口敞開頗多,袒露出雪白的肩頸,正是洛國當下最流行的款式。
“你是洪清凇?”察覺到對方的探究目光,那姑娘微微側(cè)頭道。
洪清榮右手攀上纏于腰間的軟鞭。
披帛被那女子仰頭披蓋在面上,半透明紗巾上繡有繁瑣的銀粉花紋,讓人看不清真實面容。
與洪清榮此刻的斂色正容不同,她如孩童玩樂般吹著面上的輕紗,輕薄的蕩出水般波紋,其上銀粉在燭光下跳躍如星河。
“或許……”在沉默中,她吊足了懸念,紗下的表情似乎在笑:“我該叫你洪清榮才對?!?p> 說罷,那人自顧自的把玉足從水盆中抬出,伸手勾起腳邊的粉底祥云繡鞋。
輕微的流水聲在沉默中顯得格外清晰,洪清榮側(cè)眸,那是個繁瑣的泄水型漏刻,通常用于夜間計時,此刻被人擺在這四面漏風的陋室中,與周圍環(huán)境顯得格格不入。
漏壺中的浮箭隨水面下降,上面的刻度指示著時間:戌時四刻。
心中有所顧慮,洪清榮遂直接問道:“玉佩在哪,方漸離可有囑托?”
女孩表現(xiàn)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她抬手順著脖頸把項鏈揪起來,栓著的墜子正是玉蟬。
“你與方漸離互稱知己,但你真熟悉他嗎?”沒精打采的伸了個懶腰,她趿拉著鞋來到桌前飲茶。
洛國在四國中歷史最為悠久,更是飲茶文化的發(fā)源地,斷沒有如此牛飲的做派,若尋常百姓倒尚說得過去,可那身服飾的階級與衣料卻非普通貨。
洪清榮審視的目光落在那打成死結(jié)的蜜合色系帶上——就算穿衣裳時再如何慌亂,也不該系成綁貨的結(jié)扣。
外加此人骨相輪廓分明,眉眼精致深邃,身量高挑四肢修長,單論樣貌倒像是東/西商國的長相。
她瞇著眼上下掃視著,眸中劃過絲精芒:“西商人?”
誰料那女子像聽到趣事般,咯咯笑個不停:“不如你猜猜看呢?”
她用手輕捂著嘴巴,只露出毫無笑意的眼睛。
可洪清榮卻沒什么興趣,陪她玩你猜我猜不猜的游戲,遂繼續(xù)問道:“姑娘如何稱呼?”
“喚我良藍。”
她輕笑兩聲,眼波中盛著嘲謔,知曉對方想通過各國姓名的差異,從而判定自己的身份。
只可惜,此舉不過無用功罷。
“原來士女是從東商沙漠來的?!焙榍鍢s邊說邊抽出椅子,坐在了此人對面。
“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看在方兄的份上,你我都省些力氣吧?!?p> 良藍露出了不虞之色,她不滿對方的表現(xiàn)。所以,她說到:“非也,我乃浮汐河內(nèi)而來?!?p> 爔朝宮殿外設有環(huán)城河道,經(jīng)當時無數(shù)巧匠的設計,能隨月亮圓缺而漲減水位,老輩的帝邑民給此河取了個俗名,便是良藍嘴里的浮汐河。
見洪清榮雖未言語,卻露出懷疑之色。良藍再次開口,卻并沒有多加解釋,只像個才情細膩的解語花般,嘆道:“老我苦心,相逢差足慰平生?!?p> “往昔晉州左伯翰與知己的舍命之交,生死證其心,真令人向往。只不過這交情,總要是落魄后才知深淺的。虧得那孫澄邈沒看錯人,才有這般流傳后世的佳話?!?p> 觀察到對方手上有練功老繭,洪清榮微微一笑,若無其事的抽回手,拿起桌上的曲腹杯,用指肚摩挲著微翹的杯沿。
——那左伯翰為平孫澄邈的冤案,以至于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
漏壺里幽暗水面吐出浮箭上的刻度:戌時五刻。
洪清榮放下杯盞站起身,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對方:“姑娘所說之事,我?guī)筒簧厦??!?p> 良藍皺眉,她向來不喜這種低人一等的感覺,遂也站起身來,語氣中帶著質(zhì)問,倆人頗有幾分針鋒相對:
“方漸離稱你為知己,說你會懂他,救他!如今貪官污吏橫行,他如何忍心百姓被這群螞蟥吸血。他甘愿舍棄安逸,只身潛進西商臥底中,拿到與其交易的官員名單,不料如今卻被渡衣門誤抓。你何忍此等英雄掛著走狗的名頭!”
褪色的水磨墻角落結(jié)了蜘蛛網(wǎng),燭火把倆人重疊的影子映得不斷搖曳,無知無覺的掙扎在密網(wǎng)之中。
聽完此等光輝偉岸的演講,洪清榮不但未被鼓動,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盯著對方。
方漸離之所以已經(jīng)富貴加身,卻仍愿意險中求功,不過是為了家人能擺脫商戶賤民的身份,這才肯主動蹚這種渾水。
她深吸口氣,壓制住內(nèi)心的不耐煩:“解救之事,自有他爹娘與宗族操心,姑娘想必是找錯人了。”
被人三番兩次的拒絕,良藍直接炸毛,她抬手把茶杯飛射過去,隨著清脆的碎裂響起,卻只有門板遭了殃。
洪清榮雖及時側(cè)身,躲過了這次突如其來的攻勢。但那些候在院中的武者,在茶杯碎裂后,皆是魚貫而入。使得此刻本就狹小局促的屋子,登時被擠得滿滿當當。
擠在那些銅澆鐵鑄的練家子里,洪清榮被襯得像個病瘟的雞仔子。
可她卻揚唇勾起笑容,眼珠賊兮兮的轉(zhuǎn)了兩圈。但隨即收斂的神色,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玉再好,無美人佩戴也是埋沒?!?p> “若你不忍割舍,我又豈能奪人所好,何苦這般興師動眾呢,倒是有傷和氣了?!?p> 顯然,被人戲耍的怒火,并沒有燒盡良藍的理智。她瞪著眼睛似要噴出火來,卻一直沒有下令動手。
只因良藍因此想起,走前主人曾囑托過——此玉本是吊餌。
她把玉握在手中,溫潤的觸感讓其穩(wěn)住了心神:莫要為自己的脾氣壞了正事。
記得主人還曾說過:既然是人家之物,便自知其形制細節(jié),趕制幾件復制品流落民間,于洪家財力來說算不得難事,莫要一味用此物強逼她。
既留有退路可用,卻仍單刀赴會。此人刻薄寡恩,斷不會為方漸離所來……難道是覺得自己有所倚仗,可以橫行無忌?
良藍把垂落頰邊的碎發(fā)別回耳后,聽說洪家武學自有其奧妙,若非顧及此行目的,她還真想跟對方切磋切磋。
“我覺得洪姑娘言之有理?!毕袷遣抛⒁獾轿輧?nèi)那些打手,良藍心中有了盤算,面上詫異的問到:“誰讓你們進來的?沒規(guī)矩?!?p> 她如狐貍般湊到洪清榮跟前,雖打心眼里不愿跟這般人打交道,但到底是領(lǐng)了命的。
便笑著道:“姊姊果真是無私豁達的性子。既如此,我自當投桃報李,又何必藏私?”
“我有辦法拿下官鹽差事,但苦于沒有本錢,咱姐妹倆若能共同致富,豈不美哉?”
見對方?jīng)]有出言反駁,良藍心中升起些許的了然:果真商賈不可與言義,方才是自己用錯了法子。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的脂紅,像伏于黑夜中貪婪的野獸。
眼前少女的身姿雖單薄修長,此刻聽到偌大的利益,卻穩(wěn)如山岳般未見分毫動搖。
果然,洪清榮道貌岸然且義正言辭的拒絕了。
良藍臉上的笑意頓僵,她接著佯裝伸手彈走裙擺上的臟物,借此遮掩方才的失態(tài)。
天爺,為啥不能一拳錘懵她!
再抬臉時,她心已落定:“既然如此,那我會親自為你挑門好親事。骨血早逝,夫君病弱,婆家欺壓……閑暇時,我也愛看話本子,這寵妾滅妻,好像也挺受歡迎。”
“洪家的婚喪嫁娶,是你們能動得起的?”洪清榮垂下眼眸,濃密的睫毛斂去神色,顯得平靜異常。
“我既然說得出,便就能做得到。洪姑娘,我希望你能清楚些,洪家已不似往日顯赫?!?p> 良藍深吸口氣,事已至此,可別怪她不客氣:“何況令尊不過是個在本家被排擠出去的庶子,后來還做了地位低下的商賈。我瞧著你句句不離洪家,可連忠勇侯府這幾個字,你都不敢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