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自然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zhàn)斗,世上煉神境的強者固然不是很多,卻依舊有跡可循,然而煉虛境的強者則更像是一個傳說,多少年不曾有人能踏足這境界,若非從前有煉虛強者在史書上留下那樣濃墨重彩的痕跡,人們幾乎要以為世間本就沒有那樣的境界。
連城朱看起來是必死無疑了。
他被鏡君輕而易舉地擎在半空之中,然而這一刻,裴忱卻忽然道:“他不一定要死?!?p> 鏡君的眼神冷冷掃過來。若此刻說話的不是裴忱而是旁的什么人,她問也不會問,只會多送一個人去死。然而裴忱的確是幫過她的,飲冰族人身上有神魂的殘片,不必在乎道心,但總也曉得要報恩。
“你是什么意思?”
裴忱注視著連城朱已經(jīng)變作紫脹的臉色,緩緩搖頭。
“我只是覺得,這天下將要大亂,一個注定與九幽為敵的人,也許可以與我們聯(lián)手?!?p> “聯(lián)手?”鏡君冷笑起來?!霸谒劾?,九幽與大光明宮是一樣的。況且我與他之間的仇,也是不死不休。”
“這位連大人,恐怕是夢魘之皇隕落的元兇之一罷?”裴忱闔目嘆息。“可你沒有全然失去他?!?p> 鏡君知道他指的是阿爾曼,然而神情也不曾緩和。
“那是不一樣的?!彼穆曇艟褂形⑽⒌念澏?。“那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即便是在我族,即便真只是輪回,輪回前后也不能全然算作一個人,何況凡夫俗子?!?p> 阿爾曼從兩人的對話中聽出了一絲端倪,他愕然地睜大了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與那樣煊赫的存在有關(guān)。
那是威名橫壓一世的夢魘之皇,是明尊最得力的代言人,而今世他不過是明尊座前一個使者。輪回一世,他回到了明尊座前,卻記不起前世分毫。
他曾經(jīng)嫉妒過夢魘之皇,知道這世上能叫大人念念不忘的恐怕只有那么一個人,剩下人都不配入她的眼。
可他從未想過自己便曾經(jīng)是那個人,即便是如今知道了也依舊覺得滿心陌生,他什么也想不起來,更不會覺得自己真是夢魘之皇。
裴忱覷著阿爾曼的神情,知道他已了然,只依舊不覺得自己與前世是同一人,那一刻他腦子里閃過了許多東西,比如說折膝下拜的費展,在比如說,為何修者追求長生而懼怕死亡。
對他們來說,死了雖還有下一世,卻一切都要從頭再來,往事煙消云散,有那運氣不好的,未必還能做人,況且便是做了人,也大可能是販夫走卒尋常百姓,下一世不知上一世風光,當然不至于難受,可是修者臨死,想到自己這一生的威風,又想到下一世的未知,焉能不懼怕死亡?
連城朱也冷笑,他分明是快死了,神色卻很傲然。
“你殺了我罷,我并不懼怕死亡?!?p> 鏡君的手在虛空中一握,便可見著連城朱頸子里那看不見的枷鎖又緊了一分。
“我不僅僅要殺你?!彼恼Z氣甚至很柔和,只柔和里還帶著些森然的意味?!澳阋?,姬明貞也要死,你不會以為,這么多年躲下去,我便會忘了仇人都有些誰吧?”
連城朱的臉上終于有了些慌亂的神色,但他沒有向鏡君求饒,因為求饒是沒有用的。
當初他本也不想對夢魘之皇下手,嘴上說的是冠冕堂皇為民除害,可誰也不想讓大光明宮記恨上。
只是當年夢魘之皇來大燕是扮做了回鶻的使節(jié),要求娶大燕的公主,當初適齡的公主便只有姬明貞一人,她不愿嫁到回鶻那等荒僻之地去,本想著使節(jié)一死回鶻與大燕之間自然交惡,卻不想來人是那等身份,等夢魘之皇回到回鶻之后,姬明貞終日惶恐,直到聽說夢魘之皇身殞大光明宮內(nèi)亂,才算松了一口氣。
連城朱又何嘗不知自己當年的襲殺太過自私,是為姬明貞一人將大燕架到火上去烤,然而看著姬明貞他便不忍心去拒絕,或者他本也不想失去她。
只是最后終究還是沒名沒分這許多年,有時他想過當初是不是就應該讓姬明貞去回鶻,哪怕他跟了去也是一樣的。
可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連城朱眼前的景色漸漸模糊,他知道自己也許要死了,死前的幻覺里是一樹灼灼桃花下的姬明貞,她那身宮裝上的花比桃花更美,她的臉也比桃花更明艷。
鏡君忽然松了手。
空氣涌進了連城朱的胸腔中,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不明所以地看向鏡君。他知道鏡君不會平白放過他,在看見鏡君境界已然到了煉虛之后,便已經(jīng)存了死志。
“果然,天地大變,不止我一個人會得到這機緣?!辩R君輕聲道?!氨毖嗔@許多年,自己也是很有底蘊的,只是你真要救連城朱,為他與我大光明宮為敵?”
“大光明宮上現(xiàn)在不是你做主?!蹦鞘莻€老人的聲音。現(xiàn)下的明鏡司已然是一片狼藉,那大門剩下半扇在門框上將掉不掉的懸著,像是一張嘲笑的臉。
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站在門外,望著這詭異的一幕。
顧忘川的臉色卻已經(jīng)十分難看。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大燕還有這樣的隱世強者在,且一看便知是替連城朱而來的。
然而那老人卻看了顧忘川一眼,道:“本座不是來阻止你的,我大燕江山,從來皇子中能人得之,而今主少國疑,也該是變一變了——只是想要把左道邪魔的手伸進來,卻是不能?!?p> “那么你是來救他的?”鏡君淡淡問道。
“是,也不是?!崩先丝粗R君的神色也有些感慨,他是在行將就木的年紀終于入了煉虛之境,卻也知道自己壽元將盡,即便入煉虛之境,這肉體也撐不住了,若是不愿成陰靈,便也只有輪回轉(zhuǎn)世的份兒,故而面對著鏡君這等年紀,他是有些艷羨的。
只是他想不到鏡君能有如此成就,更與她體內(nèi)那神魂有些關(guān)聯(lián)。
“我沒有多少時間與你廢話?!辩R君毫不客氣地道?!叭羰堑脑?,我們打上一架,你贏了自然可以把人帶走,若不是,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了?!?p> “我要留下他這一身修為?!崩先丝粗R君殺機凜然的神情,卻依舊是怡然自得的模樣?!叭欢溆嗟?,都不重要?!?p> 顧忘川的神情變了。
他像是回憶起了什么極為痛苦的事情,臉色更見慘白,甚至于可以說他才是這里現(xiàn)下看上去最想殺人的那一個。
良久,他低低吐出三個字來。
“傀儡術(shù)。”
大燕皇室是源遠流長的,他們傳自姬朝,當年姬朝先祖滅昱朝,是自稱有秘術(shù)傳自仙人,這其中一宗便是傀儡術(shù)??苄g(shù)對姬氏血脈是無效的,所以當年他沒有被傀儡術(shù)所控,他身邊人卻不能幸免,那是他最信任的近侍,卻在那一晚對他舉起了刀。
傀儡術(shù)是不該存在于這世上的,誰都不知道昱朝的末代皇帝究竟怎樣惹怒了上蒼,讓仙人傳下這樣一道禁術(shù)。
鏡君顯然也知道傀儡術(shù)的存在,但她沒有即刻收手,只問道:“我為什么要信你?”
老者輕笑了一聲。
他只用一步便走到了連城朱的身邊,這本也沒有什么,縮地成寸的本事并不罕見,然而煉神境巔峰徘徊良久的連城朱卻在他面前無任何反抗之力,裴忱只覺得眼前一花,那老者手里便多了一樣東西。
是連城朱的心臟。
離了體還在跳動,且連城朱的胸腔一滴血都不曾流出來,像是有無形的力量把血都封回了他的強腔子里去。
那是詭異又可怖的一幕,裴忱看著煩惡欲嘔,鏡君卻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老者把連城朱的心臟沖著鏡君甩過去,鏡君卻連接也不曾接,只是信手一揮便將那玩意擊了個粉碎。
“你我同入煉虛之境,我卻不怕你。來日若被我發(fā)現(xiàn)你今日是在騙我,我定不饒你?!辩R君雖沒挨著那血肉,卻還是很嫌棄地甩了甩手,扭頭對二人道:“走了,我們還有旁的事情要做。”
裴忱跟上去的時候繞開了殘垣斷壁之間那些零星的碎肉,連城朱還站在當?shù)兀撬劾镆呀?jīng)沒有了光彩,只余下混混沌沌的一片。
顧忘川站在堂上,一語未發(fā)。
他看見這人使出傀儡術(shù)的時候,是想要遷怒的,只他知道遷怒無用,自己不是眼前人對手,動手反而平白為自己添了個強悍無匹的對手,沒半分作用,那不是他的風格。
他只是有些心驚肉跳。覺得自己多年不回大燕來,竟忘了大燕皇室是這樣殘酷的一個地方,至此,他才終于略略理解了臨行前洛塵寰的那句抱歉。
或許洛塵寰對自家弟子,尤其是這個被他親手救下的弟子,還是存著一點回護之意的。只是那抵不過野心去,世上能抵過野心的東西其實很少,尤其對洛塵寰而言,這野心似乎就是他活著的意義。
鏡君要邁過門檻的時候,忽然停頓了一下。
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我須得記住你,若是有個萬一,好冤有頭債有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