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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藍木然地站在院子里,凝望這座名為“渡”的廟宇。門庭若市的殿門,熙熙攘攘的人群,進進出出的信男信女。
世界流水樣從她身邊路過。
祈福的鐘聲響起,久久回蕩,環(huán)抱著虔誠的信徒。
“你想祈求什么?”仿佛有人問。
“哪里,哪里才是我的歸處?”阿藍眼含淚水,不語。
良久,在小沙彌的呼喚聲中,阿藍回過神來。來不及掩飾眼中的晶瑩,阿藍慌忙道聲謝,背過身大步離去。
跨過“渡”的大門,阿藍孤寂的身影越來越遠,慢慢融入這虛無的天地。只有這座叫“渡”的廟宇,如此清晰,一成不變地等在那里。
那日洶涌的人流中,不知有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滿眼淚水的中年女人,有沒有人因為她眼里的脆弱和茫然有過一瞬的動容。
可惜,“渡”不會說話,若思殿里端坐的菩薩不會說話,連那日的風也是啞巴。
?。ǘ?初識
初識阿藍,她六歲,我四歲。彼時,我家剛從六道灣搬到古橋鎮(zhèn)上。阿娘白日里忙著收拾無暇顧我,正看到南街上一群孩子在玩兒,便帶了我朝她們走去。
“阿藍,帶了小圓一起玩啊,俺忙著嘞?!卑⒛飳︻I頭的小姑娘喊。
“英姨忙去吧,俺幾個一起玩兒”。一個清亮的聲音回答。
我拉著阿娘的手不愿松開,怯生生地從阿娘身后探出頭,瞄了眼這個叫阿藍的小姑娘。
阿藍的個頭兒很高,要比我高出一頭去,那時我還不知道阿藍比我大幾歲。阿藍的頭發(fā)烏黑烏黑的,編成兩條粗粗的辮子垂在耳后,乖巧地伏在肩上。阿藍很白,水嫩的臉上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正望向我。阿藍在笑,嘴巴彎成了好看的月亮的弧度。阿藍那天穿了一件純白雪紡襯衣,外套一件亮黃色背帶及膝連衣裙。純凈的白、靚麗的黃和著阿藍的笑容,只一瞥,震撼了我的眼我的心。
六道灣的孩子們從不這樣穿!總是幾件或黑或藍的粗布衣褲!
阿藍的阿爹阿娘一定很疼阿藍,我當時這樣想。
阿藍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別怕,這兒沒人會欺負你?!?p> 阿藍拉著我走出阿娘的身后。
在阿娘“好好玩兒,別打架”的叮囑聲中,在離開六道灣后陌生的環(huán)境里,因為阿藍,我第一次生出了“我才不怕”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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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我變成了阿藍的小跟班。每天吃過飯,我便早早地跑到阿藍家門口等她。她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她做什么,我就學做什么。
阿藍是鎮(zhèn)上年歲小的孩子們的頭兒。神奇的是,鎮(zhèn)上比阿藍大的都是哥哥,最小的也已經(jīng)十二歲。哥哥們自然是沒人愿意帶我們這幫小屁孩兒玩兒的,阿藍便成了我們的女王。
我跟著阿藍滿鎮(zhèn)子跑啊,跳啊,嘻哈地鬧。跳格子,貼墻,爬樹,扒沙坑,捉迷藏,摸瞎,做小飯飯,好不愜意。
我很快知道了阿嬌家西邊樹行第二排第七顆梧桐樹最粗,知道了衛(wèi)生院后面的沙土坑西南角的洞最大,知道了南街老盧奶奶家的飯最香……
古橋鎮(zhèn),在我到來的短短日子里,因為有阿藍和我們的兒童軍團,成了我熟悉的新的家。
也許還因著我當時年歲小,六道灣的日子反倒慢慢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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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長,阿藍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白日里要去學堂,不再有空管我。我便天天搬了小板凳到街口的大路旁坐著。清晨她出門上學,我坐在那里目送她走。每走幾步她就轉過身來沖我揮手,直到遠得我們再也看不見彼此。傍晚下學,我早早地坐在那里等她回,她會拉著我的手一起回家。
夜了,除了玩耍,阿藍還給我講故事。白蛇可以變成人來報恩,人喝了酒可以打死一只老虎,石頭里蹦出來的猴子會飛會變身還能打敗妖精,大海里的龍王被一個小孩追著打,長發(fā)妹用頭發(fā)堵住了妖怪出來的泉眼,在遙遠的西方有很多公主、有會魔法的女巫、有能長上天的魔豆、還有變成了天鵝的王子……。那些現(xiàn)在來看總是裝在某某經(jīng)典童話套裝里的奇幻的故事,都是阿藍講給我聽的。
終于等來了我也要上小學的年紀,我們更加親密。白日里一同步行到學校,一路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再各自乖寶寶樣兒回自己的班級讀書。放學鈴響,我們相約在南小門集合,一同去隔壁初中爬樹,蕩秋千,或是喊上三兩個相熟的同學跳皮筋,然后在太陽完全落山前狂奔回家,喘著粗氣,找阿娘要水喝。
寫作業(yè)也是阿藍每天帶著我。那時阿娘白日里既要工作,又要給一家人洗衣做飯,每天忙的團團轉,加上阿藍在大人眼里向來穩(wěn)重,就放心地將我托付阿藍了。
阿藍總是三兩下就能完成作業(yè),然后在一旁看我為作業(yè)發(fā)愁。
“我不能幫你寫呀!”阿藍幸災樂禍地笑,“你快寫,寫完咱倆玩彈珠去。”
“我今天不想玩彈珠!”我一邊慢條斯理地寫字,一邊跟阿藍賭氣。
“那你想玩啥哩?”阿藍并不生氣,“翻牌,吹泡泡,踢毽子,砸沙包,跳皮筋?”阿藍一本正經(jīng)地問,“砸沙包得三個人來,阿嬌都睡了,來不了了,要不我先去把皮筋綁樹上,咱倆待會兒跳皮筋??!?p> 說著阿藍一個人跑去我家門口的桑樹邊綁皮筋去了。
阿藍總是把所有都準備好,然后帶著我們痛痛快快地玩。
轉眼,阿藍升初中了,我倆在學校見面的日子越來越少。回到家里,除了還能輔導我作業(yè),阿藍跑出來玩兒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我憑著阿藍小跟班的地位,漸漸成了鎮(zhèn)上孩子的新女王。阿藍笑我,“你這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p> 我笑著回她:“我這是能者居之,誰讓咱們的阿藍女王得道成仙了呢,從此不食人間煙火?!?p> 阿藍的成績一直很好,從未讓仇叔和彩姨操過心。哦,有的,只一回,不知為啥,阿藍連著四次數(shù)學模擬都只考了77分,于老師還喊仇叔過去問過情況。后來也是不知為啥,阿藍的成績又恢復了,從未下過95分的。
我阿爸阿娘就總是夸阿藍,捎帶著發(fā)酸地提點我,“看看人家阿藍的成績,你總跟阿藍一起,咋就不能考一樣多嘞?能比阿藍少十分也夠用了!”
我無置可否,阿藍好我就高興,我高興阿藍也開心。
(五)忙碌
轉眼阿藍要讀高中了,就要離開古橋鎮(zhèn)到縣城去。我也已經(jīng)步入初中,課業(yè)日漸繁重。這古橋鎮(zhèn)孩子王的王位,也早已傳給了下一任繼承人。
我和阿藍見面的日子更少了。她剪短了頭發(fā),活脫脫一個假小子。一個月才回來一次的阿藍經(jīng)?;翌^土臉的,那么愛干凈的一個人,現(xiàn)在忙的連頭發(fā)和襪子都沒時間洗。
阿藍依然很白,只是已瘦了兩圈。
“要吃飽飯呀,吃不飽咋學習嘞?”我心疼阿藍。
“吃飽了,”阿藍猶豫,“就是,也沒那么多時間一直吃啊,錢吃到位就行了,趕緊回去自習呢?!?p> 后來我知道,阿藍每天早晚都只敢吃五毛錢,一是為省錢,一是為省時間。只中午那頓,她給自己放寬到一塊錢。阿藍總是等同學們都吃完,食堂快收飯時才過去。也不挑,有啥吃啥,重要是快。夏天菜不燙了,入肚子也快。冬天嘛,大多數(shù)時候飯菜都是涼的。阿藍的手腳也是涼的,可阿藍不在乎,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解決掉食物,然后沖刺回教室繼續(xù)啃書本。
那時候的阿藍,忙碌,辛苦,卻神采奕奕。
阿藍夢想著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更大更好的世界。
(六)傷離別
我拼盡全力,還是沒能考上阿藍在的重點高中,而是去了另一所完中。入學那天,阿藍破天荒不再珍惜時間,騎車來看我。
彼時我父母已啟程返回古橋鎮(zhèn),我第一次一個人拿著一個月的生活費:“走,我請你,去喝豆腐腦?!?p> 阿藍這一次喝的那樣慢,不時叮囑我要好好學習,注意身體之類。
“阿圓,”阿藍清瘦的臉上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盯著我,“你想過上什么大學么?咱們可以考一所大學呀,這樣即使離了家也有個照應,不會害怕了。”
那時的我剛剛經(jīng)歷了中考失例的打擊,沮喪地回答,“我哪能考得上你的大學?就像現(xiàn)在這樣,你在重點我只能上完中,感覺比你差了十萬八千里。”
阿藍瞬間尷尬起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她眼里的悲傷,不全是因為我說錯了話,也是因為要分離。
因為我們注定要分離,開始走各自的路。
(七)失聯(lián)
一年后,阿藍高考,一波三折,最終還是進了省大。
阿藍讀大學后,更少回家了。我的高中課業(yè)也愈發(fā)繁重。回想起來,我們似乎只在過年時,見過幾回。
兩年后,我再次拼盡全力,卻連省大的邊兒都沒摸到,去了南方一個小城市,讀中專。
剛到南方時,我收到過一封阿藍的來信。大抵是說,她從阿娘那兒得了我的地址,知道我沒考入心儀的大學,鼓勵我學海無涯,習無定法,個人努力遠勝過外在環(huán)境云云。可惜那時我心里正堵得慌,她又來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便懶得理她,并沒有回信。
仇叔和彩姨在我去南方后不久搬離了古橋鎮(zhèn)。收到阿娘來信,我回信詢問阿藍的消息,阿娘卻并沒有彩姨的新地址。我這才著了急,急匆匆按照之前阿藍來信的地址回了信,一封一封卻都石沉大海。后來,我再沒收到過阿藍的來信,我們學院也從市中心搬到了位于城郊的新校區(qū)。我們就這樣失了聯(lián)系。
此后六年,我都沒有見過阿藍。
(八)新生活
大學的生活是新奇的,絢爛的。與阿藍失了聯(lián)系的難過很快被這無處不在的新奇與絢爛湮沒。
除了課業(yè),我參加了各種社團活動:軍樂團、交誼舞、辯論社……暑期我也不再回古橋鎮(zhèn),而是留在學校邊復習自考課程,邊做兼職補貼家用。那幾年,宿舍成了我實際意義的家,是我躲避一切外在傷害和尋求內心慰藉的港灣。只在過年時,我會提著大堆自己掙錢買來的東西,滿臉驕傲地回古橋鎮(zhèn)看看父母。
我努力維護著自己的長大和獨立,充實而平靜地度過了自己的大學時光。
畢業(yè)當年,我如愿拿到了自考本科雙證。第二年,我考研志愿落榜,幾經(jīng)周折,調劑去了BJ一所三流大學讀研。
終于,塵埃落定,我背上陪伴了自己四年多的行囊,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這座收容我四年多的南方小城,毅然登上了去BJ的火車。
我不時還是會想起阿藍。不過,也許我們身邊都有了更重要的人,更在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