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弓之鳥,有何懼焉?”奚孩安自言自語,輕笑地等待天明。算算時辰,被李國公派去刺殺鹽鐵使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網(wǎng),那人是個死士,奚孩安特地交代過要如何防范他自戕。不過僅靠小小的未遂案不能完全撼動李國公在朝堂的根基,還需再下一副猛藥。
她聽聞皇帝和歡明月正意示朝堂新派大舉徹查陳年的科舉舞弊案,聽說已有眉目,但李國公把持朝政多年,一手遮天,做下的孽又何止這一件。
“不過,遠遠不夠。”奚孩安微笑,與天際月輪碰杯。
天明時,皇帝連下三道命令,將圍住李府的京畿衛(wèi)盡數(shù)撤走。她聽到那幾個道士這四處尋找“易心”,他們很害怕,雖然知道“易心”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易心”但皇帝曾保證過他們的平安,現(xiàn)在闔府肅查外人,他們首當其沖,失蹤了一人對他們很是不利,極有可能走不出這座高院大門。
易心還是和李無咎一起出現(xiàn)了,管家頗有遺憾地喝退家丁,又仔細對過口供,確定易心一直都和小公子在一塊他才心有不甘地離去,而那幾個道士也都長長地舒了口氣。易心陪小公子在花圃里種花,他賭對了,那幾株不曾移動的紅爐花果然開得更好,櫛風沐雨后綻放愈加濃烈熱情,妖冶嫵媚。
“道長,您知道此花有毒嗎?”小公子突然開口。
易心一愣,他確實不知。
小公子還在低頭除草,說話語氣稀松平常,就像平日里他與易心交流地那番。
“紅爐花原本無毒,但它一旦盛開到這種紅色——”他用花鋤指指那異樣妖冶的紅,“食之即死?!彼值?,“我不停地將它們搬來搬去,不是因為害怕它們禁不住風霜雪雨,而是因為它們經(jīng)歷過后開出的花美則美矣,實則害人。若一直在溫室中,開出的花雖不夠紅艷,卻是人畜無害的。”
他突然抬頭死死盯住易心的眼睛,“昨夜我入睡后,道長去了哪里?”
易心沒有回答,面無波瀾。
“道長知不知道,人也會和紅爐花一樣。”
“白狼,嚴冬苦寒才會捕獵;蒼鷹,摔進深淵才可搏空?!币仔耐蝗坏皖^回視他,“貧道會看相,貴人生來不凡,此生不會是個富貴散人,也不會是個庸碌凡夫,走出此間,必有作為?!?p> 李無咎忿然站起,手持花鋤破空揮動,鋒利的白刃停在易心的喉間。
易心眼睛往下瞟了瞟,不動如山,笑道:“這么鋒利的花鋤,用來鏟土可惜;這么漂亮的手,用來殺人也可惜?!?p> “你究竟是誰?混進我李家意欲何為?”李無咎一向儒雅退讓,而此刻目呲欲裂,咬牙切齒,確實是前所未見。
易心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凝望李無咎,就像看著一個即將破碎的瓷娃娃,縱然被千人愛萬人呵,到它破碎那一刻,碎裂的瓷片也是最鋒利的武器。他眼里有惋惜,有不舍,也有快意。
李無咎失去耐心,他的花鋤就要落下那瞬間,花圃大門被人踢開,京兆府尹帶著一群官兵闖進府邸,將對峙的二人分開,扭送出府。李無咎看到,被官兵反制著手的易心,轉(zhuǎn)身離開他時,嘴角泛起淺淡的微笑,可惜散落的發(fā)遮擋他的視線,看不到此刻易心的眼睛。
“不僅是謀害鹽鐵使大人一案,那被捕的刺客還供出他曾替李國公外婿兵部裘大人殺害節(jié)度使蔣大人一家,原以為蔣大人一家是沙匪作害,沒想到,沒想到……”
“聽說蔣大人的女兒進京鳴冤,光華殿上親口指認了那個冒充沙匪的兇手,人證物證具在,裘大人無論如何抵賴不得?!?p> “雖是如此,李國公樹大根深,動得了裘大人卻動不了李國公,他倒可以撇得個一干二凈?!?p> “是啊……”
奚孩安坐在京兆府尹的隔間,方才京兆府的人進李府搜捕裘得都逃竄的手下,為證清白,還是李國公親自開的門放人進入。李無咎被暫時押在京兆府里,她得以出來不是因為其他,而是有一個人來了。
這里是隔間并無外人,因此來人也全無避諱,他大大方方地脫下自己幕籬,露出那張出塵絕世的臉——依然是良家女的裝扮。
奚孩安只清淡地看了看他,無動于衷。要是以往她定然會毒舌一番,可如今沒有被嘲諷,歡明月心里突然有些索然無味。
“為什么不放李無咎走?你們只是抓了裘得都,與他又有什么干系?”
歡明月并不著急回到,而是把手伸進自己的腰封里,又摸又掏,好不容易扯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件,他道:“不用放,現(xiàn)下就連親自開門的李賊都要進天牢,那小公子進京兆府的牢房算是天字號了。”
奚孩安嗅到一點兒不尋常,問道:“發(fā)生什么事?”
“說來多虧郡君一路護送蔣小姐,又潛入李府刺探消息,不然我和陛下不可能這么順利,更要多謝你的是——因為有你,我們才能得到地藏府的幫助,簡直神來之筆,雪中送炭?!?p> 歡明月站起來認真地鞠了一躬,禮畢,他站起來將那封信推到奚孩安面前:“這是地藏府的來信,恕東西我已轉(zhuǎn)交三法司,不能一一帶給你看了?!?p> “這是什么?”奚孩安嘟囔著,拿起拆開信封,只消一眼,瞳孔瞬間放大,露出震驚的表情。
歡明月終于滿意了她的反應(yīng),決定不再賣關(guān)子,開始把事情從頭到尾細細描述。
“地藏府頭人,也就是你的蘇耷少俠托人給我們帶來扳倒李國公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我們也很意外,這東西居然出現(xiàn)得恰逢其時?!彼Φ?,“郡君還記得幾年前被你手刃的山陰侯?”
“刻骨銘心。”
“恐怕郡君不記得了,山陰侯死前,身邊跟著幾名侍童,后來你事了拂衣,也沒在乎過那幾名小童?!?p> “那又如何?”
“可曾想過,山陰侯出身江湖草莽,憑什么會受朝廷封爵?又為什么能在朝中橫行數(shù)年,甚至太后和李賊都有所忌憚,對他有求必應(yīng)?!?p> “未曾想過,莫非……他有那二人的把柄?”
“自然是。山陰侯不敢久留朝堂,修造那固若金湯的山寨,為的就是自保。他確實握有能左右李家兄妹二人命運的證據(jù),所以雙方才會相互制衡、忌憚多年。直到你殺了山陰侯打破僵局。”
“什么證據(jù)?”
“就在那小童身上?!睔g明月微笑,“說起來還是多虧蘇耷少俠心善,山陰侯死后他自作主張收留那幾名侍童到地藏府名下的田莊生活。說巧不巧,幾年隱姓埋名都活下去了,日前莫名其妙地,幾個小童突然暴斃,就剩下一個?!?p> “蘇少俠剛從西域回來就知曉此事,他沒有告訴郡君,許是察覺有蹊蹺,就前往田莊尋活下的那名。他一路保護那小童躲過李家刺客追殺,身受重傷,小童也終于肯將山陰侯藏在他們身上的東西據(jù)實交代,這不,就送到我們這里來了?!?p> “我知道我那弟弟的性子,他定是想留蘇耷在樓述牽制我,我當時讓他去樓述也是出于此考慮,希望中原風平浪靜之前他都不要回來。沒想到他回來了,代價定然不小。你方才說他為了保護那個小童又受重傷,他心室有舊疾,怎么重要的證據(jù)如果他還能動定然會自己來,他沒有來只能說明——”奚孩安抬頭看歡明月,希望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是的,生命垂危?!彼匦伦睫珊矊γ妫嫠股弦煌氩?,可她沒有動,“你二人不愧相知相交,心意相通,他也是這么說的。”
“你見過他?”奚孩安蹙眉。
歡明月否認,“非也,是地藏府的屬下特地傳來他的話,交代給我,說,不必費力瞞你,一是瞞不住,二是,計劃已至關(guān)鍵,你不會再貿(mào)然打亂?!?p> 奚孩安喝下那口熱茶,長吁出一口濁氣,“是,他知道我不會在這節(jié)骨眼上離開熙梁,他也會努力為我活下去?!狈畔虏柰?,她凝視歡明月,眼中靜水深流,平靜得可怕,“你接著說,是什么證據(jù)?!?p> “先烈帝南巡途中駕崩,世人皆道是突發(fā)急癥,南巡途中山高谷深,藥石難繼,貽誤時機才致。”歡明月說這話時語氣有些奇怪,奚孩安覺得他似乎摻雜了某些感情在里邊,“不過山陰侯那里卻藏了一副藥方,一張建造法式,和一封書信。”
“是李賊謀害的烈帝?”
“聽在下說完,那副藥方,是南境篾乞族的毒方,南方多厲瘴,這方子的草藥不必服用,只需留在身邊就能將厲瘴之毒淤積體內(nèi),非常隱秘難以察覺。那張建造法式是烈帝南巡車輿的,上面確實在幾處機要地方留有縫隙,用來填充毒草。山陰侯出身江湖,或許通曉南境蠻語,最后那封信,是李賊手筆,向篾乞族巫祝借毒方,而李賊不通南語,又經(jīng)過山陰侯之手翻譯,信的前半段為李賊所寫,后半段是山陰侯翻譯的南語,雖然當年做得天衣無縫,但如今證據(jù)確鑿,弒君大罪,株連九族,在劫難逃。”
奚孩安嗤笑一聲,“難為山陰侯了,數(shù)十年前就看清李賊面目,特地搜羅下這些證據(jù)挾制李賊,提心吊膽地茍活。”她又看向歡明月,緩緩開口,“我有所耳聞,烈帝南巡,是為了尋找自己留在民間的遺珠,你可知道這事?”
歡明月眼前一亮,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我還奇怪為何李賊偏偏要在那時候毒殺烈帝,原來如此,若是找到遺珠,太后即將出世的孩子很有可能無緣大統(tǒng)。”
“你當真不知道些什么?”奚孩安死死盯著他。
他倒是混不吝,展顏無辜,“郡君希望我知道什么?”
奚孩安倒是不追問了,輕嘆一句:“算了?!币还P帶過。
“不想去見見李國公嗎?”歡明月突然問道,“陛下特地吩咐,如果你想見,可以應(yīng)允……”他的話戛然而止,被嚇到吞咽回肚,因為奚孩安看向他的眼神突然變得蒼老疲憊,他突然覺得那股生氣在這個女子身上逐漸消散,她吊著的那口氣此時松懈下來,就像是一個將行就木的彌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