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落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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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山不高,種有許多毛竹,一道細(xì)流涓涓其間,竹葉紛落,就水而逝。雜石鋪成的一條小徑蜿蜒曲折,將本來只有二三里的路程拓成五六里。
入林已有二刻,忽聞得一陣竹簧之聲,其曲悠然,其意高遠(yuǎn),傳于林中,和著山風(fēng)竹影,伴著飛鳥鴻鳴,讓人恍似誤入仙闕秘境,心意澄澈,思想明悟!
循音而至,一座翠竹造就的二層小墅映入眼簾,小墅的四合稀疏的栽植了些短竹,權(quán)當(dāng)是墻垣,“院內(nèi)”石桌前一位素衣藍(lán)裳,披發(fā)跣足的男子,手持洞簫、雙眼微閉,對院外來者,視而無睹。想來此人便是那位絕世高手落花生了。
三斤也不上前,而是隨手拾起一片竹葉,雙手一扯,放在唇邊,忽自吹起,與那洞簫之聲,遙相呼應(yīng)……
一曲終罷,那人張目環(huán)顧,方見院外立著兩人,正是三斤和少年。
“閣下也通曉音律?”那人也不起身,只是望著門外朗聲道。
“不敢當(dāng),一片竹葉而已,變調(diào)不多,難堪‘通曉’二字?!比锟粗种械闹袢~搖頭回道。
“過謙了,不知二位,有何事?”
少年聞言,邁步近前,可剛出了幾步后,又慌張的回頭望向三斤,有意請示。三斤不語,輕輕的點了下頭。
只見少年還未開口,眼眶已擠滿水珠,抑制著情緒。他只好低著頭將自己的來意勉強說了一遍。言畢,他抬起頭怯生生的瞧向院中人,生怕對方斷然回絕。見對方沉默不語,本打算要說的種種遭遇被強咽回肚中。如此,倒不枉三斤提前的囑咐。
“那你呢?”那人對少年的請求不置可否,反而將目光投向三斤。
“我想試試你的劍。”三斤道。
“哦?你們果然不是一路的?”那人疑惑道。
“從前不是,以后也不會是。”三斤平靜道。
“那你是誰?”那人終于起身。
“三斤!”三斤從來不招搖,但也不避諱自己的名頭被人知曉。
只是身邊的人和那院落之人皆是微微吃驚。身邊的人是怪自己“有眼無珠,不識泰山!”而院中人吃驚的則是“殺人如麻,晝伏夜出的第一刺客竟是如此清秀?”
“傳聞你已經(jīng)死了?!蹦侨司従徎厣碜呦蛭輧?nèi)順便說道。
“傳聞這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絕’(殺手中的殺手,萬中選一的存在)了??赡悴灰埠煤没钪??”三斤是“絕”,是這世間僅存的幾位之一,當(dāng)他看到對方時,心中便已斷定此人亦是同境之輩。
作為“絕”,似乎身上都有一種氣息,那種氣息神秘、稀薄、致命!
只是目前,仍無法判斷他具體到了第幾層。
當(dāng)那人從屋內(nèi)再次出來,手中已多了一柄武器,那器長三尺五,寬七寸,鞘重柄厚。
名曰“純鈞”!
三斤和落花生默然來到石山的另一邊,不算開闊,勉強有塊幾十方的露天空地。兩人相隔十步,各自亮出兵器。
三斤手握的是一口精鋼為刃,黃銅鎖背,玄鐵道身的闊背宏刃刀,刀長二尺九寸,重十七斤七兩。
落花生手握古越國神器“純鈞”,褪去劍鞘,單劍長三尺三寸,重十斤二兩。
作為刺客,自當(dāng)審時度勢,伺機而動,非有十分把握,絕不輕易出擊。
然此二人皆是“絕”,那便皆知此間道理。先動手者當(dāng)占先機,其“勢”略勝。后動手者雖然“勢”有不及,但有審時度勢之利,善此道者,雖后發(fā),卻亦可制敵!
刀劍而言,刀者更賴氣勢,劍者則后式極多。
所以,當(dāng)二人靜立片刻后,三斤先動了,手中寶刀一振,側(cè)滑、空斬,接著一招“洪門洞開”攜勢而來,頓時,風(fēng)雷涌動,竹木將傾,一陣落葉隨刀刃斬至,恰如飛虹墮落,力大勢兇。
面對如風(fēng)而至的重刀,落花生不退反進,仗著寶器身堅體固,將劍一橫,用劍臉迎向刀刃。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擊三響,如鈡似呂,翁鳴不止,方圓幾里頓時鳥獸皆驚,風(fēng)云易色。
才是一招,雙方無不心生暗贊。
這一回,落花生進招,隔開大刀,將剛垂下劍鋒忽然一轉(zhuǎn),斜向上提,登時,劍光如銀,一輪下弦月冉冉升起,這式俗稱“提水籃”,可是眼前這位用的精妙,不論是時機,力道,速度,還是幅度,都蘊藏自己的見解。于是,簡單的一式變的不簡單了。甚至成了他獨創(chuàng)的“純鈞十八式”當(dāng)中的一式。
三斤收勢護身,將刀倒提,作撩刀狀,屆時一劍襲來,正擊在刀萼前五寸,看似無力,內(nèi)勁極厚,相擊的瞬間,三斤便覺一道暗力奔至虎口,像是一條火蛇,張口便咬向獵物的前肢。
純鈞既已勢起,便無止意,見闊背刀倒提,劍刃不收,而是擦著刀身徑直向握刀人的前胸探去。
“刺啦啦…”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像是大地坼裂,山石崩碎。一道細(xì)微的凹槽出現(xiàn)在刀身,果然是利刃,三斤手中的闊背刀還是第一次被對手留下劃痕。
三斤側(cè)身,同時將刀刃外翻,用力扯出一個刀花,把“黏在”刀身的利器“純鈞”順勢困在“花心”。
落花生前足后腳已相距三尺有余,若不再進,劍勢已窮,如若再進,后足必要前移,騰挪間,持劍之肩將會力有不逮,勢必送對方個破綻。所以,他手腕一抖,甩出一道劍芒,寒光激射,讓人眼前一晃,看似劍尖又進了半尺,可實際上劍身不僅未前移半寸,反而是急速回撤,如游龍歸巢,同時他輾轉(zhuǎn)雙足,為自己拓開后勢……
三斤豈會不知,趁其回守,寶刀追去,直劈側(cè)肩,對方動作雖已靈活至極,然而仍是難以全身而退。
“刺啦”刀尖破開素衣藍(lán)裳,在其肩膀畫下一道血痕,不刻,紅線串珠,掛落肩頭……
寬刀歸破鞘,風(fēng)停云又駐,七八丈外的一片毛竹此刻方紛紛折腰倒落,翠綠的竹葉撲簌簌的翻飛而逝,向一只只鳳蝶翩躚各處……
“純鈞”輕吟一聲也歸己鞘,落花生臉色平靜,只是輕搖了搖頭,便抬腳走向?qū)Ψ健?p> 畢竟不是生死之戰(zhàn),整個比試不足一盞茶的功夫,雙方也只拆了兩三招,雖未各盡所學(xué),但其旨關(guān)要都已窺得一二。
三斤憑著最后一式略勝半籌,落花生雖落了傷,卻亦有所得。
“多謝,刀下留情!‘夔閣之首’實至名歸!”落花生心悅誠服道。因為他深知,方才的一斬,如若再向內(nèi)偏移三寸,此刻他多半已無法自立。所幸三斤真力內(nèi)斂,殺心全無,才致刀口不深,未傷經(jīng)骨。
“你也不錯,若真是生死斗,勝負(fù)亦未可知?!比锾寡?。
確實,方才半招,如果那落花生不退,而是用身體墜勢再續(xù)劍勁,讓劍身再進十寸,他自己或許會因此重傷,但三斤的傷將比之更重。倘若真是生死之?dāng)?,此刻二人誰先倒下確實難以預(yù)料。
“我就不回去了,至于那位少年之事……盡隨你意!”三斤本想勸一句“三思而行!”可是覺得自己并無立場。便也不再多說。
“其實,他們‘邯山派’不是第一個受害者了。余杭的‘淞氏’一族、荊州的‘楚水門’還有兩廣的‘詹屋宗’皆被洗劫,連財帶人無一所剩,偶有逃脫者,不出一月也會死于意外。我手里已有數(shù)封求救信,只是,還未來得及回復(fù),斯人已逝。想那少年已是幸運,遇到了你,算撿了條命?!?p> 看來落花生在南域確實俠名遠(yuǎn)播,要不然也不會被眾多門派寄予如此厚望。
“我聽說余天成半年前便死于京都,那‘無名之?!退悴环直罎⑸ⅲ鸫a也要萎靡一陣兒才對,為何還有精力做下此等惡事?”三斤知道余天成的死,當(dāng)時他就在京都,所以他有些難以理解眼前之事。
落花生也搖了搖頭,一知半解道:
“我知道的也不多,江湖上真正了解此事的人不是死了,便是已服下那‘錐刺丹’成了傀儡,最終造成‘滿城皆風(fēng)雨,無人知來處’的窘境?!?p> 如此說來,相比落花生三斤知道的要更多些,起碼他知道現(xiàn)在的夔閣和“無名之?!庇兄Ыz萬縷的關(guān)系,還知道有一個人一定比他二人知道的更多。
“那你接下來如何打算?”三斤自認(rèn)為算不得什么仗義豪俠,也從未生過“見賢思齊”的想法,為人做事向來我行我素,只是眼前之事,恐怕與“夔閣”及云山雨牽連甚多,便不由的多問了一句。
“滁州‘玄玉門’今晨飛鴿傳書,說其也接到了‘無名之?!难?,限其最晚明日做出答復(fù)。此去滁州不到百里,我打算子夜動身,去趟‘玄玉門’?!?p> 落花生體型英偉,相貌俊朗,一襲長發(fā),烏黑如墨,聞風(fēng)飄蕩。言談時,眉宇間英氣勃發(fā),頗具俠士風(fēng)骨。
“對了,不知三斤兄,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可有時間與我同去?”
“閣下俠義,天下大幸,此去滁州必能鋤奸攘邪,只是,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同去?!比铼毿袘T了,單人只馬,向來如此。若他真打算去調(diào)查此事,也絕不會讓第二人知道他的行蹤。
“那,就此別過!”三斤牽了馬,不再贅言。
“保重!”落花生也道一句。二人就此分開。
竹影婆娑,光華琉璃,竹林間一人一馬緩緩而行,像葉扁舟泛在了光影交織的江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