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出手相救

　　05

　　翌日，卯時(shí)，夔閣九層。三斤盤坐一石臺(tái)，閉目凝神。昨日所歷種種，皆于腦中頻閃。一個(gè)時(shí)辰已過，那些疑惑不僅沒有消解，反而又生出幾多。

　　這時(shí)，云山雨登樓，見其閉目冥思，也不打擾，而是靜立一處，觀山看云，極目騁懷。

　　“你早知道真的‘夜里刀’回來夔閣尋你？”三斤雙目徐張，平靜道。

　　“我要說不是，你也不會(huì)信。”云山雨莞爾。

　　“這么說，問題都解決了？”三斤不便就此追究，換了話題道。

　　“嗯，算是了了吧。今晨，管事已將‘我殺余天成’的消息散播出去了，另一方面，朝廷開的那張單子上的人名，該殺的都?xì)⒘恕４耸峦行峙_(tái)的福，此劫算平安度過了！”云山雨一臉輕愜之意。

　　“‘該取的……’這么說，你沒有都?xì)ⅲ俊比镉謫柕馈?p>　　“這就不用操心了，朝廷要的是‘順從’和‘太平’，我給他便是，至于人命，不是他們真正在乎的?！笔聦?shí)上云山雨這兩日來，只殺了一人，那便是“夜里刀”，而這一舉動(dòng)已被全城人獲悉，至于其他人的生死，朝廷確實(shí)無人問津。

　　三斤善殺，但不嗜殺，能不血刃而屈人之兵，那是上策。見識(shí)了此刻云山雨的處事之法。他心中疑慮少了大半。

　　閣主室內(nèi)，三斤和云山雨又飲一番，此酒即是踐行酒，三斤今日便要離去。

　　“余天成身上的傷到底是誰所為？”三斤忽然問道。

　　“有那么重要么？現(xiàn)在全天下人都認(rèn)為是我干的，那便就是我干的。至于真相，沒人在乎。包括我，也應(yīng)該包括你?！痹粕接晁刂锏钠猓巳藦膩肀闶悄懿还艿慕^不多管，但今日忽然詢問余天成之事，著實(shí)讓人好奇。

　　“若真是如此也就罷了，就怕‘無名之?！械钠渌瞬贿@么想?！睙o名之冢和夔閣素來敵對，雖然眼下宗主余天成死了，但冢內(nèi)其他成員及邦交勢力還在，他們就真會(huì)束手就擒，甘心讓死對頭夔閣聯(lián)合著官府將自己吞并么？顯然不能！

　　“他們要干什么，用屁股想想就知道。但我夔閣要做的事，既然定了，哪怕再難，也必然馬到成功！”說著，云山雨拾起酒杯又連飲了三杯。似乎只有如此方可展示胸中豪氣。

　　“之前你似乎并不樂意接手‘無名之?！?，現(xiàn)在怎么說起此事，倒是豪氣干云了？”三斤昨日剛來時(shí)，云山雨視那‘無名之?！癁楣菲じ嗨帲薏坏靡惠呑硬徽床慌?。哪怕是朝廷之令，也表現(xiàn)出不欲之情。哪知?jiǎng)傔^一日，竟判若兩人，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甚至恨不得此刻便將對方一口吞下。

　　“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嘛，來再飲一杯?！闭f著，也不待三斤舉杯，忽自飲盡。

　　“莫不是朝廷又給你許了什么好事情，抑或你得了對方的什么秘寶？”三斤慢慢道。

　　此言一出，云山雨嘴角輕輕抽動(dòng)了下，眼神微滯，一閃而沒。三斤將其看在眼里，但并未多言。

　　二人又飲盡一壺后，三斤便不再逗留，互道了一聲珍重，便就此離開……

　　06

　　江湖之所以謂之江湖，不是因其眾，乃是因其類！類者，屬也、序也、更是異也。上至九五，下到草寇，皆可納之，皆可適之，皆可謂之。古人云“清者無魚”正其謂也。

　　三斤之所以離開夔閣，正因其心如江湖，非一物可足，非一域可道。

　　離開夔閣六月有余，去時(shí)還是紫荊遍野，此刻已是丹桂飄香，除去了南北方的溫濕及各地迎來送往的吆喝，仿佛出處即時(shí)歸處，騁游天下亦是淪落天涯！

　　這是姑蘇城外的一家小館兒，七八張桌子，十幾條板凳，正值晚飯，零星坐了幾個(gè)食客。

　　靠門邊的是一個(gè)大斗笠，暮光昏昏，看不清面孔，桌上的一盤生切牛肉足有三斤，兩只大手，一端酒碗，一捏竹筷，吃的不慢，喝的卻不快。兵刃裹著藍(lán)色粗布閑在右手邊上，一身灰色短打，束腳收腕，一看就是練家子。

　　隔著不遠(yuǎn)，有一桌同門，正座的是位長者，五十開外，兩鬢掛霜，胡子卻烏黑锃亮，瘦長的臉上有兩道傷疤疊在一處，一長一短，一橫一豎，似個(gè)褐色的鐵爪扣在其額頭。張口吃喝時(shí)，那“鐵爪”時(shí)而舒張，時(shí)而緊攥，倒像是活了一般……

　　其左右各坐了兩人，像是弟子，甚是謙恭。

　　又隔一桌，坐著三位同樣打扮的人物，其中一人年紀(jì)極輕，像是十四五出頭，兩杯酒剛進(jìn)肚子，便信口說來：

　　“這姑蘇城的酒就是名氣大，真抵不上咱們家的燒刀子?！?p>　　“你才多大酒量，還燒刀子，上次的教訓(xùn)不記得了？”身側(cè)的一個(gè)年紀(jì)稍長的男子輕斥道。

　　“哎，知酒者非必是嗜酒者，得飲復(fù)知其優(yōu)劣，方是真杜康！”聽了訓(xùn)示，不僅沒有閉嘴，還蹦出了一串子文言，這讓當(dāng)師兄的更是慍怒。

　　“小四子，你是不是又想吃板栗了？”說著，當(dāng)師兄的便揚(yáng)起了右手。

　　“板栗？好說，好說，總比吃‘錐刺丹’好……”那少年的話剛出口，做師兄的頓時(shí)滿臉驚懼，高揚(yáng)的手，瞬間撤回，迅速捂在少年的嘴上，生怕其在多言片語。

　　可即便如此，仍是晚了，隔桌的長者側(cè)目過來，腦袋微微一轉(zhuǎn)，示意那當(dāng)師兄的速速將小師弟帶出去，“嚴(yán)教”一番。領(lǐng)了師命，兩位弟子一前一后出了館子，過了二刻方才歸來，只見此時(shí)的少年面色煞白，神情萎靡，步履輕浮，像是大病一場初出床榻。

　　二人向長者行了一禮，重歸座位。又吃了一刻，一行人同時(shí)起身，向外走去。不多時(shí)，靠門的那人也掏出幾個(gè)銅子兒，扣在桌面，提著武器，闊步離去。

　　除了這兩桌，還有一桌，正是一人一盞，一酒一菜，此人仍是一身玄衣，腰間別有兩塊翠綠的竹片，一柄大刀露著半個(gè)身子。他比前兩桌來個(gè)早，走的卻晚了許多，方才發(fā)生的種種，他沒有刻意探查，只道是這攘攘江湖不時(shí)興起的幾朵粼浪。

　　出了店，牽了馬，見夕陽垂墜，想來已近酉時(shí)，若再不快些，恐怕進(jìn)不了這姑蘇城的大門。于是三斤飛身縱馬，向北急奔。

　　此去姑蘇不足十五里，行了近半，忽聽得兵刃之聲，策馬急趨，不過半里，只見一處矮樹林里人影綽綽，三斤本不想多管閑事，正待提韁掣馬時(shí)，忽見林中竄出一人影，口中不停喊著救命，身體連滾帶爬的向三斤奔來……

　　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方才小館里的那位少年，眼下他發(fā)髻散亂，衣著破損，手中兵刃早已不知去向，顯然在戰(zhàn)斗中吃了不小的虧。

　　“前輩，前輩，請您速速出手相救，我邯山派必有重謝……前輩……前輩?！?p>　　少年見三斤駐馬片刻后忽又揚(yáng)鞭將行，登時(shí)，表情更加慌張，腳步更是凌亂，大有飛身相撲之勢，可惜身體沉重，氣虛力竭，未至馬側(cè)，又是一跟頭。

　　“我只救你一人，你可愿意？如果愿意，這就同我離去！”三斤面無表情道。

　　聞言，那少年陷入沉思，不時(shí)回頭望向逐漸黑沉的樹林，而后又望向眼前坐立高頭大馬的三斤，遠(yuǎn)處喊殺聲逐漸被痛苦的呻吟取代，兵刃交接之聲越來越稀疏?？磥砭置嬉讯?，勝算微乎其微。而眼前的三斤冷靜的嚇人，不過越是如此，少年越是相信三斤的功夫定然不俗，既然答應(yīng)救自己，那就一定可以救。只是眼見同門慘死，而自己卻臨陣脫逃，心生戚戚更有不忍。

　　三斤見其猶豫，也沒有催逼，而是輕輕的道了句：

　　“他們都死了，但你，還有機(jī)會(huì)活著!”

　　畢竟是少年心性，要其一時(shí)臨大危而不懼，面大疑而決斷，顯然不太現(xiàn)實(shí)，但眼前的一幕對其日后成長定有大益。且看他如何選擇。

　　“帶我走吧。恩公！”少年抹了把眼淚，起身對三斤行了一禮。

　　三斤微微點(diǎn)頭，伸出左手，一把將其拽上馬背。同時(shí)向那林中望了一眼，雖然此時(shí)天已黢黑，但幾顆孤星灑落微光，隱約間，看到一個(gè)身影立在樹林的邊緣，隔著十來丈的距離，盯向三斤。

　　三斤不作停留，就在對方注視下?lián)]鞭策馬，奔向姑蘇城門。

　　進(jìn)了城，三斤尋了一家名為“洪樓”的客棧，帶著少年一并入住。

　　吃過飯，少年來尋三斤，欲將今日之事說與三斤，但三斤毫無興趣，只道了句：“明日自行離開，從此再無瓜葛?！北銓⑵溱s出門外。

　　哪知少年去而復(fù)返，靜立屋外，時(shí)至天明。

　　三斤吃過早飯，又擦拭完兵刃，方才召其入門，聽那少年說起昨日事情的緣由。

　　原來，此少年一行正是荊州邯山派弟子。之前同行的年長者是此派的二長老，其余諸位正是少年的師兄弟。

　　一切要從上月中旬說起。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又逢掌門壽辰，邯山派上下弟子門人皆聚于該派內(nèi)院。晚飯時(shí)分，掌門及眾長老紛紛現(xiàn)身與弟子共賀佳節(jié)。屆時(shí)百人長宴酬良辰佳期，五代師徒享美酒珍饈，真是熱鬧非凡，也隆重非凡。

　　大宴至半，缺席的大長老才姍姍來遲。而且他還帶了一個(gè)外人，這讓掌門心生不滿。待其落座后，掌門舉杯相敬，想給大長老個(gè)自圓其說的機(jī)會(huì)。哪知大長老卻說出了條讓滿門上下無不膽寒驚懼的消息！

　　那便是當(dāng)晚所飲之酒已被投毒，此毒名為“錐刺丹”，說是毒，其實(shí)是一種奇怪的蠱，蠱分子母，母丹入腹便會(huì)落地生根，需按時(shí)服用子丹來供養(yǎng)。若過時(shí)不服，母丹便會(huì)化蟲，蠶食五臟，叫人生不如死，痛癢難當(dāng)！

　　而下蠱毒的人便是大長老帶來的那個(gè)外人，此人個(gè)子不高，年齡和二長老差不多，五十開外，武器是兩柄黃銅劍，鋒利無匹。四長老和五長老聽聞此事，二話不說便出手擊向?qū)Ψ?，妄圖快速制敵，求得解藥。哪知兩位長老皆不是對方一合之?dāng)场杀S劍如兩道閃電，來去縹緲，眨眼就取了兩位的性命。我們邯山派雖不是什么大派，但掌門人在江湖中卻略有名氣，見對方這一手，便已認(rèn)出是“魔陀雙刃”鄭愁虞。

　　聽說此人乃是臭名昭著的“無名之?！崩锏囊晃辉?。便明白眼下的危局正是無名之冢的手段。掌門沒有直接出手，而是先問其緣由。對方說他們的少主要建立一個(gè)新的江湖組織，名為“無憂”，該組織需要大批的好手，為了能選拔出優(yōu)秀的種子，他們將“邀請”不少門派前去應(yīng)征，若應(yīng)征成功，便會(huì)得到一套上乘功法并絕世高手的指點(diǎn)。

　　“無名之?！彼貋聿簧疲@“無憂”多半是一個(gè)更可惡的組織。掌門自然不答應(yīng)，但大長老卻跳出來說了一番讓人心寒的言辭。于是掌門質(zhì)問大長老何故授人刀柄。大長老竟答道“為邯山好！”

　　掌門忍無可忍，一招“邯山千翠”拍向大長老，大長老未料到掌門會(huì)如此奇襲，頓時(shí)吃了大虧，眾人見掌門出手，也紛紛起身援手。哪知那“魔陀雙刃”像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掏出一支搖鈴，手腕一抖，鈴聲清響，聞音者頓時(shí)腹中一痛，狀如刀絞。飲酒越多者，其痛越劇。掌門今日生辰，飲酒最多，彼時(shí)承受之痛，難以想象，既知今日不能善終，掌門和其他幾位長老，強(qiáng)忍劇痛先將大長老聯(lián)手?jǐn)赖簦蠹娂娂莱鑫淦骼p向那“魔陀雙刃”，哪知那人不僅武功高超，其心更狠，手中搖鈴愈搖愈急。有些師兄弟，難忍其痛，當(dāng)場解腹自裁，其狀慘烈難以言表……

　　最終拼的幾位長老和掌門紛紛死傷，才助二長老和幾位不善飲酒的同門師兄弟勉強(qiáng)脫身。一行人披星戴月，一路東行，就是想來姑蘇找一位名為落花生的高手，聽說他有一柄利器，名為“純鈞”，是昔年越國鑄劍神人歐陽子打造，他承得此劍，又自創(chuàng)了一套與之相適的“純鈞十八式”劍法，可謂天下無匹。更重要的是，此人與“無名之?！背鹪股跎睿雭硌涑鍪?，該有六七成的把握。

　　哪知方行至姑蘇城外，連門都未瞧見，幾位同門便身死敵手……

　　三斤沒有問向其出手的是哪一位，因?yàn)槿锊恍枰?。在他眼里，“無名之?！钡哪俏簧僦?，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因?yàn)樗麖膩頉]聽說過那余天成還有后！

　　至于落花生他倒是略有耳聞，尤其這一路南來，名聲越聽越響。面前居然還有一派人賭上性命想邀其出山為之復(fù)仇！此人提起了三斤的興趣。只是不知那人的純鈞和云山雨手里的“星雨”哪一柄更強(qiáng)？他二人的劍法誰更精妙？

　　于是三斤與那少年并未就此分道。而是一同上了一座石山，據(jù)說落花生就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