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出來夜里子凡的咳嗽聲越來頻繁,越來越痛苦,他的步伐也日益蹣跚起來。
我又如何不知道子陌已經(jīng)垂暮之年,而他也終要和別的人類一樣變作一捧黃土。
這也是我千年來不喜歡和別人有太過親密的感情,因為生離死別的感覺,太痛了。
有時候,活的太久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若有來世的話……
意外地,我毫無顏色近乎透明的唇竟?jié)u漸回復(fù)紅潤。
先是一絲若有若無的顏色,然后緩緩地出現(xiàn)隱隱約約的淡紅。
而這一日,我坐在鏡子前仔細的看著自己,花瓣一樣的唇一片嫣紅。
多少年了,多少年我沒有看見這姣美的顏色渾然染在我唇上。
我輕撫著自己的唇,有點難以置信,這是子陌用盡一生才做到的,我第一次后悔了。
子陌艱難地走進我的房間,用顫抖的手遞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
我轉(zhuǎn)身看向子陌,發(fā)自內(nèi)心快樂地笑著,
“子陌,我的唇終于顏色了!”
子陌欣慰地笑了,“是的,我就知道這方法一定有用?!?p> 我接過子陌遞來的藥,還是那樣的腥氣撲鼻,好難聞??!
可是,它能令我的唇回復(fù)當年的顏色,于是我端起藥一飲而進,回眸看向鏡子,鏡子里是我的側(cè)影,如墨的長發(fā)散落在腰間,半遮住臉,一雙如星光般的眼眸,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紅唇嬌艷欲滴。
我看見,鏡子里看我的子陌瞳孔停止轉(zhuǎn)動,我聽到他的心臟在“砰、砰、砰”強烈地跳動。
我轉(zhuǎn)過頭對子陌微微一笑,伸手抱住他。
子陌滿臉的皺紋終于舒展開來,說:“你信了么?你相信我對你的真情了么?”
這個子陌,我當然信了,一個人以他的一生來證明對我的愛意,我如何能不信?
剛喝下去的藥在心間甜絲絲的,我相信此時我的笑容是千年以來最真最純最嫵媚的。
蒼老的子陌眸子里無盡欣喜,卻毫無征兆的倒地。
我趕緊跑過去想扶起他,卻看見他的衣袖上滲出點點暗紅色的血。
我挽起他的袖子,那蒼老枯瘦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如蚯蚓般的形狀。
呵,那是什么??!那是一道道深深的血痕!那血痕直刺我心。
我忽然明白了,全明白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喝的藥,其實濃濃的全是子陌的血!
是子陌把他的血再加上中草藥,熬成一碗碗,給我喝!
方才喝下去的在體內(nèi)甜絲絲的藥,突然間化作千萬根針,針針刺痛我心。
子陌,你何苦?!真的不值得啊!
地上年邁的子陌,頭發(fā)稀疏花白,滿臉的皺紋,我不禁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張年輕的男人的臉,我的淚奔流而出。
我扶起子陌,讓他靠在我懷里,我的淚一串串落在他臉上,再從他的臉上滑落,滴落在地,在陽光的照射下,形成一片彩虹。
當年他留了一滴淚在我的手背上,現(xiàn)在我就要還他這許多淚,這一切,是否就是傳說中的宿命?
子陌已是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他那昏濁的眼睛在一點點暗下去,手也無力的垂下......
當年,他也留了一滴血在我的手背,現(xiàn)在,我是否該還他數(shù)倍的鮮血?
我拿起鏡子,看了一眼鏡子里自己千年不變的容顏,只是這容顏嬌艷的讓人心碎。
手一松,鏡子摔到地上,碎成了許多瓣。
我拿起一塊碎的鏡片,往手腕上用勁一割,很快一道清液流出,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而且還是透明的,不帶一絲顏色。
這就是我的血?千年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血。
或許,這也是最后一次。
我讓這透明的液體滴入子陌的口中,他的眼睛已幾乎全閉上,一動不動,靜靜躺著,沒有呼吸。
我很怕,我怕他醒不來,我怕我來不及等他醒來。
透明的液滴緩緩自我手腕流淌,形成一條絲線般牽引著我和他。
我忽然感到這液體有了一些暖意,低頭看去,竟慢慢變成一絲絲紅色。
我知道,這是子陌的血。
千年來,我每經(jīng)歷過一段人生,看一場這世態(tài)炎涼,再次重生后,我的血液就冰冷幾分,直到?jīng)]了溫度。
每次重生后,我的心里對這世界就更冷漠幾分,而我的唇便隨這冰涼與冷漠逐漸褪色,直至現(xiàn)今的全無顏色,近乎透明。
而子陌以他的血液注入我身體,以他的生命告知我這世間還是溫暖的。
他暖我的血,暖我的心,讓我體會到原來這世界有一種溫暖叫做‘愛’。
這世間幸有記憶,讓我可以記得過往的一切。
這世間哀有記憶,讓我忘不掉這一切!
子陌,欠你的,一千個千年也償不了!
我的血越來越快地滴入子陌的口中,他的白發(fā)在肉眼可見的慢慢轉(zhuǎn)黑,滿臉皺紋漸漸平復(fù)。
我視線已有些模糊,模糊中我看見床頭那玻璃盒子里的發(fā)絲在一點點隱去,逐漸不見。
我知道,我自己也將消逝于這世界了,就像塵埃一樣消散,不再有重生與輪回。
我全身無力,我想我又將要忘記時間了,然而這一次沒有分筋錯骨的疼痛,只有輕松快樂。
此次忘記時間后,也許就再無重生,但我不悔,在我的手腕終于滴不出血時,我看見子陌睜開了雙眼,那張年輕的男人的臉,洋溢著快樂的笑容,親切地對我眨了眨眼。
我對他最后一笑,一瞬間,身軀消融于空氣中。
我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呵,千年以來,雖我是妖精,可從不曾飛翔。
妖精的夢里一直想著自己會飛,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像傳說里的妖精一樣飛......
今天,我終于飛了起來......
我在心里輕輕地笑了......
我是一個妖精,活了千年的妖精,千年以來我一直生活在這世界。
我是妖精,沒有仙法,我只是每隔一個周期有一次分筋錯骨的疼痛,痛至忘記時間,爾后又繼續(xù)我的人生,仍以同樣的臉,記得從前發(fā)生的一切事情。
千年前,在我開始我最初的妖精生涯時,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漆亮長發(fā),明眸,艷唇,對我嫣然一笑,然而只一瞬間,便消融于空氣中。
我疑心自己做了一個夢,從地上坐起,發(fā)覺自己滿臉的淚,但我眼眶是干的,那是誰留在我臉上的淚?
那么多的淚,她該哭的多傷心,但我體內(nèi)甜絲絲的,一掬清液在流淌。
我看見一個玻璃盒子,一個空的玻璃盒子,我的心猛然一跳,聽到自己說:“一直覺得你像玻璃,站遠了,幾乎看不到;站近了,又易被割傷。卻總深怕你會碎去。”
碎去了嗎?空氣中無處不有你的味道,淺淺的芬芳。
我的心被什么扣著,扣了千年。
千年以來我一直默默地生活,
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知道的,對么?
但我聽到了你心里輕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