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這一次著實氣的不輕,終日操勞過度,加之聽聞噩耗時氣血急速上涌,以至中風昏厥,還好太醫(yī)搶救及時,如今總算性命無虞,只是全身仍動彈不得。鄧綏到達太尉府時,御醫(yī)前腳剛離開。
形容枯槁的陸珩躺在榻上,全身不能動彈,所謂病來如山倒,一個平素里風風火火的權(quán)臣,如今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可以活動。
見到鄧綏的那一刻,陸珩立即老淚縱橫,他張了張嘴,想要對鄧綏說什么,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響,一急之下滿面漲的通紅。
鄧綏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他要講什么,便輕輕嘆道:“太尉啊,孤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放心,陸澈這樁案子,孤一定會好好查清楚,定不會冤了他。在定罪之前,孤也不會允許旁人慢待了他?!?p> “太,太后······”陸珩竭力從沙啞的喉嚨里發(fā)出了聲音:“秉公處置,莫,莫為臣徇,徇私······”
鄧綏心里道:陸珩啊,孤怎么忍心不徇私,孤又不是不知,陸澈可是你唯一的兒子??墒青嚱椕靼?,陸珩這個老頑固即使在這種時候也斷斷容不得徇私枉法之事,更何況是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太尉啊,”鄧綏苦笑道:“這件事,孤也有錯,錯在操之過急,錯在沒有思慮周全,錯在當初應該聽聽你的勸啊。既然此事因孤而起,孤定會想法子保住陸澈?!?p> 再也發(fā)不出聲音的陸珩用盡力氣搖了搖頭,緊接著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廷尉府的審理很快便有了結(jié)果。
因顧忌著陸珩的面子,俞左對陸澈還算是以禮相待,但是對那個衛(wèi)良便沒什么客氣了。哪知此人竟是個毫無骨氣的卑鄙小人,硬是把全部罪責都甩到了陸澈身上,堅稱自己一切所為皆是受陸澈指使。
這二人原本私交甚密,衛(wèi)良做事又一直打著陸澈的旗號,旁人也無從分辨其中情由。如今衛(wèi)良反咬一口,陸澈真是百口莫辯。
天子腳下聚眾械斗致使七人身死,已是不赦之罪,再加上壟斷鹽鐵,兩項并罪,這要依律判下來非得要殺頭不可。俞左也不敢擅作決斷,便立即同時通稟了鄧綏和劉怙。
鄧綏和劉祜的第一次正面矛盾由此爆發(fā)。
朝臣們分為了兩派,一派力主依律法辦,以張謙、高翎為首;另一派則希望法外容情,這里面主要是受過陸珩提攜的人;還有相當多的人保持中立,伺機而動,比如廷尉卿俞左。而劉祜,第一次旗幟鮮明的站在了鄧綏的對面。
就在兩方僵持不下時,洛陽械斗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在全國各地郡縣引起一片嘩然。那些在鹽鐵經(jīng)營中沒有落得好處的地方官員與豪紳們紛紛上書請求嚴懲,緊接著各地士族們也躁動了起來,奏疏進言如雪花般的涌入上尚書臺,所有矛頭直指陸澈和鹽鐵新政。
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愈演愈烈,鄧綏逐漸開始意識到整件事似乎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倒像是有人在精心設計的一個局,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而最終的目標,絕不是陸澈,甚至不是陸珩。
想到這一層的鄧綏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張謙和高翎等人對她的戒備之心她早已洞若觀火,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將矛頭指向自己的人,還有劉祜,一個她待如親子,一個她毫無保留的扶持著一步一步走向明君之路的人。
自登上太后之位以來,鄧綏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躲過了多少次明槍暗箭,可是這一次卻與之前都不一樣,她甚至沒有時間籌謀,當她意識到事情背后隱藏的冷箭之際,一切已經(jīng)脫離了她的掌控。
要平息天下人的怨氣,陸澈不得不殺,但即使殺了陸澈,那些對自己心懷仇視的人就會善罷甘休了嗎?不,不會,鄧綏非常明白他們要的是什么。
張謙,這個人著實不簡單,韜光養(yǎng)晦這么多年,步步為營下了一盤好棋,既打壓了陸珩此消彼長,又打擊了鹽鐵新政,還煽動地方豪紳和不明就里的百姓們,要讓鄧綏失去民心。一石三鳥,手段果然老辣。更可恨的是,他還把劉祜拉攏入自己的陣營。
至于張謙對劉祜說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才讓劉怙發(fā)生這樣的轉(zhuǎn)變,鄧綏無從得知,唯一可以確信的是,她曾經(jīng)竭力維系的安穩(wěn)的朝局,又要生變了。
另外一邊,陸珩很快便病入膏肓。彌留之際,陸珩泣血寫下最后一封奏疏呈給鄧綏。在奏疏中,陸珩沒有半字為陸澈求情,所言皆為國事,只在奏疏最末處寫道:“教子不善,乃臣之過也,今臣以身死贖過,萬望太后莫有顧念,唯泱泱大漢,律法治國,萬不可因私而廢······”
一代名臣,一生秉公執(zhí)政,最后卻因為子孫之過而晚節(jié)不保,更為此深受打擊而辭世,實在令人唏噓不已。
陸珩過世后,鄧綏實在不忍陸家從此再無后繼之人,于是力排眾議赦免陸澈的死罪,改為流放崖州。
張謙等人本意是想借此機會打壓陸珩,卻也未曾料到此人寧折不彎,竟然氣竭而逝,如今再追著陸澈之罪不放,難免落人口舌。于是,在鄧綏提出赦其死罪之際,張謙、高翎等人只能附和。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陸氏一族就此便徹底沒落了,取而代之的新一代權(quán)臣呼之欲出。
不過,對于高翎等人諫言封張謙為太尉,領(lǐng)銜百官之首一事,鄧綏卻遲遲不肯點頭。就連劉祜的幾番進言,也皆被鄧綏擋了回去。就這樣,太尉一職就此空懸,張謙仍為太常。至于鹽鐵新政,鄧綏也并沒有廢止的意思,她啟用了一批青年才俊調(diào)往矛盾沖突最為嚴重的郡縣任職,要在基本國策不動搖的前提下,剎住地方不正之風。
籌謀多時的一盤好棋,最后只是拔掉了陸珩這個攔路虎,對鄧綏的權(quán)勢以及她的政治主張并未有絲毫撼動。張謙一派對此忿忿不平,但面對鄧綏的強硬態(tài)度卻無可奈何。因為在她的身后,站著整個大漢的鐵甲。
就在朝中因為陸澈與鹽鐵新政鬧的不可開交之際,從大漢邊陲傳來了久違的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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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年來,羌人內(nèi)斗不斷,分裂為大大小小十余個部落,各自割據(jù),看似對大漢不成威脅,可一旦出現(xiàn)一位有足夠威懾力統(tǒng)轄各部的首領(lǐng),這些驍勇善戰(zhàn)的羌人會迅速由四分五裂的小部落匯聚成一支龐大而強悍的軍隊,其戰(zhàn)斗力絲毫不亞于匈奴,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就在一年前,消停了七八年的西羌突然在涼州邊境屢屢滋事,涼州都尉府傳來快報,言先零部統(tǒng)領(lǐng)滇彭近年來以武力鎮(zhèn)壓其余各部,成為了西羌事實上的統(tǒng)帥,此人驕狂而好戰(zhàn),對大漢邊境一直虎視眈眈,厲兵秣馬數(shù)年,如今頻頻滋擾邊境,其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涼州都尉耿夑統(tǒng)轄駐軍一萬余眾,與滇彭在祁連山外周旋,一年來無數(shù)次擊退了羌人侵犯。滇彭見此般小股奇兵出擊的策略根本占不到漢軍便宜,氣惱之下開始集結(jié)西羌各部,很快便聚兵三萬余眾。兩個月前,滇彭親自率兵壓境,號稱十萬鐵軍要將涼州占為己有。
耿夑得知消息后,立即派出探馬趕至冀州,向他曾經(jīng)的晚輩及下屬,如今的漢軍統(tǒng)領(lǐng)大將軍鄧騭請求增兵支援。
鄧騭雖尚未與西羌交過手,但對于羌兵的勇猛彪悍也早有耳聞。如今滇彭集結(jié)大軍,縱然沒有十萬之眾也已數(shù)倍于涼州駐軍,一旦開戰(zhàn),漢軍必然難以支撐,若是讓羌人踏過祁連山,涼州將很快淪陷于鐵蹄之下。
形勢危急,且如今朝中太尉一職空懸,鄧騭身為大將軍便可自作主張調(diào)兵遣將。于是,他一邊派出探馬火速將軍情報送洛陽,一邊派出中郎將任尚率兩萬急行軍趕赴涼州邊境,增援耿夑。
任尚到達祁連山下之際,雙方已陷入鏖戰(zhàn)之中。
在兵力糧草皆不占優(yōu)勢的情形下,耿夑率不過萬余的駐軍,在短短兩個日夜之內(nèi),抗住了滇彭指揮的三次兇殘攻擊,不過死傷也甚為慘重。任尚大軍抵達后,與耿夑駐軍合圍,立即軍威大增。
這任尚當年曾是鄧訓任護羌校尉時的護羌府長史,永元元年,曾跟隨鄧訓擊敗羌族燒當部落,鄧訓歸朝任職后,任尚便留任西域都護。直至鄧騭官至大將軍后,將這位昔日的兄弟召至麾下,作為自己的副將。
此人也是驍勇善戰(zhàn)之輩,與耿夑可謂雙劍合璧,幾番苦戰(zhàn)下來,羌人損傷慘重,城防卻依然固若金湯。滇彭見漢軍氣勢如虹,而羌軍久攻不下元氣大損,便知戰(zhàn)機已失,也不再戀戰(zhàn),率部退回關(guān)外。
這一戰(zhàn)前前后后打了一個月,漢軍死傷不足五千,卻斬殺羌人過萬,可謂大捷。捷報傳來,朝堂為之振奮,鄧綏更是歡欣不已。
唯一開心不起來的便是張謙一派,因為他們清楚的知道,隨著鄧騭屢立軍功,威望日盛,鄧太后在朝中的地位便愈發(fā)不可撼動。如今之情形,與當年竇氏兄妹何其相似,況且如今的鄧氏兄妹二人較之竇氏,不論民心之向還是軍中威望,似乎更有青出于藍之勢。
洛陽城里的風波沒過多久便傳到了廣陵。
聽聞劉怙與鄧綏的第一次交鋒,毫無意外的落敗下來,左小娥心中的那團火也開始灼燒起來。她已經(jīng)在這個女人手里敗了一次,不想看著自己的兒子再重蹈覆轍。從與劉怙重逢的那一刻開始,左小娥便注定無法置身事外,即使身在山野,她也要去趟一趟洛陽那灘深水,哪怕不是為了自己,哪怕只是為了她在世上唯一的骨肉至親。
左小娥親筆寫下一封密信,經(jīng)由慈壽齋和凌木煊,輾轉(zhuǎn)來到了劉怙的手中。劉怙看到母妃在信中一針見血之語:想要扳倒鄧綏,有兩個人必須要除掉,一個是鄧騭,一個是耿燮。
張謙與左小娥幾乎不謀而合。可這二人乃是漢軍中威望最高權(quán)勢最盛的二人,要想動他們,且不說太后這一關(guān)已難于登天,稍有不慎若引起軍中嘩變,那可是要動搖大漢根基的。
如今的劉怙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茫然無知的少年,經(jīng)過這幾年來耳濡目染的洗禮,他已蛻變成為一個隱忍而頗具城府的年輕君王。所以他明白此事萬不可輕舉妄動,他和他的幕僚們要做耐心的獵人,潛伏著等待最好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