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正午,驕陽高懸在這片古老的皇城之上,將連日的陰霾一掃而空,萬丈金光直射向廣德殿的漢白玉長階,驕陽似乎也在迎接天子的回歸。
耿夑宛若一尊雕塑跪在玉階之上,灼灼陽光下,他的額前已經(jīng)滲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石上。階下對峙的羽林衛(wèi)與冀州軍,一動不動的立在原地,近兩個時辰的等待,消磨了他們的銳氣,原本緊張如弦上之弓,此刻卻只剩下焦灼不安。
就在這時,原本萬里無云的天空中,籠起了一團一團的陰云,將那驕縱的陽光漸漸隱了去,莊嚴(yán)的大殿沒入了陰影之中。
長階上陡然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是天子來了。
劉肇沉默的掃視了一眼階下數(shù)千披甲戴胄的兵士,陰云密布的臉上盡顯令人生畏的威嚴(yán)。羽林衛(wèi)和冀州軍立即萎了氣焰,紛紛放下手中的兵器,全皆跪倒。
耿燮頓首拜道:“卑職耿夑叩見陛下!”
劉肇沉默半晌,終于開口,目視著腳下烏壓壓的漢軍,冷冷道:“耿燮,你究竟是為何帶兵闖宮?”
耿夑再次頓首答道:“陛下,鄧平叔與卑職有兄弟之誼,鄧兄慘遭奸人所害,卑職于忠于義,皆應(yīng)照顧其親眷遺孤。而今,卑職聽聞陛下抱恙,鄧府蒙受不白之冤,情急之下未詔入宮,自知舉止失當(dāng),請陛下賜罪!”
“好一個于忠于義啊,”劉肇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意味深長道:“你可知自己犯下的,是誅九族的死罪?”
“陛下!陛下恕罪!”
一個熟悉的聲音遠遠傳來,劉肇循聲望去,果然是她來了。
鄧綏是不顧儀態(tài)的跑過來的,一身素衣,三千青絲隨風(fēng)揚起,凌亂不堪。她飛快的穿過烏壓壓的人群,有些踉蹌的跨過一級又一級的長階,撲到劉肇的面前,重重的跪了下來,氣喘吁吁道:“陛下,耿燮將軍這么做,不只是因為家父之故,更是為了維護陛下圣譽!求陛下寬宥,求陛下開恩!”
劉肇臉頰的肌肉不經(jīng)意的抽動了一下。鄧綏入宮這么多年,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如此驚慌失態(tài),如此出言無狀。心頭泛起一股夾雜著酸澀的苦味,這一瞬間,他動了殺心??墒钱?dāng)著眼前的冀州軍,他投鼠忌器;鄧綏方才眾目睽睽之下說的這些話,更是讓他騎虎難下。
此時此刻,他站在這高高的玉階之上,腳下是他的后妃、他的臣、他的兵,看似整個天下、千里江山盡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他卻依然只是個孤家寡人,曾經(jīng)親政之前那種被掣肘又無奈而無力的陰影卻再次蒙上了心頭。
劉肇雙手輕輕握成了拳狀,不動聲色的瘦削面龐下,極力克制住心中洶涌的悲涼。沉默良久,方才用低沉而帶著嘶啞的聲音緩緩道:“將耿夑暫押廷尉獄。爾等冀州軍雖擅闖皇宮禁地,但念在只是奉命行事,無知之過,故赦免爾等死罪,罰俸一年以示懲戒。爾等速速撤回駐地,若再滋事,立斬?!?p> 說罷,他神色黯淡的掃視過面前眾人,在朱奉的攙扶下,轉(zhuǎn)身吃力的走回了他的大殿。
鄧綏怔怔的跪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耿夑被羽林衛(wèi)押住,從她面前走過,目光卻再也沒有看向她。
玉階下的羽林衛(wèi)和冀州甲士很快便惶惶散去。兩個時辰前還是劍拔弩張,血腥彌漫,誰都不敢預(yù)料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兩個時辰后,烏云消散,陽光依舊灑照,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荒誕而又夢幻。
******
劉肇終究還是沒有殺掉耿夑,但他有生之年,再也不想讓這個人在洛陽,甚至在他視線所及的土地上出現(xiàn)。
因此,永元十二年秋,車騎將軍耿夑因擅闖禁宮之罪,被革去了將軍之職,貶為隴西太守,領(lǐng)護羌校尉,駐守,無旨終生不得入關(guān)內(nèi)。
當(dāng)耿夑從廷尉獄被釋放,風(fēng)塵仆仆的趕回冀州時,玉瑤恰巧在幾個時辰前剛剛誕下了一個女兒。
彼時,景姬,景沅還有府里一眾親眷,全都圍在玉瑤的西廂房里,所有人都爭相來看這個新生的孩子,因為耿夑獲罪而連日緊鎖的愁眉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當(dāng)滿身狼藉胡子拉碴的耿夑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所有人都激動的不知該說什么,玉瑤更是哇的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只有景姬,她強忍著盈眶的熱淚,緩緩走到耿夑的身邊,拍了拍他肩頭的塵土,輕輕說了一句:“回來了······”
短短三個字,恍若隔世。
回來了,可是他馬上又要離開了。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卻是萬里之遙的涼州,那個傳說中鳥不落地的貧瘠之地。
冀州是耿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們耿氏盤根錯節(jié)世代經(jīng)營的地方,可以說,冀州,是他的根。無論在何處廝殺,他知道自己總有一日還是要回到冀州,哪怕戰(zhàn)死沙場,他的尸首也會埋在冀州的土地下。
然而現(xiàn)在,他卻不得不離開這里,離開自己的根,去到大漢最遙遠的邊疆,最貧瘠荒涼的地方,與其說是削官,毋寧說是流放。
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只有短短的三天。
耿夑用了三天時間,說服身體孱弱的景姬和剛剛早產(chǎn)誕下孩子而元氣大傷的玉瑤留了下來,他把三個年幼的兒女也留了下來,選擇孤身一人上路。
就這樣,帶著三千親軍,還有林忠,耿夑踏上了遠赴邊疆的漫漫長途。他們經(jīng)過了長達兩個月的長途跋涉,才終于到達了這片荒涼的土地。
涼州,一片孤城萬仞山。
這里沒有車水馬龍,沒有旖旎笙歌,更沒有軟玉溫香,這里只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漠,連綿不絕于天際的蒼山,和蒼涼悲壯的老腔。然而這片貧瘠之地自古便不平靜。一城之隔,羌人在城墻之外虎視眈眈,數(shù)百年來窺伺著大漢的天下。
耿夑接替的是原護羌校尉吳祉,此人已在涼州駐守八年,與羌人也纏斗了八年。
或許是涼州摻雜著風(fēng)沙的水和糜子面太過粗糙,八年光景,就把一個原本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俊杰磨成了一個兩鬢斑白的老者,如今不過三十出頭的吳祉,看上去竟像年過五十的人。八年前,初出茅廬的虎將因為在一次與匈奴的戰(zhàn)役中指揮不當(dāng),而被貶斥至此地,吳祉曾經(jīng)十分確信自己會最終埋葬在這片土地上,卻沒想到有生之年他還有機會離開這里。
耿夑和林忠為吳祉踐行,在簡陋的城寨中,喝著濃烈辣口的涼州酒,憶起多年來在這片廣袤的河西走廊發(fā)生的戰(zhàn)火紛爭。
羌人與匈奴不同,他們雖然沒有匈奴的精銳鐵騎,但勝在詭詐多謀。早在先帝在位時,燒當(dāng)羌部落首領(lǐng)迷吾便數(shù)次入侵隴西、漢陽兩郡。幾年前,迷吾之子迷唐繼位,籠絡(luò)西羌各部,集結(jié)起三萬步騎兵,大舉進犯隴西,吳祉率兵三萬阻擊,經(jīng)過長達半年的惡戰(zhàn),終于打敗了迷唐,迷唐經(jīng)此一役重病不起并于兩年前身故。如今先零羌部落族長滇零成為了西羌新的首領(lǐng),正在收攏殘部,集結(jié)兵力,虎視河西走廊。
餞別吳祉后,耿夑獨自一人登上巍峨的城樓,瞭望不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這里是大漢最遠的屏障,前方是茹毛飲血的蠻子,身后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大漢子民。河西走廊的戰(zhàn)火斷斷續(xù)續(xù)燒了幾十年,他們世世代代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如螻蟻般的茍活著。
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吳祉用了八年時間守護這里,耿夑不知道自己會在這里守多少年,也許十年飲冰,也許終有一日,他會埋葬在這里。那么,他將用自己的余生,守護好大漢的最后一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