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人忙不迭爬起身來，稍稍收斂了儀容，不時眉飛色舞道：啟稟大都督，少將軍自登臨高闕塞后，率部出塞三千余里，一路西獵，殺敵逐寇，渡過居延沙漠，擊潰稽落之?dāng)?，爾后又一路北上，歷涉涿邪山、安侯河，前后連戰(zhàn)十余日，經(jīng)大小二十余陣，降虜生俘，所獲過當(dāng)，馬踏龍城，足登燕然，如入無人之境。此后，更在山上勒起石碑，祭天封禮啦！至卑下回來時，少將軍已率部攜所獲首虜、輜重正在歸來的路上，約莫三日后能至。
天降大喜，眾將莫不彈冠相慶，帳中頓時炸開一片笑語歡歌。獨明語先遲遲不動聲色，兀自斂容屏氣，不時回身落坐，靜靜聽畢，只是輕拂玉手，幽幽回了句：吾知矣，都退下吧。傳令下去，休整半月后，擇日班師還朝。
眾將見狀，笑聲戛然而止，相覷莫名一陣，見無他事，遂陸續(xù)告去。
待眾人一散，身旁一人剛欲言，豈料明語先倏地一派笑逐顏開，不時跳起身，來回直踱著步子，時而欣喜若狂，時而又抱憾連連道：這個天殺的，可是給我天朝長了大臉矣！唉，我也是真迂腐，此次北藩主力在東，守在河朔，王庭又在北，如此則西線必然空虛也，為何當(dāng)初千算萬算，獨獨就漏算了這一節(jié)？登封燕然，這可是為將者可遇而可不求之殊榮啊，古來多少大將窮盡一生戎馬而不可得，不想今時竟被這個闖天闖地的給撞上矣，天意，天意，真乃天意呀！那什么，婉婉啊，你趕緊替我擬一道折子，吾要上書為叔瑤請功！不，還是吾親自寫吧。
迎面一人：青衣白裳，羅襪生塵。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光潤玉顏，氣若幽蘭。舉止嫻雅，落落大方。來人姓花，名宛若，表字婉婉，明語先貼身女官是也?；ㄍ鹑舫錾泶髢?nèi)，隸屬都尉司，御前校尉職。其人博學(xué)多才，且尤善輕功。人言其祖上師從武林泰斗“林家堡”一脈，深得該派絕學(xué)“飛燕南歸”之精髓，因而輕功獨步一時。其時見得明語先欣喜之狀，不禁“噗呲”一聲，兀自在一旁笑開了花。
明語先一回頭，不明所以道：傻笑什么呀？
花宛若搖頭直笑道：主母方才還揚言要扒雍王層皮呢，轉(zhuǎn)眼又迫不及待地為之請功矣。這一前一后，一怒一喜的，著實判若兩人，實在叫人防不勝防也。
明語先應(yīng)聲壓下笑靨，旋即一負手，故作叱責(zé)道：大膽！沒什么事，你也退下吧。
花宛若應(yīng)聲稍作收斂，一臉忍俊不禁中，旋即告去：“唯。”花宛若將欲走，還又留，忽斂容屏氣，若有心事。
明語先見狀問道：還有事？
花宛若忽然警覺起，不時望了望帳外，旋近前一步，問道：恕宛若斗膽問一句，河朔那八萬降卒，不知主母意欲如何安置？
明語先聞之急轉(zhuǎn)色，頓時愁上眉頭，左右不能決。
花宛若見狀，兀自輕嘆一口氣，娓娓說道：“這八萬人，打起仗來固然是一支雄師，可一旦安頓下來，卻也是八萬張嘴。而我軍此次勞師遠征，糧草又有限，若不慎引起個嘩變，那可不亞于一場大仗啊。而要完全養(yǎng)活下這八萬人，便需得再從關(guān)中調(diào)集錢糧、勞役，以供來日駐防之用。如此一來，且先不論我軍將士用度，光這八萬人，那便是一筆不小的花銷??！可若盡放其歸去……”話至此處，她倏地頓了頓，不時嗔笑一聲，雙目漸亦冷凝，須臾，乃接道：“須知這八萬人，可是咄苾麾下嫡系之軍，精銳中的精銳，一旦放歸敵營，無異于縱虎歸山，料不出三年之內(nèi)，必復(fù)為患也。而我軍此次雖一舉收復(fù)河朔，然傷亡卻也著實不小，再加上邊塞各鎮(zhèn)吏民傷亡、城郭毀壞以及錢糧折損等等，更是難以估量。若不能當(dāng)時定，畢其功于一役，那于長遠而言，此役我朝究竟算是勝呢，還是敗呢？”
明語先自是深諳其中利害，兀自思索片刻，明明心照不宣，卻不置可否道：婉婉的意思是……
花宛若聞之垂睫，其時臉色愈加凝重。她與明語先朝夕相處，焉能不知其所思所想？于是左右一陣，索性說破道：主母嘗言，毋獨攻其地而攻其人。宛若以為，與其當(dāng)時一念之差而貽害無窮，倒不如現(xiàn)在一不做二不休，一勞永逸得好！
明語先聞之語塞。雖心以為然，奈何良心難安，時來回踱著步子，始終難下決斷。思之良久，終不能兩全，于是無聲時，但見五指一攥，目光頓時銳利如劍。
河朔之戰(zhàn)，官軍斬首三萬，捕虜八萬，畜百余萬，一舉收復(fù)河朔之地，全甲兵而還。叛軍除少數(shù)逃遁，余者非死即傷，伏聽者甚眾。明語先以為，叛軍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少英準(zhǔn)其奏，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歸去，北藩大震。
是役，雍涼都督少光亦率三萬騎出北地，分道進兵，掩護側(cè)翼，并伺機殲敵。及出塞，乃沿賀蘭山西麓徑直北上，一路偃旗息鼓，狂飆突進，后發(fā)而先至，下雞鹿，登高闕，傷亡三千余騎，俘殺首虜兩萬余級。后因失道，不及與明語先相會，于是自引兵深入，徑往追敵。
少光敢深入，好奇謀，行軍布陣，多不循舊例，常與壯騎先其大軍而行。更親率降虜士眾，約輕赍，絕大漠，一路攻城略地，斬旗獲鼓，師率減十二，取食于敵，逴行殊遠而糧不絕，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絕也。昔讀書束脩，明語先便嘗言：“此子天賦將才，貴不可言也！”
于是出塞三千余里，大小經(jīng)二十余陣，逾居延，克稽落，經(jīng)荒野，絕沙漠，行蹤不定，聚散無常，所向披靡，俘殺甚重，斬酋虜以釁鼓，血敵寇以染鍔；然后越涿邪，跨安侯，乘燕然，勒石銘，四校橫行，星流彗掃，蕭條萬里，野無遺寇，躡冒頓之區(qū)落，焚老上之龍庭。遂域滅區(qū)殫，舉旗凱旋，考傳驗圖，窮覽其山川，一戰(zhàn)而威震寰宇！
既克，乃封山刊石，昭銘盛德，其辭曰：“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兇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亙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拓境宇兮揚天威，熙帝載兮振萬世！”涿邪、燕然二山，皆美水草。北藩失之，乃作悲歌曰：“失我涿邪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燕然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于是數(shù)十年內(nèi)，北藩談少光而色變，謂之曰“天威將軍”。
至此，官軍不僅順利切斷叛軍右翼，亦徹底鏟除都護府以西之威脅。而叛軍已成驚弓之鳥，難以為繼。然鑒于敵主力尚存，于都護府以北威脅仍在。經(jīng)短暫休整，冀并都督明語先決意乘河朔新勝之帆，加強北線攻勢。
是年秋，敵數(shù)萬騎入上谷，上谷太守戰(zhàn)死，叛軍血洗上谷，后又轉(zhuǎn)攻漁陽，殺略吏民甚眾。冀并都督明語先接報，急率四萬軍出定襄，一路沿長城東進，欲斷敵后路。敵聞訊脫走塞外，以為官軍不能至，遂原地駐軍休整。
不日，官軍六萬人悉出代郡，出塞四百里，夜圍叛軍，得首虜萬五千余級。叛軍倉惶大敗，殘部潰圍北去。官軍急追數(shù)百里，弗得，虜眾男女萬余人，畜數(shù)十萬，于是引兵而還。幽州部眾慕明語先威名，乃爭相從命。
月余，聞叛軍欲轉(zhuǎn)移輜重，攜主力東去，明語先旋即率軍七萬出定襄，前往截殺。出塞后，得知敵主力并未東去，遂自領(lǐng)精兵疾進，令偏師由東路迂回策應(yīng)。叛軍聞訊，乃悉遠北其輜重，布精兵十萬于大漠南緣，欲以逸待勞，迎擊官軍。
明語先率軍輕裝簡從，疾行千余里，穿越草原，與早已布陣之?dāng)辰討?zhàn)。明語先見敵兵陳而待，于是令以武剛車自環(huán)為營，穩(wěn)住陣腳，旋縱五千騎出戰(zhàn)，敵亦遣萬余騎兵來攻。會日暮，大風(fēng)驟起，沙礫撲面，兩軍不相見，明語先乘勢令左右翼疾進包抄，欲圍而殲之。
叛軍幾番沖鋒不敵，見官軍人多勢眾，兵強馬壯，恐久戰(zhàn)而陷于重圍，始潰退，直往東北突圍。時已昏，明語先急發(fā)輕騎夜追之，自率主力跟進。是時，會東線官軍聞訊而至，叛軍突圍不成，反陷腹背受敵。戰(zhàn)至天明，官軍盡殲敵主力，斬殺虜酋咄苾，潰逃者無算，俘殺七萬余，得其輜重后，又一路掩殺至王庭，軍留一日而還，悉燒其積粟以歸。
經(jīng)此一戰(zhàn)，叛軍主力盡失，再無力南下。后，各部叛軍相繼覆滅，殘部孤懸漠南茍延殘喘，北庭之亂漸息。
三寶十二年，朝廷剛歷藩鎮(zhèn)之亂，又有北藩時降時反，一時內(nèi)外俱疲，無暇西顧。時域外有西戎諸部，蟄伏多年，羽翼漸豐，近歲每每犯邊都護府，圖謀之意，昭然若揭。
雍涼都督少光以為，西戎狼子野心，一味姑息，久之必成大患。然今賊勢浩大，又值內(nèi)外騷動，于長遠計，當(dāng)剿撫并用，先撫后剿，以守為攻，剪其羽翼，斷其枝葉，縛其手腳，困其意志，四面絕網(wǎng)，逐步蠶食之。待其勢弱，再舉大兵一鼓而下。少英納之。
于是明和議約束，厚遇，通關(guān)市，饒給之。由是，西戎至戎王以下皆親太一，每每往來都護府。后，西戎雖時小入盜邊，皆不克，更無大寇矣。又廣遣使節(jié)通域外，每每贈送甚盛，西戎因之生疑。而列國飽受西戎荼毒，遙聞太一威名，因之尤是仰慕，雖屬西戎，不相親附也。
先時，域外列國多與太一相親，然自黃莽篡位以降，太一謀在復(fù)北庭、固西域，漸疏于西顧。即至西戎雄起，暗中染指列國，禮意于是日薄，此后更相絕也。
少光以為：欲謀西戎，先通列國。而欲通列國，首在大月芝。又以赫連沖持重有能，臨變果決，遂舉以西使大月芝。
是時，大月芝雄張烏滸河以南，而西戎遣使監(jiān)護其國，欲謀其政。赫連沖既到大月芝，大月芝王初禮敬甚備，后忽更疏懈。
赫連沖疑之，謂麾下曰：“寧覺大月芝王禮意薄乎？此必有西戎使來，狐疑未知所從也。明者綢繆未雨，況現(xiàn)已危邪？”于是召侍者進，詐問曰：“吾內(nèi)知西戎使來數(shù)日，今安在乎？”
侍者惶恐，乃具告內(nèi)情。
赫連沖于是密閉侍者，悉召麾下吏士三十余人共飲，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與我俱在絕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貴。今戎使到才數(shù)日，而大月芝禮敬即廢。如令其收我等送西戎，骸骨長為豺狼食矣。為之奈何？
麾下皆大驚，起拜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從將軍。
赫連沖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當(dāng)今之計，獨有因夜以火攻虜，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盡也。滅此虜，則大月芝破膽，功成事立矣。
眾恐自作主張，有違使命，遂勸曰：不如先書與上將軍議之。
赫連沖怒曰：吉兇決于今日。如令信使往來國中，山重水復(fù)無論，只恐夜長夢多，一朝謀泄，死無所名，非壯士也！
眾乃罷疑慮，從曰：善。
是夜，赫連沖遂將吏士趁黑往奔戎營。會天大風(fēng)，于是令十人持鼓藏戎舍后，約定：“見火起，皆當(dāng)鳴鼓大呼?！庇嗳讼こ直髪A門而伏。部署得定，赫連沖乃順風(fēng)縱火，前后因之鼓噪。戎眾驚醒大亂，逃遁無門。赫連沖身先士卒，親手格殺三人，吏士斬其使及從士三十余級，余眾百余人悉燒死。
明日，赫連沖乃還告大月芝王，示之以戎使首級，一時國中俱震。大月芝王恐西戎秋后問罪，驚恐之余，乃無所從也。
赫連沖知其意，宣曰：西戎賊子，仗勢而驕，為禍遠地，取欲無度，終致天怒人怨，四海沸騰，爾等列國更飽受其苦久矣。今我天朝厲兵秣馬，欲懲兇虐于海外，布天威于絕域。汝雖遠國，既得重歸大化，自有天威相行護佑，得蔭子孫萬代安享太平，何懼于區(qū)區(qū)蠻貊之邦？
大月芝王知木已成舟，急叩首拜謝。赫連沖曉告撫慰，遂納子為質(zhì)。
不日，還奏于少光，少光大喜，具上表赫連沖之功，并求更選使烏雷國。
少英愛赫連沖之能，以其勇敢韜略，遂詔少光曰：“吏如赫連沖，何故不遣而更選乎？今以赫連沖為都護使，令遂前功?！?p> 赫連沖于是復(fù)受使烏雷國。烏雷國雖近西域府，而西戎遣使監(jiān)護其國，霸其朝政久矣。少光欲充益赫連沖所從兵馬，赫連沖曰：愿將原所從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多益為累。
赫連沖到烏雷國，明說利害，曉以道義。烏雷王素聞赫連沖在大月芝誅滅戎使，因久恨西戎之暴，即殺戎使而降。赫連沖重賜其王以下，因鎮(zhèn)撫焉。于是諸國皆遣子入侍，列國與太一絕六十載，至此乃復(fù)通焉，此不贅述。
三寶十三年秋，西戎起十萬之眾南下大月芝，進抵藍芝城，大月芝王遣使求援。少光以為大月芝雖遠，不救恐失信于列國，少英納之，旋拜少光為征西將軍，與大月芝連兵拒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