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明語先不為所動，當(dāng)時正襟危坐，直面眾人，乃聲色俱厲道：朝廷三令五申，嚴(yán)禁走私販貨，違者一律按資敵論處。今北庭叛亂猖獗，不時侵盜邊境，殘害吾民。值此國難當(dāng)頭，爾等竟還敢頂風(fēng)作案，吾若不殺之以儆效尤，將何以正國法？拖下去！
明惠眼見命將休矣，乃失聲高呼道：大姐姐且容小弟說一句再殺亦不遲！大姐姐，且容小弟再說一句呀，大姐姐……
明語先聞之，搖手暫留下了人，乃嚴(yán)辭喝道：如今人贓并獲，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明惠抬頭但望明語先鳳目圓瞪，整個人霎時癱坐在地，卻是一臉無措。左右一盤算，不時四腳并用，撲近前哀求道：大姐姐，大姐姐，這樣，這樣，你軍糧不是還未征齊嘛？小弟家中尚有些余糧，愿再補交兩千石，加上前番已被征的五千石，七千石糧食只求換小弟一條命，大姐姐看可好？
明語先聽罷，暗暗環(huán)顧四周，默了一陣，總算摒退了甲士，兀自為難道：這樣吧，念你為朝廷征糧有功，前番又主動交了不少糧食的份上，待我上書過天子，再行定奪吧。
明惠何等聰明之人，聽得這話，當(dāng)即領(lǐng)會了明語先用意，乃從容拜道：報到鉅公那，有罪無罪，還不是大姐姐一句話的事嘛？這樣吧，小弟愿再加一千石，算上方才的兩千石，統(tǒng)共補交三千石糧食，大姐姐覺得可好？
明語先會心一笑，轉(zhuǎn)首環(huán)顧四周道：諸位以為呢？
在場眾人經(jīng)方才一嚇，早已如驚弓之鳥，乃爭相應(yīng)道：吾等也愿交，也愿交……
悉數(shù)登記在冊罷，明語先又斟滿一杯酒，起身一席話，莫不浩氣凜然：“諸位，如今朝廷內(nèi)憂外患，正是我輩盡忠報國之時！在座皆是國之棟梁、業(yè)界翹楚，值此國難當(dāng)頭，還望能以大義為先，摒棄一己私利，為朝廷戡亂救國，盡心盡責(zé)！”言畢，仰頭一飲而盡罷，又接道：“至于諸位過去所作所為，語先在此承諾，一律既往不咎。然吾今日亦有言在先，倘若日后還有人膽敢以身試法，即為賣國之賊，屆時國法難容，便休怪語先翻臉無情！”話音剛落，酒杯隨之落下桌面，莫不鏗鏘有聲。
眾人聞之一顫，不得已紛紛伏地而拜。
一番慷慨激昂罷，明語先緩了緩神，仍似余怒未消。忽一轉(zhuǎn)頭，又沖著身旁一眾官員一頓痛斥道：還有你們！身為朝廷命官，不能為朝廷分憂便罷了，卻還處處掣肘他人行事，整天計較些細(xì)枝末節(jié)、有的沒的，貪圖一時口舌之快，而將國家大義拋諸腦后，簡直有辱斯文！然念在爾等過往還有些功勞的份上，此次吾便不再作深究矣。待我上書過天子，統(tǒng)統(tǒng)罰俸三月，回家面壁思過！還望諸公能夠引以為戒，回去好好想想，今后這朝廷命官，究竟該怎么當(dāng)！
眾官員見狀，哪還敢再支聲，紛紛也是跪地認(rèn)錯。
宴畢，賓客散去，明惠忍不住埋冤道：大姐姐方才可過了啊，說好了只收拾那些混人，何必把小弟也牽連進(jìn)來，卻讓我回去如何跟家里交待？
明語先鳳眼一瞪，當(dāng)即斥道：自己做錯了事，還有臉來怨我？
明惠自知理虧，委屈道：小弟并非怪大姐姐不近人情，只是大姐姐若想殺雞儆猴，早說便是，好歹也讓小弟心里有個準(zhǔn)備，何必?zé)o故把人嚇得個半死？
明語先這才轉(zhuǎn)怒為喜，只道：早與你說明白，能演那么真？
明惠無奈，兩手一攤道：小弟就知道，但凡幫大姐姐做事，一準(zhǔn)撈不著個好下場。這下倒好，賠了夫人又折兵！
明語先撇了他一眼，不時罵道：你個混六郎，少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瞞著家里倒賣私貨之事，我暫且就不跟你提啦。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借征糧一事，私底下又收了那些商賈、大戶多少好處？照實說吧，訛了多少錢？
明惠一聽，當(dāng)即語塞，乃埋頭支吾其詞道：不多，大、大概，五、六萬金吧。
明語先聞之乍舌：五、六萬金??？你個渾小子還真敢拿？
明惠連連搖手道：這些錢可都如數(shù)登記在冊的，小弟豈敢私吞半分？大姐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問隨行之書記！
明語先輕吞一口氣，啐道：算你還有點良心！行了，五萬金，我代朝廷如數(shù)收下。余下的，自己看著辦吧。
待明惠走后，明語先負(fù)手立于窗前，仰望漫天星辰，一派怡然自得道：玉貞，你說這天下之事，只怕亦不過如此吧？
凌霜聞之色變，晃神一陣，旋即拱手道：恕凌霜不知。
明語先回身笑道：你啊，好歹也是縣主之身，卻總是如此謹(jǐn)小慎微的，也不知在糾結(jié)些什么？
征糧事畢，萬事俱備，不日明語先乃誓師出塞。明惠因征糧有功，此后朝廷論功行賞，乃獲封男爵。
三寶十二年二月，北庭叛軍累戰(zhàn)失利，主力旋即北遁，欲誘罷官軍，繳極而取之。四月，乃發(fā)數(shù)萬騎兵，入犯定襄，殺掠千余人而去。孰料官軍不為所誘，反之轉(zhuǎn)攻河朔，欲一舉殲滅西線之?dāng)场?p> 卻說少光奉命出北地，掩護中路軍攻取河朔。及出塞，一路北上，然因中途失道，未及與中路軍相會，竟索性引兵西去，徑往逐敵。
這日，軍過沙漠。忽然狂風(fēng)驟起，驚沙漫天，軍不得行。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不遠(yuǎn)處有一座廢棄古塞，少光遂引眾軍前往避風(fēng)。既入，環(huán)顧四下，但見城、障、烽、燧、墻林立，錯落有致，雖已只剩一片殘垣斷壁，昔日赫赫威勢，仍然依稀可辨。
少光下了馬，正尋地休息，忽來一陣狂風(fēng)掃過，驟然襲于身，竟然莫名一陣徹骨生寒。循著方向望去，不時瞧見幾十步開外，一塊大巖石孤零零矗在那里，此間不時陰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耳邊“呼呼”作響，聽著若個凄楚，彷佛在向人訴說著什么冤屈一般。定睛細(xì)看，不時驚見巖石旁，黃沙半掩，白骨成堆，看著若個瘆人。好奇走近前一看，但見石上字跡斑駁，蒼勁有力，雖經(jīng)累年風(fēng)侵雨蝕，至今仍依稀可辯，卻道無名氏絕筆書曰：
“拔山力盡恨徒然，唯以殘軀殉故關(guān)。
后世子孫如復(fù)此，望拾吾輩骨殖還。”
再看落款處，曰：“平和三十年臘月初九，胡虜復(fù)寇塞，舉城死守月余，終糧盡援絕，城關(guān)陷落。未免牽連城中百姓，余眾百余人，盡皆殉國于此?！?p> 少光大驚，忙問左右道：這是何處？
赫連沖應(yīng)聲要來輿圖覽畢，又細(xì)看了一遍那石刻文，不由亦一怔，愕然回道：回稟上將軍，若末將所記不差，此處、此處好像是居延故關(guān)，于三寶元年正月陷落，然不知何故，竟荒廢至斯！
少光應(yīng)聲失色，不時垂下頭，癡癡然望著滿地累累白骨，黯然忖道：那這些人莫非是……
赫連沖嘆道：應(yīng)是當(dāng)年殉國的守軍將士。
少光因之無言，兀自望著這滿地英魂，矗立良久而終不能自已。
眾聞聲，時亦紛紛聚攏上前，眼見于此，莫不連連扼腕嘆息。
正值此時，忽聞不遠(yuǎn)處輕騎飛入，不時大呼：報——！
眾循聲望去，但見兩名壯騎縛著一個藩兵，不時躍馬徑前，信手直往地上一扔，稟道：上將軍，抓到個敵軍的哨子！
那藩兵被五花大綁著，徑直從馬上跌落下來，頓時摔了個四腳朝天，唯奮力掙扎起身，不時大呼：“放開我，放開我……！”無奈剛翻過身來，便被身旁兩個兵卒死死按住，低頭伏跪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
赫連沖精通藩語，遂應(yīng)聲上前喝問道：說，你是哪個部落的，汗帳在哪？不說，殺了你！
那藩兵聽畢，卻是置若罔聞，反而掙扎更甚，不時極口詬罵道：滾！你們這些華夏人，統(tǒng)統(tǒng)不得好死，放開我，放開我……！
旁邊幾個兵卒經(jīng)得方才一幕，心中怒火正愁無處宣泄。聽得赫連沖如實譯罷，頓時怒氣沖天，不管不顧地上去便是一頓豪打，直打得那藩兵口鼻噴血，體無完膚。怒極時，更直欲殺之而后快：他娘的！都死到臨頭啦，還敢這么張狂？上將軍，干脆砍了算啦！
眾無不義憤填膺，不時亦紛紛聚攏上來，眾口一詞地山呼道：對，砍了算啦！砍了算啦！砍啦！砍啦！……
熟料少光竟絲毫不為所動，漫看一陣，忽幽幽說了句：放開他。
眾聞之盡皆愕然，一時怔在原地，有些難以置信。連同那個藩兵，其時竟也有些晃神，心里不禁直打鼓。
少光見狀，遂又高聲令道：吾說放開他！
眾應(yīng)聲回神，這才不情不愿地放開手。
時見少光又拂手道：“給他解開！”左右聞之，遂又替那藩兵解開了手腳。
那藩兵這才搖搖晃晃地支棱起身，許是攝于方才群情激憤之故，其時眼見得少光不茍言笑地走到跟前，卻彷佛意識到什么似的，竟如霜打的茄子似的，頓時失了銳氣，怯生生吞吐幾句后，再不敢發(fā)一言：我認(rèn)得你，你是西域府的統(tǒng)領(lǐng)——“七將軍”！西域人都說你很能打仗，說、說你是北斗第七、第七星轉(zhuǎn)世，是他們天生的、天生的克、克星……
——北藩民風(fēng)彪悍，向來崇尚威力。而少光在西北威名赫赫，也難怪那藩兵會怕他。
少光其時虎目圓瞪，炯炯如炬，而又拒人千里，銳利的目光，此刻彷佛一把尖刀，看得人心頭直發(fā)慌。兀自盯著那藩兵看了半晌，忽問道：看見那邊的石頭和白骨了嘛？問他！
赫連沖遂照樣與那藩兵又問了一遍。
那藩兵聽罷，不時循著方向望去，一時不知所以然，遂點頭道：看見啦。
少光接著問道：都是誰？
那藩兵遂如實答道：那些都是曾經(jīng)駐守在此的華夏軍。前些年，磨多可汗帶兵攻破了城關(guān)，許諾只要城中殘存的華夏軍放棄抵抗，便絕不牽連城中百姓，于是那些人遂都自盡在那塊石頭前啦。
少光又追問道：那城中的百姓呢，如今又在何處？
那藩兵應(yīng)聲結(jié)舌，倏地吞吐其詞道：后來都、都、都?xì)⒐饫病?p> 眾聞之，無不咬牙切齒，兀自攥得拳頭“咯咯”直響。
少光接著又問：磨多，他如今在哪，有多少人？
那藩兵一聽，頓時躲閃其詞，久久不肯應(yīng)答。
少光見狀，不時虎目一瞪，橫空一聲怒喝道：說！
那藩兵頓時被嚇得一顫，躑躅片刻，終于支支吾吾地說道：就、就在龍、龍、龍城，不下三萬人。
少光頓了頓，轉(zhuǎn)身長吐過一口氣，忽又冷不丁回頭試問了句：你是磨多的士兵？
那藩兵點頭怯道：是、是。
少光不時又轉(zhuǎn)還過身來，走近一步，追問道：當(dāng)年寇關(guān)，你可也有份？
那藩兵應(yīng)聲直發(fā)顫，不時目光躲閃，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道：有、有，可、可我當(dāng)年還小……?。?p> 但聽得一聲哀嚎，但見少光怒發(fā)沖冠，目眥盡裂，倏地挺身上前，一把揪住那藩兵頭發(fā)，徑直拖到那大巖石跟前，沖著他大喝一聲道：跪下！
那藩兵雖也是個七尺高的漢子，卻也真真拗不過少光那牛馬一樣的力氣，其時竟直如個三歲孩童一般，被信手提溜著一路拖行。不過倒還算他有些骨氣，一聽讓他跪那些殉難將士，縱然淪落至此，竟還奮力掙扎著起身，不時叫嚷道：我北庭男兒，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可汗和英雄，卻獨獨不跪弱者，更不跪死了的弱者……啊——！
話音未落，但聽得“嘎拉、嘎拉”兩聲脆響，“嗯嗯、啊啊”一陣哀嚎，那藩兵的腿骨竟硬生生被少光踹成了兩節(jié)，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少光其時目露兇光，一雙大手，如鷹爪一般，一邊死死抓著那藩兵腦袋拼命往地上摁，一邊還聲嘶力竭地不住吼道：給我向他們磕頭！給我磕！磕！磕……
那藩兵雖再無力頂嘴，卻仍執(zhí)拗著一雙手，支棱起身子，不肯就范。
少光其時怒極，見狀，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呼地又是兩聲脆響，一陣哀嚎，直如捏小雞翅膀一樣，將那藩兵的兩條胳膊瞬間擰成了兩團麻花。一邊怒吼不斷，一邊仍舊不住地抓著他腦袋往地上摁：給我繼續(xù)磕！繼續(xù)磕！磕……
其時，但聽得那藩兵腦袋不住磕碰地面，竟如鼓點一般“砰砰”直響。不一會，地面上便全是血，中間還夾雜著白乎拉碴、粉不拉幾一團，也不知是肉沫還是腦漿，乍一看，簡直令人作嘔，轉(zhuǎn)頭想，真是瘆人非常。少刻，但見那藩兵沒了動靜，拎起來一看，但見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也不知何時，已然一命嗚呼矣。
熟料少光仍舊余怒未消，恨恨然直將那藩兵尸體往地上一丟，回身忽又拔出佩劍，直往那藩兵尸首上又是一痛亂砍，直砍成一團肉泥，這才漸亦消了氣。于是收了佩劍，兀自吞吐過一陣，回神直與左右叱道：聽令！即刻將將士們的遺骸悉數(shù)收斂起來，一同隨軍帶走，待來日還朝后，發(fā)回原籍安葬！
眾經(jīng)得方才一幕，一時還未還過神來。怔了一陣，猛回神，眼見得少光虎目如劍，滿身戾氣撲面來，忙不迭領(lǐng)命行事，哪個還敢多嘴？
少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塊大巖石前，默默注視良久，其時不由自主地憶起往昔種種屈辱，別是感慨萬千。感時觸景生情，莫不義憤填膺，難耐心潮翻涌，遂拔劍一揮而就，在那絕筆詩旁又刻下一律，詩曰：
“孤軍西狩過居延，赫見昔人絕命篇。
不欲征蓬出夏塞，可憐歸雁入胡天。
長河九曲圓一日，大漠千瘡值萬錢。
引我兒郎直此去，功成勿忘祭三邊。”
——狼煙起，江山北望。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恨欲狂，長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xiāng)。何惜百死報家國？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我愿守土復(fù)開疆，堂堂中國，要讓四方、來賀！（摘自歌曲《精忠報國》）
罷了，直與左右囑道：“找個工匠來，鐫刻好，拓印回去。待還朝后，再著令地方統(tǒng)籌，務(wù)必好生看護得當(dāng)，不得有誤！”不時收了佩劍，一轉(zhuǎn)頭，忽又登高疾呼曰：“將士們，直此北上，跨過安侯河，便是酋虜祭天圣地及其汗帳所在——龍城！大丈夫建功立業(yè)，名垂千古，便值此時也！眾軍聽令，明日三更造飯，五更拔營，人馬半飽，隨帶戰(zhàn)飯，舉軍直襲龍城！功過成敗，畢于是役；華夏榮辱，在此一戰(zhàn)！故本將今日在此承諾，城破之后，允以公開劫掠三日，城中男女老少、金銀錢帛，任憑取舍，百無禁忌，以為犒勞！”
眾聞之，或喜或憂。那些個頑劣慣了的，此刻自是欣喜若狂，進(jìn)而躍躍欲試也；然那些個一向溫良的，此時卻是瞠目結(jié)舌，驟然不知所向爾。然允諾公開劫掠，從來最是鼓舞人心士氣，縱然名聲難聽些，然自古成者王侯敗者寇，一將功成萬骨枯，史海鉤沉，每每常青睞那些個功成名就的，又有多少人記得那些個仁義道德的？
赫連沖大驚，他常年隨少光南征北戰(zhàn)，焉能不解其心中所思所想？這番話，明里雖道只是“公開劫掠三日”，然后一句“城中男女老幼、金銀錢帛，任憑取舍，百無禁忌”，卻分明暗透著“燒殺搶掠，無所不可為”之意，簡直就差明示“屠城也無妨”矣。如此想著，赫連沖于是忙不迭上前勸道：上將軍，恕末將直言，放縱士卒禍害百姓，只恐有悖于我王師仁義之名，更不利于日后招降余眾。于長遠(yuǎn)計，還請三思！
熟料少光此刻正在氣頭上，根本不屑一顧，其時乃厲聲駁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殺我一人，我便殺還他一人；他殺我一千，我便殺還他一千；他略我一城，我便略還他一城；他屠我一城，我便屠還他一城！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此才算公平、公道！
此話一出，竟贏得眾將士云集響應(yīng)，不時紛紛拍手稱快，眾口一詞地齊呼曰：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赫連沖見狀，心知再勸亦是徒勞，遂也只好作罷，唯留待事后再作計議：唯。
三寶十二年五月，冀并都督明語先遣凌霜率一萬騎出定襄，又奏請幽州兵兩萬騎出代郡、涼州兵三萬騎出北地，佯攻牽制。明語先自率六萬騎出云中，向西沿大河北岸作大迂回，依托長城之掩蔽，迅速推進(jìn)至高闕，未見敵蹤跡。于是依計切斷叛軍與王庭之聯(lián)系后，旋即一路南下，迂回包抄河朔之?dāng)场Ｊ且?，月色晦暗，不見五指，官軍一路偃旗急進(jìn)，趁黑掩襲敵營，一舉擊潰之。
另一廂，稽落山下，一場大戰(zhàn)正蓄勢待發(fā)。
兩陣對圓，旗鼓相望——
一邊人荒馬亂，隊伍攢動，衣甲凌亂，眾聲雜沓。長云蔽日，甲兵暗淡，其間號令旗幟交錯，烏泱泱一片，閃爍不定，急促聲中透著陣陣張皇，顯然對突如其來的戰(zhàn)事有點無所適從。
另一邊陣勢縱橫，刀槍突出，鼓角喧天響，號令如雷動。行云避去，甲光向日，展望眼，剎那一派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陣中不時躍出一將，被堅執(zhí)銳，揚眉立馬，凌風(fēng)一挺金戟，振臂大喝，真是氣沖霄漢，威風(fēng)八面：
“將士們，龍城近在咫尺，功成名就，正是此時！目下你我深入敵境千里，孤立無援，誠已無路可退，不勝即死，唯死戰(zhàn)而已！日落之前，很多人會死去，馬革裹尸而還，然所有人至此之后，無一例外必將名垂青史、光耀后世！國家、百姓，你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乃至后世千秋萬代，將因為你們今日的浴血奮戰(zhàn)而不再受外敵欺凌，更將為你們今日的豐功偉績而感到無上榮耀！將士們，敵眾我寡，成敗在此一舉，血戰(zhàn)到底，不死不休——！”
眾軍莫不振奮，應(yīng)聲山呼：為國家、為百姓、為父母、為妻兒、為兄弟姐妹、為千秋萬代，血戰(zhàn)到底，不死不休！血戰(zhàn)到底，不死不休……
“殺——！”一聲寒角響，喊殺聲大作，霎時鐵騎星馳，龍蛇飛舞，塵沙漫天，放眼銀河傾瀉，潮涌銀珠，波翻雪浪，千軍萬馬奔騰如虎嘯，大戰(zhàn)一觸而發(fā)……
河朔大營，哨騎飛馳，往來不絕。大勝過后，未及慶賀，帳中此刻卻是一片死寂。眾將面面相覷，不時探頭外眺，如坐針氈。
案前，明語先緊鎖眉頭，不時吞吐著鼻息，甩手忽一拍案，橫眉叱道：戰(zhàn)幕已落，為何少光、凌霜、幽州的三路人馬，至今仍杳無音訊，派出去的哨騎都是干什么吃的？
帳下見狀回道：稟大都督，據(jù)凌將軍所部哨騎回報，其軍出塞后，并未如期與幽州所部相會，又因搜敵不得，凌將軍疑敵有伏兵，遂率部徑直往東搜尋去矣，此后便失了音訊。
話音剛落，一騎飛至，徑直奔到帳前，還未立穩(wěn)馬蹄，便一頭栽下馬背，跌跌撞撞爬進(jìn)帳內(nèi)，撲倒在案前，呼呼直喘道：“報——！啟稟大都督，幽州所部出代郡后，因遍尋敵蹤不得，不慎迷失道路，后于濡水一帶遇伏。凌將軍聞訊，遂率部急往營救，經(jīng)血戰(zhàn)一日，始得以突圍。此刻，正悉數(shù)退往城塞，所部人馬殺傷相當(dāng)。”定睛看時，但見那人遍體鱗傷，滿面血污，身后半截箭枝穿透肩胄，身子晃晃悠悠的，看著怵人。
眾將一聽，不時長舒一口氣，心中巨石總算落定了幾分。
明語先聽畢，稍稍舒展顏色，其時端坐著身軀，輕點頭道：“來人，扶下去療傷?！闭?dāng)眾人暗暗慶幸時，忽見明語先眉頭一蹙，嗔嗔然又于帳外問道：“少光所部仍無消息回報嗎？”
眾將應(yīng)聲心一顫，面面相覷一陣，忙回道：稟大都督，少將軍所部人馬，如約攻下高闕后，忽然調(diào)頭西去，此后便再無哨騎回報矣。末將已派出十余路軍騎，一路往西搜尋，至今仍一無所獲。不過依沿途蹤跡來看，少將軍似乎去了稽落山一帶。
明語先聞之，始起身來至輿圖前，兀自顧看一陣，遂又道：傳吾將令，繼續(xù)派軍騎往西搜尋，所有可能地域，均要給我仔細(xì)找遍！
左右領(lǐng)了命后，旋即匆匆而去。
明語先深呼一口氣，其時來回踱著步子，強壓著胸中怒火，暗自直埋怨道：這個渾小子，從來都不讓人省心！讓他給我側(cè)翼佯動，偏偏給你逐遠(yuǎn)擊敵，連招呼也打一聲。如此便也罷了，一連幾天幾夜，一點消息都沒有，全然不把軍紀(jì)將令放在眼里。待回來后，看我不扒了他層皮！
正埋冤，忽聞?wù)T外哨騎飛入，一路放聲高呼：燕然大捷，燕然大捷，燕然大捷……
帳中聞之，盡皆愕然，一時四目相對，互相不明所以。
少刻，但見一人飛奔入內(nèi)。其時喜極，手舞足蹈，兩腳生風(fēng)，一個忘形，三步并作兩步走，踉踉蹌蹌跌進(jìn)帳中，不慎一頭扎在地上，仍不住疾呼道：大都督，大都督，燕然大捷，燕然大捷，燕然大捷啊——！
明語先聞之一怔，回過神，不禁疾聲上前追問道：“你說什么，什么燕然大捷，究竟怎么回事？快說！”其時眾將亦紛紛聚攏上前，你一言我一語，人聲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