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剛才對著電話說“奶奶不會有事”那句話,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諝庥行┐瘫牵踔翃A帶著煙花的硫酸味。冷風也刮過臉龐,像扇了我兩個響亮的耳光。
臉和心,生疼。
“謝謝主任,麻煩你了。”吳爸語氣異常鎮(zhèn)定。
“不用。你們還是商量一下到底怎么辦吧,手術的利弊剛才已經(jīng)給你們分析過了。最后是否手術,決定權還是在你們那里?,F(xiàn)在患者馬上要進ICU,你們去收拾一下她的衣物吧。我一直都在辦公室,你們有事可以隨時找我?!敝魅握f完朝我點了一下頭,扶了扶眼鏡,走進了辦公室。
臨近春節(jié),醫(yī)院應景地掛上了很多紅燦燦、大大小小的燈籠,又在樹干上和燈籠間纏繞了一串串很小的白色霓虹燈。天快暗下來的時候,門衛(wèi)就會拉下電閘,一棵棵樹從遠處看來,像一粒粒被蜘蛛網(wǎng)包裹的圣女果,讓人感到窒息。
黑夜完全籠罩下來,醫(yī)院瞬間就亮起燈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節(jié)日的氣氛。燈籠和霓虹燈的光線很是耀眼,盯著它們若是多看上幾眼,會覺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平時最安靜的地方除了ICU,就是我們的康復室。逼近深夜的醫(yī)院,ICU更是靜得讓人可怕,這里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很多人被推進去的那一刻,就注定即將和我們告別,只有極少數(shù)運氣好到離譜的患者,會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再被推出來。
而大多患者的家屬,就像“勝利者”的絕對“支持者”一樣,日以繼夜地守在ICU病房外,等著他們。就算他們心里很清楚,其實患者的靈魂已經(jīng)浮游到了天花板,他們也會堅持讓患者靠著機械的呼吸機,維持著生理上一起一落的呼吸。
就正如現(xiàn)在睡在ICU辦公室旁邊那間空屋地上的家屬一樣。
“周澤蓉的家屬?”護士在窗口前喊道。
看見神情呆滯李阿姨,我?guī)兔暎骸皝砹?。?p> 吳叔叔把李阿姨從墻角攙扶起來來,我趕緊去了窗口。
窗口里面的護士向我們交代:“患者現(xiàn)在要脫下全身的衣服和除掉所有的配飾,ICU二十四小時都供應暖氣,你們不用擔心患者會著涼。待會你們就清點一下,簽字拿走吧。明天來探望的時候,記得要拿一些成人尿不濕。還有,每天的探望時間是晚上八點到八點二十,其余時間一律不接受探望,這樣會打擾患者休息,你們來了也沒用,所以現(xiàn)在你們可以回家了?!?p> “麻煩你攙李阿姨去坐一會,我給我姐打個電話?!眳鞘迨鍙暮谏笠吕锾统鍪謾C,往走廊那邊走。
吳夢的大姑、二姑還有三姑陸續(xù)風塵仆仆地趕到,事發(fā)突然,都面帶一張驚恐慌忙的表情。
吳爸把剛才醫(yī)生對我們說的話又幾乎原封不動、一字不漏地轉述給姑姑們聽,像極了在給平級的領導做一場工作上的陳述。
吳爸是家中獨子,頭上三個姐姐。在爺爺去世后奶奶把以前的房子租出去,在每個孩子家住三個月,這樣就可以湊滿一年。
這下出事剛好是住在吳夢家。
到底怎么辦?
大姑穩(wěn)重,一直沒說話。二姑吵著鬧著說一定要手術一定要治下去。三姑唯唯諾諾噙著眼淚,問大家還要不要咨詢一下醫(yī)生的意見。
我陪李阿姨在凳子上坐了許久,她似乎要比剛才好很多了。
“要不我們。。。。?!眳前謩傞_口。
李阿姨打斷了吳爸:“幾位姐姐,我想說兩句?!?p> “媽是在我家摔倒的,平時吳力單位事多,總忙,是我在負責照顧媽的生活起居。我和吳力從來沒有留媽一個人在家待過,這段時間恰好趕上春節(jié)前,市委來檢查我們單位的年終總結工作,是我鬼使神差地加班,沒有及時回家。媽摔倒都是我的責任。”
姑姑和吳爸都沒有說話,三姑用手背擦了擦眼淚,伸手按住了李阿姨的胳膊,“沒事,不怪你,哪家都有個意外。平時你和吳力對咱們媽怎么樣,我們都看著呢,別怪自己?!?p> 李阿姨溫和又平緩地說道:“剛才吳力也給你們說了媽現(xiàn)在的情況。我在你們趕來的時候想了很久。我的建議是,放棄治療。”
放棄治療?!
我們大家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從凳子上“嗖”地一下站起來。
大姑像職場精英領導一樣,冷漠地、緩緩轉過頭來看著李阿姨,內心獨白好像是“我給你留夠時間,我看你接下來還有什么臺詞給我交代?!?p> 二姑搖著頭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嚕著:“怎么可以這樣啊,她是我們的媽啊?!?p> 三姑剛才還放在李阿姨胳膊上的手,漸漸地垂了下來。此刻,只有吳叔叔沒有任何表情和肢體語言。
“讓她說下去?!眳前终Z氣平緩,簡單幾個字散發(fā)出不怒自威的氣勢。
李阿姨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和大家的心情一樣,都迫切地希望媽能夠盡快地從ICU出來??墒牵瑒偛裴t(yī)生說得很清楚,媽動不動手術都不會醒來的。與其讓她現(xiàn)在做手術,下不了手術臺,還不如讓她在里面安安靜靜地躺著,休息著?!?p> 這時,窗外的燈籠異常紅亮,它們的投射進來的光,印在李阿姨的頭發(fā)上。一絲一絲的,印得通紅。像琉璃,像烈日,像紅藻。她完全不像剛才那般驚魂失魄,她筆直地站在吳爸身邊,就像一棵白楊挺立在巨大的梧桐旁邊。
讓我想起了舒婷的《致橡樹》: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在我還和吳力談對象的時候,我的媽媽就對我提起過咱媽。她說,‘周澤蓉誰不認識啊,我們鄴荊市最有名的護士長。一個人拉扯四個孩子每天準時去醫(yī)院上班,從來不請假不說,還免費幫好多鄉(xiāng)下來看病的患者治病。她那年到黨校來接受市政府頒給她“鄴荊市先進工作者”獎的時候,我看她,嘖嘖嘖,太精神了,感覺有用不完的力氣。你不知道我們那個時候,很少有人能夠領上政府給予的獎勵,可招人稀罕呢?!?p> “后來我嫁給吳力。吳力告訴我說,媽一年到頭都很節(jié)約。你們小時候家里窮,爸又經(jīng)常出差,常年都和你們不在一塊兒。媽以前悄悄對吳力說過,‘他們都說我精神好,有用不完的手腳力。其實我拼盡全力地干,就是不想讓別人瞧不起咱們,不讓他們因為我男人沒在身邊就看不起我,欺負我的孩子?!?p> 說到此處,吳爸和大姑都低垂了頭,二姑也不吵不鬧非要問個為什么了,三姑的眼圈又是一陣泛紅。
“爸走了之后,媽住在我們家里。別人家住個老人都覺得是個負擔,出個門什么的總感覺不放心。但是,媽在家閑得沒事兒就幫我們打掃衛(wèi)生。我們忙的時候,她也不要求非要給她煮飯。她有時自己煮,有時下樓隨便吃點什么,可帶上來的東西比她自己隨便吃點的飯菜更豐富得多。孩子們回來的時候還背著我們,偷偷給他們零花錢?!?p> “媽辛苦一輩子,節(jié)約了一輩子。她把最好得都留給了我們。剛剛你們來之前,媽進去了ICU,脫光了所有的衣服,現(xiàn)在在里面躺著?!?p> 說完,李阿姨正對ICU大門,她抬手指了指又垂下來。接著說:“像一個嬰兒一樣,就像我們,就像你和我剛剛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都一樣,赤裸著。她現(xiàn)在腦子里也許放著小時候被她媽媽寵溺的片段,想著和爺爺談戀愛的時候,回憶著帶著你們那段苦澀的時光。然而,我們卻要忤逆醫(yī)生的意見,強迫撬開她的腦皮,拿著尖銳的剪刀和冰冷的鐵線在里面縫縫補補。我知道都是我的錯,都是今天我忙著加班回家晚了,媽才會摔倒,這都得怪我??墒?,我們不要去打擾她,好不好?讓她安靜地休息會,好不好?求你們了?!?p>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像蚊子的嗡嗡聲,以至于那句的“求你們了”,還是我望著她,看嘴型聽出來的。
大家都紅了眼,幾位五六十歲的老年人在ICU外面討論著一位八十六歲老人的生死去從。
我卻以外人的身份在旁邊注視著這一幕幕如劇情般的發(fā)生。
此時,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也許很多年后,她依然會祥和平靜的躺在老家那張陰暗潮濕的床上,閉上已經(jīng)深深凹下去的眼睛,仿佛在睡覺一樣,同我告別吧。
我覺得嗓子發(fā)干,就像被誰一把捏住了喉嚨似的,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趙主任神出鬼沒地從辦公室鉆了出來:“我不會說這位家屬那么深刻的話,但是我以醫(yī)生專業(yè)的角度和站位,支持她的觀點?!?p> 大家都望向他,像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在很遠地方突然亮起了一盞啟明燈。二姑和三姑的眼神比剛才吳爸和吳媽的眼神還要灼熱,感覺下一秒趙主任的眼鏡片就要被她們盯得熊熊燃燒起來。
趙主任和剛才一樣,把眼鏡往上推了一下,說:“患者家屬,我很理解你們現(xiàn)在的心情。每一位來到ICU的患者家屬,都幾乎會問我們同樣的問題,就是患者什么時候可以治愈再出來。有時候,不幸遇見橫蠻的暴發(fā)戶家屬,他們還會抓住我的衣領對我說,‘你他媽的,快點給我治,老子有的是錢。’但其實,我和你們心里早已經(jīng)有了底,進來了就相當于半步踏進了鬼門關?!?p> “當然,我們肯定都是在盡力地治療患者,我們也有和你們同樣的愿望,就是把他們再給推出來。但是,你們母親的情況剛才我也說了,你們知道什么是‘過度治療’嗎?就是指超過疾病實際需求的診斷治療。也就是說,你們的母親現(xiàn)在只需要安靜地休息,不想被人打擾。很殘忍地說,不管是讓她躺在里面靜養(yǎng)還是動手術,她都不會醒過來。”
徹底靜止了。
ICU的大門外、走廊上,一切都靜止了。就像一場很凄美的電影,男女主角各自說完對白,導演很滿意地喊了一聲‘咔’。所有的聲音、背影、肢體語言、行為細節(jié)都被打斷,然后靜止了。
時間被放慢,被拉長,甚至連走廊盡頭衛(wèi)生間里面沒有擰緊的水龍水,緩緩地滴下一滴水的聲音,大家都能聽見。
吳爸打破了這靜得可怕的畫面,說:“你們先回去,現(xiàn)在也探不了媽。明天早點再來商量吧。”
5.
今天,是一個難得有暖陽也很平常的一天。
燈籠依舊在樹干上面掛著,巋然不動。偶爾吹過一陣風,鋪在地上的銀杏就會又多一層,滿滿當當?shù)馗采w著醫(yī)院悠長的小徑。醫(yī)院的窗戶上貼了很多諸如“新春快樂”的大紅色窗戶貼,興許是昨晚門衛(wèi)按領導要求,趕時間貼上去的吧。
這番景色如果放在我和吳夢曾經(jīng)念過的大學,肯定會有大一的小學妹在上面踩踩跳跳,又蹦又舞地歡脫著,就像我和吳夢在大一那樣,看到BJ的鵝毛大雪一樣,都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巴。然后她火速掄起地上的雪球朝我砸來,我免不了和她干一架。
或者,在黃昏時分,絕對會有大三的老哥們摟著低年級的學妹,在厚厚的銀杏葉上慢慢走著,說著我和吳夢路過時候不小心聽到的肉麻惡心的話,然后她馬上又學著老哥們的樣子,摟著我的肩膀。故意粗著嗓子把剛剛不小心聽到的情話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一遍,直到我掙扎地說我掉了比銀杏葉更厚的雞皮疙瘩,她才會放開我,然后一下子跑到我很遠的前方,轉過頭來朝我做一個鬼臉。
可醫(yī)院即使鋪滿一地的黃金,我想也沒有人愿意放慢腳步去瞧看一眼吧。
患者家屬從天剛擦亮的時候,就急忙忙地拎著飯盒往病房趕,直到深夜才會滿臉倦容地出醫(yī)院大門。
急急忙忙往醫(yī)院趕得,還有吳夢的姑姑們。
吳家商量的結果還是在中午的時候出來了,吳爸和姑姑們拉上我又去咨詢了一下趙主任的意見。趙主任像個機器人一樣,又把昨晚的話重復了一次。最后,讓家屬做決定。
大姑無可奈何地站在辦公室外面,面色凝重地向大家宣布,尊重李阿姨的提議。
吳叔叔依然沉默不語,李阿姨一直垂著眼皮看地板,像做錯事的孩子般拉聳著肩膀。
而我,終于如釋重負。
6.
但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就像寫完一篇冗長的作文一樣,是時候畫上一個句號了。
大年三十。
他們提前商量好今晚的探視時間是由吳爸和吳媽來。李阿姨魔怔了一樣在走廊上來回踱步,眉頭狠狠地皺著,像一條被擰得變了形的毛巾。
吳爸在藍色的塑料凳子上,不停地抽煙。被當做煙灰缸的礦泉水瓶就快要被抽到底的煙頭覆蓋,瓶里面的水被煙灰浸得發(fā)黃。
平時溫和的李阿姨和話不多的吳爸,像兩只地震前池塘里頭的魚,莫名焦躁不安。
我站在旁邊說:“阿姨,別急,就快到八點了。馬上就能進去見到奶奶?!?p> 我只能說著不起絲毫作用的話,我想,如果吳夢此時在的話,她肯定會過去拉住李阿姨,然后像她媽一樣不耐煩地說,“媽,你快別走了,怎么你這個年紀都還靜不下來啊。”
想起她小大人的模樣,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上去。吳夢不在身邊的時候,遇到有趣的事情我總愛一個人傻樂著,對著一本病例或者一條牽引帶就莫名笑起來。科室里面的同事都說我有臆想癥,我都是笑笑不說話,這些只屬于我和吳夢共同經(jīng)歷的往事,當然要等到某一天她親自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再親自跟她一起回憶。
“周澤蓉患者的家屬,在嗎?”
“周澤蓉患者的家屬,在嗎?”
這幾天快到探視時間,護士都會站在ICU門口,不緊不慢面無表情地喊著家屬的名字。她拖著長長的聲音,像一只被人拎著脖子的鵝,明明樣貌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懶散的樣子和中年婦女一樣。
但是,剛才的聲音明顯比前幾天更急促。
吳叔叔和李阿姨同時轉向門口,答應著“來了。
“你們趕緊進來,患者呼吸困難,心跳加快,已經(jīng)休克了?!?p> 他們倆對視了一眼,在門口慌忙換了一次性無菌鞋套和帽子,換鞋的時候還撞了彼此一下。
我站在門外,感覺時間已經(jīng)靜止了,外界好像被按了靜音,仿佛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通宵。
我似乎看見ICU的門縫慢慢地滲出一條條綿長的彩帶,它們緩緩地流淌出來,停留在我的腳下。然后越來越多,將我的膝蓋淹沒,再徐徐上漲,挾裹我的后背,纏繞至我的胸口,沒到我的嘴巴,最后,遮擋住我的鼻腔。
動彈不得。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緩緩打開。李阿姨的一顆眼淚還掛在一下子就布滿許多眼紋的臉上。
“走了?!?p> 她沒有多說一句話。
奶奶也沒有。
背后站著依然沉默的吳爸。
此時,窗戶外面升起一朵偌大的煙花,“蹦”地一聲綻開了。等我們轉過頭去看的時候,空中只留下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痕跡往下滑落,最終,迅猛消失在窗前。
像流星,像青春。像年華,像生命。
轉瞬即逝。
7.
哀樂就如同空氣中彌漫的細小浮塵一樣,穿過耳膜再滲透進入大腦,死死地附著在腦細胞的毛細血管上,讓我昏昏欲睡。
追悼會設在殯儀館最大的一家“安詳廳”內,門口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黃白花圈。
追悼廳的前端放著案臺,上面擺滿了油膩的肥肉。肥肉被細細長長的紅色貢香插得滿滿當當。
案臺后面,奶奶就安詳?shù)奶稍诒桌?。和推進ICU那晚的容貌沒有多大的區(qū)別,就像睡著了一樣。
冰棺正中的頂上,掛著她微笑慈祥的黑白照片。
盡管已是深夜,還是來了許多悼念的人。大部分是吳爸的同事和平時聯(lián)系緊密的平級單位領導。
他們進來的時候,大多神情肅穆。或者朝吳爸吳媽微微笑笑,點頭示意,然后會非常注意地馬上收斂笑容。
吳爸會把他們領向案臺前上三炷香。
客人們小心翼翼地扶好點燃,眼光直直地望著頭頂上的黑白照片,凝視大概兩三秒,再對著冰棺彎腰九十度,畢恭畢敬地鞠上一躬,站在旁邊的吳媽和姑姑們也會回敬一個端端正正的九十度。
有些和吳叔叔差不多年齡和穿著的男人,像是單位的一把手。會對著吳爸客氣的說:“老母親這個年紀也算是喜喪了,節(jié)哀順變啊?!比缓螅斐鍪峙呐膮前值募绨?,以示安慰。熟絡的朋友會更仔細地關心奶奶去世的原因,再惋惜地搖搖頭,也說著一些寬慰人心的話。
一連串的客套禮儀走完之后,吳爸或者來幫忙的下屬就會領著他們入座。
客人們大多組團到達,領導一般是兩口子,同事和朋友就是三五成群結伴而來。他們上完香,轉過來會環(huán)視一圈大廳,目光迅速鎖定熟悉的面孔,然后朝他們走過去。
打麻將的打麻將,嗑瓜子的嗑瓜子,剝花生的剝花生,吃糖的吃糖。像一場熱鬧的茶話會,很少有人安靜地坐著,什么也不做。
只有吳夢的奶奶,在墻上微笑著安靜的看著這一切。
真是懂禮貌的世俗大人們啊。
大廳煙霧繚繞,男人們在深夜都會抽上比平時多出一倍的煙,地上的瓜子殼和煙頭還有泡面佐料的垃圾袋散得到處都是。不講究的客人隨意踩過去,垃圾還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像秋天快來的時候,梧桐樹下全是知了脫下的灰白透明蟬殼和早已經(jīng)枯萎又糜爛的葉子,一腳踩下去,就化成零零散散的碎片。在凜冬到來之前,凌冽的寒風會把它們吹得四分五裂,再消失不見,永遠不見。
誰都不知道脫下殼的知了飛去了哪里。
誰也沒有心思去關心棕黑色的梧桐葉明年是否還會變成淺綠的嫩芽。
就如同今晚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為了一位方才壽終正寢的老人,掛著厚重的黑眼圈拋棄了溫暖的真絲床單,衣著講究而來,就像是參加一場久別重逢的同學會或者出席一次大型的商業(yè)活動,消遣著深冬寒冷而難熬的時光。結束后,再各自回家,過著周而復始的生活。沒人會關心明天你會去做什么,以后的日子是否還會再聯(lián)絡。
想到這兒,我就越發(fā)覺得我和吳夢在進入社會之前的那份單純友誼,更顯得珍貴。
“來吃點吧?!?p> 吳爸把泡好的方便面遞到我的手里。
“太晚了,這附近也沒宵夜,就將就吃點吧。這次多虧你幫忙,麻煩你了。”吳爸朝我點頭,他對人說話總帶著官腔,讓人有種不可接近的感覺。
我拖著我的魚尾紋朝他笑笑。
“要不你回家吧,我讓小張送你?!?p> “不用了,叔叔。明早就是奶奶的追悼會,都這個時間點我就不回了。明后天恰巧趕上我休息。你就別管我了,您也趕緊去休息一下吧?!?p> 他沒有推辭:“那我就不管你咯?”
凌晨一點,客人陸陸續(xù)續(xù)走了。人聲鼎沸的大廳漸漸變得安靜,安靜再漸漸變得靜謐,只剩哀樂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回蕩。
像催眠曲。
我把頭枕在臂彎里,望見坐在門口的李阿姨。
坐在她身旁的大姑從抽屜里拿出本子,記錄著客人的禮金,以便日后回禮。二姑在檢查煙是否充足,保證明天來的每一位男人手上都能拿到一包。三姑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拿著毛筆寫寫畫畫。
倒是李阿姨,神情恍惚,一言不發(fā)。
正好迎上角落里我的目光,她才從木訥的眼神中遲緩地抽離出來,起身走向我。
拿著吳爸的衣服,蓋在了我的后背上,有種淡淡的說不上來的味道。
“嬌嬌,你看我都傻了,還忘了你在這兒?!彼穆曇羧岷停翊禾旌挽愕呐L。我趴在桌上,一股熱血涌上心頭。
“不要緊阿姨,沒事兒的。這幾天您也挺累的。別太內疚,明天奶奶下葬后,你回家好好休息。”
這感覺如此熟悉,像是大一時候我看見縮在椅子里低落沉吟的吳夢一樣。
我們開始閑聊,“嬌嬌,看見你就像看見夢兒在我眼前一樣。你倆的眼睛都那么大,像雙胞胎。”
“你說要是她現(xiàn)在能在我身邊多好啊,我可以靠著她的肩膀就像小時候她枕著我一樣。老了,我不中用了?!眳菈艉屠畎⒁陶f話表情很像,我恍惚覺得就是吳夢在我面前。
“哪有阿姨,你看著特別年輕,特別有氣質,真的?!蔽铱梢载Q起我的三個手指頭,對著墻上奶奶的照片發(fā)誓,我絕對沒有說恭維的話,我保證。
眼前的李阿姨,眉眼和吳夢相差無異。黑色清淡的眉尾剛好停留在眼睛末梢,長而微卷的睫毛,有著棱角分明的人中,側面看起來的鼻翹有一點點大,是有錢人喜歡的旺夫面相。整齊發(fā)亮恰到肩頭的烏黑頭發(fā)綰在腦后,白凈修長的手指、一塵不染的指甲,彬彬有禮的微笑和從不放開嗓門說話的大方得體。這些細節(jié)即使我是第一眼看到她,也會知道她是一位修養(yǎng)頗高,家教甚好,為人隨和,應該是一位出自書香門第,而且,從不做家務的中產(chǎn)階級知識份子。
和吳夢給我?guī)淼牡谝谎凼且粯拥母杏X。嗯,眼前坐著的就好像真的是吳夢。
可她老了才不會像她媽一樣,她肯定是一大早就掛個菜籃子出門淘菜,吼著個大嗓子八卦的老大媽。
李阿姨嘆氣說:“對于我現(xiàn)在來說,年不年輕氣不氣質已經(jīng)不重要了。吳夢能夠在我身邊才是最重要的?!?p> 看來她媽仍然沒有放棄原來的想法。
我替吳夢說話:“其實她就想自己出去闖闖,也許累了就會回來,畢竟你們只有她一個孩子?!?p> 聽到我說“一個孩子”,李阿姨像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嬌嬌,要不吳夢回來的時候你勸勸她?”
“???”
她突然變得興奮起來,對我說:“你勸她辭職回家吧!鄴荊市雖然沒有報關行,但她可以去廣電局去上班,她爸不就在廣播局嗎?還可以管著她!”
李阿姨突然提起精神的樣子,簡直就和吳夢想一出是一出的樣子一模一樣,不愧是親生的。
“。。。。。。。。”
吳夢就是因為想掙脫父母這些陳舊的思維,才抱著能有多遠就走多遠的想法在BJ待了整整三年。我盡管也想她回來,和我又重回好基友的狀態(tài),但是這比起她倔強的選擇,我代表她媽去勸她放棄兩萬的月薪,回來上著五千塊一個月閑云野鶴的倒排班。對她來說,那也太大逆不道了吧,她會淚聲俱下地控訴我是一個喪盡天良、恬不知恥,就因為她媽給我蓋了一身衣服,我心里就四海潮生,然后出賣人格的叛徒。算了吧!
李阿姨一臉期待的看著我,說:“你說吧,嬌嬌。每次給她打電話,她都說過得挺好,讓我們不用掛念。勸她回來吧,她不是說忙,就是說她要馬上填報單證稅號了,總把話題扯開。哎,這孩子啊,就是倔!不像你,念著你的媽媽,一畢業(yè)就回家。夢兒她一點也不記掛我們?!彼难凵裼主龅氯ィ褚粋€小孩等著家長買回期盼許久的棒棒糖,結果看見家長空手而歸的失落表情。
是啊,我豈止念著我的媽,我還念著我的爸,我的奶奶,我的爺爺,還有我家的牲口和我每個月的車貸房貸。
我就像被擰緊了發(fā)條的玩偶,手一松,我就不停地左右搖擺地朝前走去,碰倒了積木在走,撞舍了桌角在走,遇見了毛絨公仔還在走,直到發(fā)條走完,我才在墻角踉踉蹌蹌地停下來。
可是鬼才知道,我背后的發(fā)條什么時候才能松掉。
也許我真的和吳夢長得有點像,她把我當作女兒了。又或許她和吳夢一樣,總想把心里的話像倒尿罐一樣全盤托出。
“奶奶不住我們家的時候,平時就只有我和吳力兩個人。每天晚上都不知道應該吃什么,坐在飯廳的時候我們就想夢兒,想著她以前吵吵鬧鬧,說第二天要吃涼拌金針菇和青椒炒肉,還特意吩咐我要拌得辣一些。那時候嫌她煩,可看到她吃飯狼吞虎咽的樣子又覺得開心極了?!?p> “可是現(xiàn)在吧,吳力上班忙的時候,我就一個人點著飯廳的燈,坐上許久也不知道吃什么。最后還是得去廚房燒點熱水就著頭天的冷飯胡亂吃點。一個人吃飯真沒意思!”李阿姨向我抱怨吳夢,就像大學時候吳夢向我抱怨她一樣。都帶著同樣的情感,皺著眉說著言不由衷的話??稍捓镉性?,盡管嘮叨,卻都有一閃而過的溫柔在眼睛里面。
“周末吧,吳力和我在家。他就做些夢兒愛吃的啤酒燒鴨啊,小煎雞啊,蠔油生菜啊。我倆吃的時候,吳力總愛念叨說,不知道那死丫頭在BJ是在啃面包還是在喝可樂,反正就是不會好好吃飯。”
“她爸從來不像我一樣念叨吳夢回來,可每次都在吃飯的時候提起她。上廁所路過她臥室的時候,看到吳夢的書有灰塵了,趕緊拿抹布去她寢室擦得干干凈凈。吳力雖然嘴硬不肯說出口,可我知道他也想夢兒能夠在我們身邊。”
我又替吳夢打圓場:“阿姨,吳夢她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要不然,她吃不了苦的性格肯定早就灰溜溜地回來了?!?p> 李阿姨主動結束了話題:“也是,早點休息吧,瞇一會兒。明天一大早會來很多客人?!?p> “好。”
蓋在我后背的大衣就快滑下去,我穿的很厚實竟然毫無知覺。李阿姨在起身的那一瞬一把抓住,兩只手拎著大衣的領口,又給我輕輕地蓋了上來。
熱血涌上心頭,溫暖了整個胸腔。血液漸漸蔓延至四肢,連同冰涼的腳底也瞬間變得暖和起來。
走過去門口的凳子坐下,又再次走過來。手里拿個紙杯,里面盛著暖和的熱水。
“喝點兒,別感冒了?!?p> “好。”
眼睛氤氳出一陣薄霧,我趕緊把頭埋進交叉的臂彎。
就像很小時候睡覺前,媽媽會念一個故事給小女孩聽一樣。女孩睡著了媽媽會溫柔地俯下去親一口女孩吹彈可破的臉蛋,拿走她手里抱著的毛絨娃娃,然后把胸口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拉到脖子的地方,再輕輕地疊進領口。
我不知道有多久也像吳夢一樣,沒有好好吃過飯。我也快忘了到底隔了多少年,媽媽沒有來給我拉過被子。李阿姨那雙溫暖的手,讓我百感交集。
原來,我心里還是住著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孩,不曾忘記母親的溫度,渴望被人溫暖,期盼著有一天可以有一雙手可以攬著我,一起向前奔跑。
只是,我不能停下來,也許在半路上我會遇見這個人。
爸,媽,此時你們睡了嗎?
媽,爸,你們在老家的鄉(xiāng)下一定要等我,等我馬不停蹄地朝你們狂奔而來。
8.
我夢見我來到了一個幽靜的森林,有一條小道,兩旁全是蒼天大樹。
高佇筆直的喬木雅望天空,穗花杜鵑荊在腳邊沙沙作響。我就這樣,一個人走著,走著。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一個小木屋,像小學時候在書上看到的那般精致緊湊。我并沒有再伸腳前去一探究竟,給自己留些隱約的幻想也不失為過吧。
腳下流過潺潺的小溪,順眼看過去就是一汪清池,走得也有些累了,我席地而坐。
一陣微風把波光粼粼的湖面蕩起層層漣漪,突然,起了一層薄霧,我卻不覺得驚恐。我似乎在這種欲仙欲美的森林中找到了最初的靈魂。
待霧散去,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瞧見在很遠的地方,一個散著及腰卷發(fā)的少女,騎著一只偌大的麋鹿向更遠的大霧方向走去。
雨停了,又來了些陽光,猛然間便出現(xiàn)一道彩虹。
彩虹就在我腳下的池邊起了頭,穿過森林。少女和麋鹿在很遠的樹林里,轉頭朝我看了看,漸漸地消失在了薄霧的彩虹中。
我正準備揮手道別,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抬不起手來。
我猛地一下抬起頭,手肘已經(jīng)被沉重的腦袋壓得發(fā)麻,一時半會還動不了。
劇烈的陽光射進大廳,晃得我太陽穴發(fā)漲,眼睛也虛瞇著,這樣子還真的像個小老太太。
“醒啦?”
“吳夢?”
“嗯?”
是升調的二聲,坐在我對面的吳夢朝我點點頭。
“回來了?回來了!”
“怎么?這么多年沒有看見我,就只有這么淺陋的兩句?你難道不應該跳起來,然后發(fā)瘋一樣地抱著我不松手嗎?”她攤開手,朝我示意。
我沒有如他所愿,依然坐在凳子上,內心卻狂喜得要命?!澳闩枷駝】炊嗔诉€是最近在發(fā)花癡???或者你們公司老板是個美國人?抱一下,你確定?”
我看著對面的吳夢,依然高高豎起的馬尾,比三年前長了許多?;液谏跋O&CO的長風衣,Burberry經(jīng)典款的圍巾搭在脖子上,右胸別著一個精致的玫瑰金香樟胸針,看起來恰到好處。Balenciaga的短靴,都說高貴的女人看鞋,果然是很不錯啊。放在桌上裸粉色MK的手提包,戴在左手Titus的手表,她粉嫩的臉蛋和微微翹起的嘴角還是顯得那么可愛。
我簡直就不想抱她,想沖上去使勁親她一口!
但我低頭看著自己,穿的是足以保暖但連中年大媽都不會選擇的黑色腫脹羽絨服,上面還粘了些火炮的大紅色紙屑,還有香火的灰白煙灰。里面一層是醫(yī)院發(fā)的白色上衣,左胸上還寫著大大的‘鄴荊市專醫(yī)院康復科’幾個字,以及我腳上那雙冒牌UGG跟雞婆鞋相差無幾的雪地靴。
噢,我真為我的邋遢感到慚愧。
有時我真的挺郁悶,搞不懂為什么都為同一物種,可我們兩個人的差距大到讓我無語。更讓人無語的是,明知道我們可比性,我還是會忍不住去比較。
我很持懷疑態(tài)度地又問了她一次:“確定要抱一抱?”
話還沒說完,吳夢就起身熊抱住了我,在我臉上蹭來蹭去。
她尖聲尖氣的問我:“你是不是想死我啦!”
我沒有承認:“才沒有呢,我都快忙死了。”
吳夢的聲音比起大學時候一點沒減,嬌滴滴的聲音引得她爸朝我們這邊咳嗽了一聲,提醒她嚴肅點。
“走,我們出去透透氣,別理他?!彼?,朝吳爸給了個白眼。
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
“在你睡著的時候。”
“。。。。。。。。。你這么說話還是沒頭沒尾的啊。”
“真的在你睡著的時候,張哥來機場接的我?!?p> 我有點責怪她:“好吧。你也不叫醒我?!?p> 吳夢朝我挑了挑眉毛,又開始毒舌起來:“我就說你想我了吧,哈哈哈哈。我看你還流著口水呢,睡得那么香怎么忍心叫醒你?!?p> “哪有!”我不自覺地伸出食指摸了摸嘴角。
“我媽說奶奶摔倒后,你就沒日沒夜地在幫忙,叫我別來打擾你。所以我就慈母般地守在你旁邊,看你流了一晚上的口水?!眳菈魶]忍不住笑。
我不想讓她繼續(xù)調侃我,我扯開話題:“當真,你和楊澤林咋樣?他怎么沒來?”
“忙著呢,現(xiàn)在趕上年底,我們每晚加班加到想從樓上跳下去!查貨啊,報稅啊,通關啊,我真的要吐了。他比我更忙,根本就沒有時間。何況又不是他奶奶去世,如果是我的話,他肯定會抽身來的?!?p> “別亂說,不吉利?!蔽艺嫦肷焓秩ノ孀∷淖?,其實是想扇她兩巴掌。剛過了26歲的生日,說話還是像弱智一樣,百無禁忌。
吳夢伸手從包里掏出一盒香煙,把細長的香煙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
“要不要來一根?”
“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
“早學會啦,日常工作壓力太大。平常沒事兒的時候幫期刊寫小說,掙點稿費。寫不出來的時候就來兩根,神清氣爽。試試?”
吳夢低頭點煙,不適時宜的風刮過來,點了兩次都沒有點著。
“你爸要是知道你抽煙,在BJ放任自流變成了一個問題青年的話,我想他不僅會打斷你的腿讓你回來,還會抽腫你的嘴讓你戒煙的!”
“我去,嬌姐。你這么還是這樣啊,絮絮叨叨的,比我媽都煩?!?p> 陽光灑在吳夢臉上,干凈透白的娃娃臉,很想讓人湊近用手背輕摸一下。風還是繼續(xù)刮著,把她的馬尾吹得左搖右擺,背影印在地上被拉長。
大廳的門被打開,李阿姨走了出來,朝吳夢揮了一下手,示意她過去。
“夢兒,你爸讓你進來一下?!?p> 像怕被家長發(fā)現(xiàn)了一本了珍藏很久,學校卻不讓看的畫冊一樣,吳夢趕緊把煙和打火機扔進包里。她捋了一下劉海,拉了拉風衣兩側靠胸的位置,然后深呼吸了一口定了定。
“嚇死我了,還好我反應快?!?p> 她朝大廳走去,我像大學時候一樣,在她背后慢悠悠地跟著。
吳夢終究還是有一點變化的,她取掉了BlingBling的長耳環(huán),換成了耳釘。在寒風凌冽的冬天也不愛穿短裙配蓬松的呢子上衣了,她選擇了很適合自己的OL風格,也不再像以前側背一個小包,像一個高中生,她開始像她媽一樣拎貝殼包或者大號皮質手提包。我想她在慢慢地改變吧,變得熟稔了,就像畢業(yè)之前在操場上答應我的,如果一個人留在BJ的話,要盡快成熟。
但是,這種想法在一秒鐘后就火速消失,我還是太小看她了。
吳夢在小跑進大廳的時候,沒有看見腳下的門檻,被絆了一跤,差點當眾表演一個狗吃屎。如果不是吳爸一把拉住她的話,我想以她的實力,是可以飛到案臺下面去的??伤陌蜎]有那么幸運了,真的飛到了案臺下面,散出來一只Channel的口紅,一疊捆好的錢,還有一包香煙。
“啊。。。。。。。?!?p> 尖叫聲久久回蕩在殯儀館里面。旁邊幾個廳愛熱鬧的大嬸甚至還在第一時間沖出來想看看,哪個花季少女是不是被猥瑣大叔襲胸了。
我只好尷尬地朝她們笑笑,以最快速度鉆進大廳。
“吳夢!你說你回來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了。沒指望你能幫上忙,求求你就別給我們添亂了行嗎?”吳爸義正言辭地說道。
吳夢像個遲到被罰站的高中生一樣,低著頭嘟噥:“對不起嘛?!?p> 李阿姨過去把包撿起來,收拾好散在外面的東西,朝她們走過去,維護吳夢說:“行了,那么多人,夢兒都這么大了,你就別說她了。”然后轉身又在門口坐下。
吳爸很是無語地搖搖頭,一副“稀屎扶不上墻”的表情。
“這是徐叔叔,剛從臨城趕回來。聽我說你回來了,想看看你?!?p> 吳夢還是低著頭。
“叫人?。 眳前值哪托娘@然快被磨光,皺起眉頭朝吳夢抬了一下下巴,這是平時少有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
站在吳夢身邊的男人先開始自我介紹,微笑的看著她。“你好,我叫吳志樟。”
過了一秒,吳夢開口了。
“你好,張叔叔?!眳菈籼痤^一臉堆笑。
什么?!
我和吳爸都同時看向吳夢,我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可以塞進一只檸檬。當然,是那種很小的檸檬。
吳爸的眉頭擰得更緊,他絕望地望向天花板。
“吳夢!你有沒有禮貌,他姓吳,叫徐吳叔叔!和我們同姓!”
“哦,吳叔叔,你好?!眳菈粢廊灰桓睗M臉假笑的表情。
我的天,吳夢傻了吧,不,她根本就沒變,還是像大學時候一樣冒冒失失,逮了半截就開跑,話聽了一半就開溜。
吳爸尷尬地解釋:“不好意思啊,她剛回來還沒有休息,腦子不太清醒,你別介意??!”
又轉頭無語的撇了一眼吳夢,眼神像是在看自己家的傻孩子。
吳志樟伸手摸了摸吳夢的頭發(fā),“沒事兒,吳夢還是和以前一樣,像個小孩兒。”
吳夢很不爽地反駁他說:“我一直都是一個美少女好嗎?”
天啊,殺了我吧!我都替她爸感到尷尬。
9.
吳爸招呼吳志樟臨近入座。
“好長時間沒聯(lián)系,您還是那么忙吧?”他很是客氣,恭恭敬敬地和吳爸開始寒暄。
“趕上年底各單位都會很忙的,習慣了。倒是最近一段時間你在忙什么?”聽起來像老師在問學生一樣。
官僚主義。
“我最近這幾個月都在臨城出差,公司派我去那邊負責一個福利院的項目。工程快到尾聲了,政府要求趕在春節(jié)之前交房,我一直在督促各項驗收。”
“小吳你做事一向穩(wěn)妥,有禮有節(jié),不錯。不過我了解你的脾氣和性格,提醒過你很多次,你還是得改改。還有,別和那些人走得太近。”
吳爸就像我們大學交思政的老師一樣,利用各種手段,恩威并施。一個巴掌一顆糖地殘害我們這些如花的少男少女們,我難免有些同情“如履薄冰”的徐志樟。
他心意坦誠的回答:“我記住了,一定?!?p> 形式主義。
門口的李阿姨拍著吳夢大衣上的灰塵,一個勁地念叨她要小心謹慎、慎重冷靜、謹小慎微。
我不愧是念中文系的。羞愧。
“媽,這是楊澤林他媽給我的,讓我?guī)Ыo你們。她說在BJ來不了很遺憾,就這個表示一下吧?!眳菈羯焓痔统隽藙偛艔陌锷⒊鰜砝玫哪且化B錢。
一萬塊。
“這太客氣了,也不用這么多吧。你先給大姑讓她記一下,回頭我和你爸商量怎么回禮?!?p> 作風主義。
不知是我看到吳夢,腎上腺素突然升高,還是腦血量猛然暴增,前幾天壓抑和疲憊的狀態(tài)現(xiàn)在一掃而光,居然能夠想到這么言簡意賅概括人物性格的詞語。
可能是我太想念大學時候的思政老師了吧。
劇情不對,重回現(xiàn)場。
李阿姨走過去打斷了吳爸他們的寒暄,提醒道:“時間差不多了?!?p> “好?!?p> 吳爸起身去門口的桌子里拿出兩張稿簽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昨晚準備的草稿。
“各位親友,各位來賓。今天,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在這里代表全家感謝大家的到來,悼念我母親不幸病逝,并向她的遺體作最后的告別。2016年12月21日,母親不幸腦溢血經(jīng)醫(yī)治無效,于晚上八點十三分與世長辭,享年八十六歲。楊柳傷懷,草木含悲!今天我們懷著萬分悲痛的心情,在此沉痛悼念我的母親。母親周澤蓉同志生前含辛茹苦,不屈不撓,不向困難低頭,艱辛的人生歷程,記憶猶新。。。。。。。?!?p> 本本主義。
這悼詞我分明就在上次參加主任她婆婆追悼會上聽過一次,簡直就是除了名字時間不一樣,其他完全毫厘不差。難道他們都是抄的百度百科第一頁的范本?就不能往下拉頁面,好歹改一下啊。吳爸代表全家當眾念稿不說,竟然還抄襲,放在我們學校是被會記過的,肯定不會讓你在畢業(yè)前把學分修完。
咦,不對,我的腦電波該不是被吳夢影響了吧,居然在這種場合有這么猥瑣的想法。應該是吳爸太忙沒時間自己寫吧,況且想給奶奶說的話留在心里就好了,何必還要自己先草稿再當眾念出,這跟你在大街上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攔住一位陌生人然后扒開你的浴袍對他說,你看,我今天沒有穿秋衣哦。不對不對,這個比喻還是不太恰當。天啊,我才跟吳夢說上幾句話,我已經(jīng)完美地汲取了她天馬行空的精髓了。
正埋著頭開小差的時候,身邊的吳夢在我耳邊小聲嘟噥:“風送彩云容易散,花經(jīng)驟雨已先殘?!?p> “這是什么鬼啊,搞得那么煽情,怎么不再加個‘花自飄零水自流’之類的,?明明我奶奶就比男人還要強悍,這挽聯(lián)搞得她跟李清照似的。明顯就不適合她啊!”
“還有你看,那挽聯(lián)誰寫的?寫得亂七八糟,東倒西歪的,太丑了!應該等我回來親自‘操刀’,給奶奶寫好掛上去才對?!?p> 吳夢用手肘捅了捅我的胳膊,害我差點一口唾沫噴出來。
感情我這幾天來的情緒都白發(fā)揮了?又是折騰又是眼淚,中途還做了一場喪心病狂的噩夢??隙ㄊ呛脦啄隂]見吳夢了,空白的腦電波碰上了相同頻率的信號,內容就算是良莠不齊,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幫我接收了再說。我暈。
我不能讓她爸媽覺得,我是一個和她女兒一樣屢教不改的厚臉皮“慣犯”,而且這種肅穆的場合在下面窸窸窣窣絕對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我可不能讓她把我給帶偏了。
我的心情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大一,我們坐在階梯教室最后一排,聽校長倡議新生報名學生會的時候。
“快閉嘴吧,別說話了,你爸已經(jīng)白你好幾眼了。”我們倆站在人群的第二排,我小心翼翼地說著。
如同一場莊重的開學典禮,校長在上面唾沫橫飛地說著,大家限于紀律在臺上佯裝深思狀,其實誰都沒有聽進去那些千篇一律的話。站等過場走完,所有的人就像樹上的鳥一般四處散開,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和做不完的事,然后整個校園就迅速地沉浸在一片蕭索的氣息中。
追悼會正如此。
只有奶奶在墻上微笑地注視著這一切。
吳爸在念完悼詞后,大家圍冰棺繞視一圈瞻仰儀容,整個過場大抵就算結束了。
接下來是遺體火化和下葬,除了家屬,只有少部分的人留了下來。
吳志樟在此列。
火化之前,會有一個告別儀式。工作人員把奶奶推進火化廳,我們在家屬等待室里候著,兩間廳由一個透明的落地玻璃相隔。在火化之前,工作人員會讓家屬看最后一眼,然后再把奶奶推進一個似電梯樣的狹小空間,按一下按鈕,承擔奶奶的單間就會自動進入火化間。
在窗簾打開的一瞬間,圍上去的姑姑和吳爸吳媽都悶不做聲。當工作人員摁下開關,奶奶漸漸淹沒在熊熊大火里的時候,大姑和吳媽用手背摸了摸眼角透亮的淚珠,
二姑站在中間如泣如訴。
吳夢挽著她爸,都面無表情。窗簾合上的一瞬間,他們對視了一眼。我看到吳爸的喉結頓了一下,像咽了一口口水。吳夢的眼圈微紅,她把挽著她爸胳膊上的手順勢滑下去,緊緊地握住爸爸的手。
緊緊地。
我一直覺得吳夢和她媽一樣,都像被寵壞的小女生。沒料到,在情緒宣泄上面她還是挺像她爸。
不過,還是挺大區(qū)別,她爸遇上任何事都不會喜形于色,而吳夢平時只是把60%的開心外化為120%的大笑,可在難過時候,卻將100%的眼淚內化為20%的內心沉淀。
這點真的和她平時能夠輕松讓人捕捉到的情緒顯得有些不同,也許她和吳爸一樣都好強吧。
也許,我們都一樣愛逞強吧。
我和吳志樟站在后面,或許我們覺得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語言都會顯得蒼白無力,所以我們只能默默地陪著她。
吳志樟一副和我感同身受的表情,轉過頭來和我對視一眼。
冬日的陽光依然和煦,但并不暖人。
火化畢,空中響起九聲炮響,代表奶奶的靈魂會升天。我們就這樣,面隔一扇玻璃窗,站著和里面躺著的那個人,簡單告別,再也不會相見。
我看到門外飄起許多細小的,幾乎像灰塵的紙屑,被風卷成圓圈狀朝天空雜亂地飛上去。
大雁飛得很低,但很快就沒了蹤影。我想,奶奶也許會變成塵埃或大雁,亦或是一棵小葉榕,依然伴隨注視著我們吧。只是,能夠以肉體的形式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可能只能在夢中。
10.
吳爸抱著骨灰盒去后山的墓地安葬奶奶。剛一踏出門,天就由晴轉陰,烏云沉甸甸地沒過頭頂,雨大顆大顆地砸向地面。
“天氣亂報不是說未來兩小時無降雨嗎?現(xiàn)在居然下雨了!果然是亂報。”吳夢跟在她爸后面。
吳志樟立刻掏出包里的傘,快步向前,給在最前面的吳爸撐上。轉頭向吳夢說:“APP上顯示濕度為65%,你不能忽略那35%的降雨概率。”
誰知這句話引起了全家人對吳夢的“圍攻”。
“凡事都沒得個絕對,看吧?!眳前衷谇懊嫜a充。
“那是天氣預報,別不經(jīng)大腦說話,夢兒,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想什么就說什么,也不經(jīng)過大腦。”大姑在吳夢身后接上吳爸的話,趁機糾正她。
“就是,回頭讓徐叔叔給你補補地理啊,再上上數(shù)學課哦?!蔽易咴谂赃吽艡C夾擊她。
“。。。。。。?!鳖D時語塞。
吳夢閉著嘴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一副“我待會再找你算賬”的惡婆婆表情。
“好的,勞煩張叔叔了。”吳夢被氣得嘔血又不敢頂撞,只能朝毫無威脅力的吳志樟故意使壞。
綿長的雨讓安葬奶奶的流程變得異常簡單,不巧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倒是雨勢越來越猛,先前豆大的雨滴變成了一串串似細長的絲線,傘也不夠用。
草草一番過后,骨灰盒被放進緊逼的狹小空間,工人用水泥把大理石四周邊緣砌好,龕了上去。
我們就著大雨匆匆下山,吳夢走在我前面。
雨繼續(xù)下,作響的樹葉像是有人哭泣的聲音。在轉角處即將到達大門時候,她回過頭停下來,看了墓碑一眼,哀哀怨怨地朝我扁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嘴。
可能奶奶這輩走了之后,就應該輪到我們的爸媽了吧。也許吳夢在想,為了一時逞強留在BJ,當真父母有事的時候,她應該是瞬間移魂大法還是大出血包機回來他們身邊。
如果真真是同我一樣,本可以云淡風輕的平常事在她那兒卻變得如此排山倒海。
走出墓地大門,吳夢又想搞名堂:“爸媽,你們先回去。行李在后備廂里面,回家的時候記得幫我拎一下,謝謝?!闭f完用手蓋住頭頂,就朝吳爸點了一下頭,假裝很禮貌的樣子。
“你要去哪兒?你腳就是不愿意往家挪是吧?家就是留不住你了是吧?”吳爸估計不太滿意她回來之后的各種表現(xiàn),準備拎她回去好好教育一番。
“爸,你熬了一個通宵沒瞌睡嗎?您還有心思想給我上課?”吳夢快步走到他跟前,正臉瞧著他。
“爸,媽。你們就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吧,我?guī)Ы瓔扇コ燥?,我們快餓死了,等我吃完飯就以光速沖回家。您老先回家去準備一下訓誡詞,待會正常發(fā)揮??!”吳夢一臉訕笑,使出忽悠宿管阿姨的辦法,伸手摟住吳爸的脖子,嬌嗔地讓她爸放她一馬。
李阿姨上前解圍:“真的怕了你了,注意安全啊。早點回來,我還有好多話給你說呢?!?p> 見吳爸不做聲,吳夢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又是一陣撒嬌。
直到吳爸不堪其擾,加上實在疲憊不堪,緩緩地說出一個“滾”字,吳夢才尖叫地放開手,拽著我的胳膊就準備開溜。
吳爸無奈地搖搖頭,揉揉他可憐受驚嚇的耳朵。
可是,問題來了,我們沒有車。
問題接著來了,這里沒有去市區(qū)的公交車。
問題接踵而至,殯儀館離市區(qū)有二十公里!
吳夢鬼哭狼嚎:“啊啊啊啊啊,時運不濟啊,生不逢時啊,老天??!你為什么對我如此薄情!”
“看吧,乖乖上車回家吧。你先休息一下,明天陪爸媽說說話,他們真的想你了。我后天還是休息,到時候找你。”我朝她遞上眼色,讓她別惹惱她爸。
“叛徒!”果然不出所料。
“夢兒,那就快上車吧。小心別感冒了。”李阿姨催促道。
“雞賊!你給我等著!”
吳爸一副“你愛上不上,反正我開走了你就得甩‘火腿’回來的”表情。
勝利在望,白了一眼吳夢就坐進了駕駛室,系好安全帶。
“我要回市里,坐我的車吧?!睅缀蹩毂晃覀冞z忘的吳志樟在后面一輛香檳色的雷克薩斯旁邊站著。
吳夢仿佛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亮:“爸媽,我們撘吳叔叔的車。你們就別再挽留我了,讓我們相忘于江湖吧!后會有期!”她手作握拳狀。
話還沒說完,吳爸就搖上車窗。眼看無力回天,李阿姨坐上車去,也不再說話。
犟,真的犟!是在下輸了。
吳夢朝我飛奔過來,拉著我就往吳志樟的車里鉆。像掙脫了重重阻礙,拋棄了億萬家產(chǎn),要和我私奔的架勢。
“去哪兒?”車已經(jīng)緩緩開動。
“光譽?!?p> “去我家干嘛?”
我瞠目結舌,感覺吳夢又要搞出什么荒謬的名堂來。
六、為什么我們要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
【我們都理所當然的活著,日復一日地過著和頭一天沒有區(qū)別的生活,就這樣年復又一年的成大,成熟,變老再失去,化為灰燼。
總會有什么把這種生活結束掉吧。
溫柔的,平穩(wěn)的,粗暴的,突兀的。
總之,是要結束的?!?p> 1.
吳志樟把車停在光譽小區(qū)大門,我想先去看看江嬌去年買的新房會是什么樣子。
剛才在殯儀館的時候,要不是他想看我,我也不會當眾表演一個“狗吃屎”,弄得我出盡洋相。我不過就隨口說個“天氣亂報”,他也非要來搭話,搞得全家人對我唇舌相加。
我嚴重懷疑他是我爸派來收拾我的間諜!
我和江嬌分別從后排的左右門下車,我故意繞到駕駛室的位置。
他按下車窗,以為我有什么話對他說,笑盈盈地像老父親那樣看著我,眼角微揚,滿眼慈愛。
我來到窗前半蹲下來,瞇著眼,給他來了一個超級燦爛的微笑,挑著一邊的眉毛,咬牙切齒地對他說:“我感謝你大爺!”
沒想到吧,哼,這是對你最簡單的懲罰!
說完,我轉頭拉著江嬌就往小區(qū)里面走,一副“老娘不是好惹的,現(xiàn)在見識了吧?”的傲嬌表情。
雨已經(jīng)停了,大風不斷襲來。路旁深灰色的榕樹像一把大傘,錯落的樹根盤踞在樹干上,樹須從樹干上長長地垂向地面,樹葉搖晃起來,沙沙作響。
剛才被淋濕的頭發(fā)還沒有干,又有幾根劉海散了下來,固執(zhí)地貼在我的大腦門上面。
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我還情不自禁地搖了一下頭。
“不用謝?!?p> 我聽見身后雀躍的聲音,像是在笑話我有點像落湯雞的意思。
即便是落湯雞,我也是一只昂首挺胸的落湯雞!
我挽著江嬌的臂彎,下意識地打直了背。
走進小區(qū),抬頭看見鼎立的單元樓,密密麻麻地排列成U字型。中間有一個公共游泳池,旁邊陳列著五花八門的健身器材。老人和孩子在上面“摩拳擦掌”好生鍛煉,年輕女孩挽著男人的胳膊,手里還拉著棕黃色泰迪的狗繩。
好一番和諧熟悉的景色,“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盡管我在BJ每天也會看到這樣的家居景象,只不過來來往往的人群走在小區(qū),似乎并沒有那么濃厚的人情味,我也沒有感覺到歸屬感。
他們忙匆匆地出去,又急忙忙地回來,仿佛已經(jīng)把精神世界全部用貢獻給了公司,小區(qū)里的這個家只不過成了安放肉體的空間。
即使是在江嬌住的新小區(qū),哪怕我還聽見有住戶在裝修的敲打釘鉆聲音。但眼前的每個人,都讓我感覺如此的親切,像是家人一樣。
我邊走邊向路人微笑點頭示意,他們被我搞得莫名其妙。江嬌趕緊扯了一下我的袖子,讓我正常點。
切,難道你就沒有在大城市呆過嗎?也應該和我感同身受吧!
乘電梯來到十五樓,她摸出鑰匙把門打開。
門邊有一個原木色的定做高鞋柜緊貼墻壁,旁邊鑲著全身鏡。
再進去就是大小臥室,衣服雜亂地躺在床上,推拉式的衣柜也沒有關好。
兩個臥室中間隔著衛(wèi)生間,我目光撇進去,洗發(fā)水、沐浴露、潤發(fā)素歪歪倒倒地散在浴室灰白的瓷磚上。
客廳的沙發(fā)套著淺藍色的碎花沙發(fā)套,上面有花花綠綠的內衣褲和圖案各異的床單。
靠廚房的白色小方桌還擺著吃了一半,沒收拾的外賣飯盒。
江嬌你太邋遢了,這根本就是名副其實的狗窩!
“你家來小偷了?”我嫌棄地說。
“這段時間都忙著你奶奶的事,剛好又排到夜班,還沒來得及收拾?!?p> 她一邊給我說話,一邊把已經(jīng)甩成麻花狀的干癟被套從洗衣機里面拿出來。
我一頭倒在沙發(fā)上,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起裹在床單里的豹紋三角內褲。拉開褶皺的床單,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一條棕黑色的寬大四角褲。
我先是一頓訝然,再大叫起來:“啊!江嬌你藏男人在家里!”
她一邊抖著麻花狀的被套,一邊平靜地反問:“我就不能有男人嗎?”
想起畢業(yè)后的第一年。
凌晨一點過,我還在辦公室百無聊賴地等從上海開過來的貨車,查驗過后把他們放進保稅區(qū)才能下班。
手機響了一下,她發(fā)來微信給我說,她談戀愛了。
“是溫杰的?你那個初中同學?”
“嗯?!?p> 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同居了!
江嬌表面看起來悶悶的,不愛說話,總有心事的樣子,像個小老太太一樣。我竟然沒有料到她是如此悶騷,原來是個浪蕩的美少女。鄙視。
她似乎看出了我猥瑣的想法,有點像在嘮家常,又有點像是在解釋:“我們沒有同居,他只是偶爾過來住?!?p> “那你偶爾去他家住嗎?”
抖被套的手停頓了一下,她已經(jīng)把雙人被套抖得平平展展,
“不去,他媽不太喜歡我。”邊說邊拿起晾衣桿,準備把折好的被套晾上去。
我沒再多問,從沙發(fā)上起身走進浴室準備洗澡。
茂密深長,散下垂在腰間的頭發(fā),是我洗澡時候的“死對手”。因為發(fā)量太多,一根皮筋根本捆不住,它總是悄悄散在浴帽里。等我摘下浴帽的時候,它就會馬上鉆出來,牢牢貼在我的后背上。只要是洗澡,發(fā)尾從來就沒有干過,讓我很是抓狂。
我也想一刀把它們全部消滅掉,但又實在舍不得。
在初三時候,我整整一學期數(shù)學單元測驗都沒有及過格,我爸警告說,期末考試再考不及格的話,他就會拎我去理發(fā)店剪掉我的黑長直。
爸爸像奶奶一樣皮膚很白,發(fā)色微黃,估計是小時候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但是,我有理由質疑他在嫉妒我的黑長直。
“如他所愿”,期末考試的數(shù)學成績甚至要比模擬考的最低分還要少接近10分,我被順理成章地帶進了理發(fā)店。
那時候的頭發(fā)比現(xiàn)在還要多還要更長,女同學都非常羨慕我的發(fā)量和長度。只要我把頭發(fā)散下來,她們就會手賤地來摸一下,搞得我不得不第二天就洗頭,最后索性直接束成高馬尾。
坐在理發(fā)店里,師傅再三向我爸確定后才拿起剪刀。他一邊剪,我就一邊掉眼淚。直到剪完,我看見鏡子里的齊耳短發(fā),啜泣頓時變成了嚎嚎大哭。嚇得老板只收了我爸一半的錢,死活不肯給我洗頭,把我們“請”了出去。
那次之后,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絕對不會再掉一根毛!
頭發(fā)被剪之后,數(shù)學依舊考不及格,我爸便換著法子來收拾我。要么離他定下的分數(shù)少一分,就拿鐵質衣架打一下手心,要么就是在假期做五十套習題。
反正把我折磨得要死不活。
但是,一路讀下來直到高考,我的數(shù)學都沒有及格過。
我曾經(jīng)在半夜起來上完廁所,躡手躡腳地到床邊看他。他閉著眼已經(jīng)睡著,我就站在床邊盯著他看,也不轉眼,越看越想把他就地活埋。
結果我爸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睜開眼看見跟前,眼睛閃著綠光,表情猙獰的我。被嚇得要死不活,把我拎到客廳又是一頓暴打。
那個綠光明明就是正常的光線反射好嗎?我是無辜的!
而且,愛是一道光,如此美妙。他竟然沒有感覺到那是我愛他的眼神,哎。
我爸有先天性心臟病,但是從來沒有犯過。張愛玲不是說過“我喜歡我四歲的時候懷疑一切的眼光”嗎?我也懷疑他是騙我的。
那晚,我把爸嚇得上氣不接下氣,平時總會維護我的媽媽差點也抄起衣架和我爸來一個“男女混合雙打”。打得我不敢再懷疑他是否有先天性心臟病,只敢懷疑人生。
以前和我同院的小伙伴沒少聽見我鬼哭狼嚎的聲音,第二天多嘴的男生會跑來調侃我:“吳夢,昨晚我又聽見你在‘唱歌’喲!”,其他玩伴就會知道我又挨揍了。
哎,我爸把當兵時候的作風帶回家里,對我要求實在太高,簡直就把我朝男人方向在養(yǎng)。
洗完澡出來,頭發(fā)仍然固執(zhí)地貼在布滿水珠的后背,癢得我非常難受。
捋了一下劉海,我發(fā)現(xiàn)有點出油,索性又倒回浴室洗了個頭。
從浴室里面再次出來,江嬌倒在沙發(fā)上瞇著眼,好像睡著了。肚子開始抗議,我搖醒她,示意她趕快去洗澡。
我問她餓了沒。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面無表情的對我說:“已經(jīng)餓過了!”然后哀怨地去臥室脫掉衣服,全裸走進浴室。
和男人同居過就是要比以前開放得多!
抬手看表,差五分鐘就到一點。
我還在吹頭發(fā),她就已經(jīng)洗好。換好衣服,向我走過來,一把搶走手上的吹風。
“我?guī)湍愦蛋?,要你這個速度,可以直接去吃晚飯了!”
好啊,母親牌吹風,溫暖又舒適。
倍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