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憶里陷的太久,花辭回過神來只感覺鼻頭發(fā)酸,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一雙干凈的黑色靴子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中,向上是潔白的衣角,繡的是熟悉的金絲暗紋鏤云裁月紋?;ㄞo愣了愣,抬頭,看見了逆光站著的江月秋。
海棠花濃濃密密地遮住陽光,卻還是有幾縷不聽話地跑了出來,被花影裁得四分五裂,斑駁地散在江月秋身上,像是度了一層金邊,如神袛般耀眼。
花辭一瞬間只覺得連陽光都偏心他三分??赊D(zhuǎn)念一想,這么好看的人,偏心也是應(yīng)該的。換作自己,怕是偏十分都不夠。
江月秋看見花辭紅了的眼眶,修眉微蹙,俯下身去,與她視線齊平,問她道:“怎么哭了?”
他薄唇微抿,一雙顏色極淺的眸子看著她,明明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花辭卻因這句關(guān)心的話而心頭一暖,她揚起嘴角,故作輕松答道:“數(shù)日不見,弟子想師尊啦。”
從離朱出世的那一刻起到今日,一共十九日。她沒找過他,因為不想給他惹來麻煩或者閑言。所有人都在天羅地網(wǎng)地追剿她,她覺得這十九日,仿佛是她偷來的,茍且偷安了這么久,也該結(jié)束了。
江月秋聲音輕輕的,帶著疑問:“所以約我在此相見?”
花辭點頭道:“只是想問師尊一個問題?!彼皖^把玩著手指,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最后下定決心般開口問道:“師尊……可曾后悔收我為徒?”她說完,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看著江月秋,想要一個答案。
可她又怕,怕答案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樣,怕自己連最后的一點兒希望都泯滅。
她本來就打算在這里,一切故事開始的地方,這所茅草屋,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給世人一個交代。她覺得,自己這樣一個禍害死了,所有人應(yīng)該都是歡欣雀躍的,沒有人會為她難過??伤謿埓嬷稽c自私的想法,希望師尊會有一點兒,一點兒難過。
沉默半晌,江月秋嘆了口氣,聲音輕幽得仿若山間晨霧,像是在嘆她太傻。
他抬手,像她拜師時那樣,修長勻稱的手落在她的腦袋上,安撫似的輕輕揉了兩下道:“不曾。”
如金石落地,擲地有聲,分外堅定。
花辭微微詫異地睜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他會這么斬釘截鐵,不禁脫口而出道:“可是我是十惡不赦的妖獸??!是上古妖獸離朱,不是師尊天天見到的紅色鳥兒……”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師尊……知道么?”
江月秋看著花辭這個模樣,眼底不禁閃過一絲心疼。
他怎會不知?
從收她為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知道她是上古妖獸離朱,極兇之妖,不祥之兆。他把她留在身邊,禁錮妖力,妄想騙過所有人,以為這樣便可護她周全。
可他還是錯了,他應(yīng)該清楚,瞞不了一世,該來的還是會來。
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花辭半個多月不曾見他,是因為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而他卻是整日整日地在藏書閣,翻閱古籍,試圖找到能挽回的辦法。今日花辭主動邀他前來,不知為何,他心里隱隱不安,總覺得此次相見,更像是一種……了結(jié)。
江月秋放柔了語氣:“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沒有人生來便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彼麥芈暤溃骸澳阋膊幌氲?,對么?”
江月秋說話素來都是冰冰冷冷的淡漠,不會透露出太多的情緒。這番話已然是盡量放緩語氣去安慰花辭了,仿佛這樣就能減輕她心底的愧疚和難受。
花辭聽到這么一番安慰的話,只覺得鼻子又酸又澀,差點落下淚來。她仰頭把眼淚逼回去,又強裝無事地看著江月秋,語氣輕快了不少:“對啊,我不想的。所以很多事情,由我開始,便由我結(jié)束吧。”她笑道:“今日見著師尊,也算是了了一樁心愿?!币院蟆率窃僖惨姴恢?。
江月秋只覺得心里那份不安在無限放大,他心思紛亂,聽見這話微微一怔,頓了頓,道:“……什么意思?”
花辭笑笑,一把銀光閃閃的匕首不知何時已被她握在手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進了自己的心臟。
鮮血瞬間涌了出來,浸透了花辭的衣襟,可她卻沒有停下來的趨勢,緊皺著眉,嘴唇發(fā)白,握著刀子一寸一寸捅進去,剜著,絞著,好像在挖什么東西。
妖丹!
江月秋猛然間意識到她要干什么,一向風輕云淡的表情此時也蕩然無存,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伸手去奪她的匕首:“你瘋了嗎?!”
匕首“哐啷”一聲被打落,刀尖沾著鮮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面上,刺目無比。
江月秋迅速運轉(zhuǎn)法術(shù),想為花辭治療傷勢,卻被花辭按住手腕。
他紅著眼睛望向她。
花辭整張臉毫無血色,蒼白無比,唇角溢出一絲鮮血。在看到江月秋通紅的眼睛時怔了一下,繼而虛弱地扯了扯嘴角,想扯出一個笑容。
“師尊……別白費力氣了……”
“你知道的,我多活一日,人間便多一日地獄……”
“多少人覬覦我的妖丹,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師尊最牢靠……”
說話聲戛然而止。
花辭右手猛然用力拿出妖丹,巨大的疼痛讓她幾近昏厥,她吐出一大口鮮血,身體甚至連支撐著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不由自主地向一旁倒去。
卻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住。
江月秋此時已然說不出話來,也不顧花辭渾身血污弄臟他的白衣,他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仿佛下一刻就會失去。
花辭說得對,他是紫微星君,他應(yīng)該已天下蒼生為己任,他應(yīng)該清清楚楚地知道,只有她死了,戰(zhàn)亂才會平息,天下才會太平。
以一人換天下人,很劃算的交易。
可他舍不得。
花辭右手捧著那枚散發(fā)著盈盈光芒的紅色妖丹,費力舉到江月秋面前:“師尊……收……收好……”
她挪了挪身體,想從江月秋懷抱中挪出去,不想自己滿身鮮血還染臟他皎皎白衣。她從前調(diào)皮貪玩沒規(guī)矩,老是弄臟江月秋的衣服,總是惹得師尊責罰。所以后來她記的便分外清楚——干凈干凈干凈,師尊一定永遠都是干干凈凈的。
可拿一向愛干凈的師尊卻肩膀微微顫抖著,卻把她往懷里摟的更緊了。
花辭已經(jīng)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也不想著動彈,便任由自己倒在江月秋的懷里。
眼前越來越黑,她突然感覺自己好累,很想合上眼睛,睡一會。
她想,就睡一會……說不定醒來后這一切都是場夢,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沒有法術(shù)的小弟子……多好……
江月秋緊緊攥著那枚妖丹,看著花辭逐漸閉上眼睛,身體逐漸變冷,最后消失。
落血隨著花辭的消失掉在地上,鐲子血色逐漸淡去,玉石撞擊地面發(fā)出好聽的清脆擊聲。
“叮鐺?!?p> 聲音如石子擊水,一圈一圈地在江月秋的心里漾開漪漣,仿佛整個空谷都是這冰涼的玉石回音。
那是他給她的拜師禮,將她的妖力封印了數(shù)年,她視若珍寶。
他坐在小木屋的門口坐了很久,直到夜色吞噬了天空,四周黑透了的時候,才跌跌撞撞地起身。
夜涼如水,衣服浸透了涼意,似寒鐵沁入布衣,砭人肌骨。江月秋在這無邊冰冷中卻有種萬籟俱寂的平靜。
他翻閱古籍,確實沒能找出再次壓制花辭妖力的辦法,卻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另一種禁術(shù)——重生之法。
禁術(shù)之所以是禁術(shù),自然是因為違背天地倫常,并且兇險萬分,施術(shù)之人一不小心還會把命搭進去,所以千萬年來也沒人敢嘗試。
兇險他自是不怕,可天地倫理?
他是眾星之主,萬象宗師,天宮中萬神俯首的紫微星君。掌天經(jīng)地緯,上統(tǒng)諸星,下御萬法。天地倫理本就是他定,又談何違背?
他想,大不了再改一次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