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1日,星期六,晚。
學校警衛(wèi)辦公室就在園林辦公室隔壁。
在推開門那一刻,王政立馬感受到了“擇鄰而居”的好處。
一株株大型的橡皮樹、虎皮蘭、臘梅、蟹爪蘭、吊蘭、龜背竹、滴水觀音……在這冬日的小屋里,長勢茂盛。好家伙,讓他這個綠植愛好者目不暇接,兩眼放光。
從一片寬寬窄窄的綠葉中,驀地站起來兩個人。
個頭高的年輕人,司午認出來,是廣內街道派出所的嚴彬所長;矮胖一些的中年人,應該就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任,門口牌子上寫著的民警陳小寶。
一陣寒暄,司午聞著花香,不覺打了個哈欠。
陳小寶忙殷勤的把司午引到半隔的里間,讓他躺在沙發(fā)搖椅上休息會兒;然后來回跑了兩趟,先搬來把椅子,后兌了杯開水放在椅子上備用。
司午很快沉沉睡去。
旁邊傳來女人嚶嚶的哭聲。
司午想睜開眼瞧,眼部肌肉卻像粘住了一般,軟塌塌的,沒有一絲氣力。
“小午,小午……”是他親妹妹司晨,泣不成聲地低吟:“老師說,他一早就從幼兒園走丟了,四面都是水,都是水,他活不了,活不了的?!?p> 司午掙扎著站起來,手向四處摸索著,硬硬地,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墻,沒有一絲縫隙,也不知到底有多高。
巨大的咕隆咕隆聲從地底下傳來,是洪水吞噬、撞擊的聲音,又像是無數(shù)車船駛過的聲音……
過了許久。在他面前,出現(xiàn)白花花的一束光柱,橫掃過去。光亮里,有個嬰孩蹣跚的背影,在空曠的道路中間玩耍,它把黃色的玩具小鴨放在水洼里,奶聲奶氣地哼唱著兒歌。
這場景似曾相識。
他松了一口氣,卻又見一輛黑漆漆的卡車,逆光碾壓過來,后面緊跟著渾濁的滔天巨浪,“小午!快過來,過來……”他試圖大聲呼喊,可是心里越著急,身體越僵硬。
水濺落在他手上,涼涼的。
司午睜開眼,低頭見自己手和袖子上,果真有水,椅子上也有一汪。原來是睡夢中打翻了水杯。
“頭兒,你醒啦!”
胖乎乎的臉上,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王政正笑瞇瞇的忘著他。
司午甩甩手,一使勁從床上站起來,舒展腰身,問:“我睡多久了?有人來嗎?”
“頭兒,您神機妙算,就是那三個孩子。家長覺得事態(tài)嚴重,請學校法務負責人一起來的。我們給他們仨孩子分別做了筆錄,剛走?!?p> “走了?為什么不叫醒我!”司午低聲責備道。又說“馬上把筆錄拿給我?!?p> “好,這就去!”王政答應著,指指自己的黑眼圈,可憐巴巴的解釋:“頭兒,您看我這眼睛熬的。我就是不忍心,睡個好覺不容易啊?!?p> 司午沒說什么,跟在他后面走出去。王政從書桌旁矮柜里拿出一個黑色文件夾,遞給身后的司午,匯報說:“三份筆錄,孩子、監(jiān)護人、學校法務都簽字了,同時還有錄音文件?!?p> “好?!彼疚缃舆^文件,把它重新扔在桌面上,從旁邊拉過一張辦公椅,坐下。然后抽出筆錄材料,一頁頁地認真翻閱著。
不多久,司午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只煙來。嚴彬趕忙過去幫他點上。司午眼皮沒抬,瞇著眼睛繼續(xù)認真分辨著那一行行小字。
嚴彬之前沒有這樣接近地、居高臨下地觀察過司午。這位四十有余、正值當年的警界傳奇人物。他面部線條剛勁孔武,額頭和眉間如雕如塑,皺紋如溝壑般縱橫。
此刻他臉色異常嚴峻,甚至有些晦澀陰沉。
墻上的時鐘嘀嘀嗒嗒地走著,陳小寶已經(jīng)困的前仰后合,嚴彬就放他回家去,自己坐在王政身旁。兩人怕打擾司午,默不作聲地各自翻看手機。
分針繞了半圈。
“王政!”
“在!頭兒”
王政趕忙整整衣服,站了起來。
司午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的注視著王政,剛想說話,忽然意識到嚴彬也在。
他放下手里的東西,走過去。嚴彬忙站起來,筆直地立在他的面前。
“嚴所長,今天辛苦你了。這兩天在你轄區(qū)還有些情況需要進一步調查摸底……”
“隨時指示,我們一定做好協(xié)助和配合!”嚴彬接過話,馬上作出保證。
“嗯,好!”司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感謝,說“那你就先回吧。我們稍微整理一下資料也走?!?p> 等嚴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司午轉身對王政慢慢交待道:
“三件事!”
“第一,訂張明天午后去定邊的火車票。你……
不,還是聯(lián)系你特警學院的老同學,讓他去。
給他訂張去銀川的飛機票吧,然后給YL市局的老閆頭聯(lián)系,讓他安排車接。
告訴鄧效愚,路上我會和他電話溝通。注意,出差的事情,僅限于你倆自己知情?!?p> “明白!”王政說,“我先訂票,然后通知他們?!?p> “第二,你帶人明天去查封孫肖梅對面的102房間,別忘了還有地下室。盡快申請調查令,然后待命。嗯,讓人去房管局調一下102房屋的檔案資料。
第三,給鄧九析打電話,告訴他楊肖梅取保候審的申請批準了,讓他明天午后接人回家。明早你讓王小然買些水果探望李虹老師,孫廓爾送回班里去就行了。”
“明白!頭,我這就去辦?!?p> “你現(xiàn)在走吧,把車直接開回家?!彼疚绶愿勒f?!皺n案拿著,放后備廂鎖好。”
“您呢?還有,小午……”
“少給我操心啊,回去好好睡一覺。”
“Yes, sir!”
王政立正受命,收拾好資料,一溜煙往停車場方向跑去了。
司午自己撥通了司晨的電話。
“是我?!?p> “誒?哥,這么晚了打電話有事兒嗎?”司晨頗有些意外。
“嗯,我有事找小午。”
“咋不直接聯(lián)系他?你們倆個啥時候變這么生分了?”司晨問:“那我現(xiàn)在去叫他來接電話?”
“這個點兒估計睡了。讓他睡吧?!彼疚缯f,“你開車來找接我,地址會發(fā)給你。我去家里?!?p> “哦,也好?!蹦穷^電話掛了。
一陣冷風破門而入,綠植跟著晃動起來,幸福樹稠密的葉子沙沙作響。王政走的匆忙,沒把門關好。
司午關了燈,帶上門,走進院子里。
夜已深,月色如雪,稍微有些清冷。風刮過枯枝敗葉的颼颼沙沙聲,和著他有規(guī)律的步伐聲,沿著空曠的道路、操場一路奏響,宛如一支孤獨之歌的序曲。
司午想起十二年前的春夏。
漫天柳絮也如雪。他痛失了摯愛和戰(zhàn)友。
剛入夏,母親的病來如山倒,開始了她人生最后半年的醫(yī)院生活。
司晨和鄭叔向兩口子的工作忙成一團。
外甥小午那時候還不滿三歲,司午托人提前把他送進了公安部機關幼兒園。
那是個雷雨天,老師在大課間點名時,發(fā)現(xiàn)小午不見了。
司午趕到后,帶著一大群人去警衛(wèi)室調取監(jiān)控。
不同方位的幾塊監(jiān)控錄屏上,眼看著,那個屁大點兒的小孩,悄悄躲過大人,出了班級門,又出了幼兒園小院的門,最后大搖大擺出了機關附屬學校的大門。
它就這樣順利越獄了。
幾個大人面面相覷,心里五味雜陳。
機關學校門外,是丁字路口,車水馬龍。他們分不同方向追尋,最后全沒結果。
有人嘀咕,小家伙虎頭虎腦長得可愛,別是讓人販子給拐走了。
晚上,司午饞著司晨回到家里。忽然想,他會不會自己回來了呢?
那時候,他們還住在平房里,距離機關幼兒園差不多有十幾里路,而且此前,司晨已經(jīng)回家來找過。理智告訴他不可能,可他還是心存僥幸,拿了手電筒繞著院子內外仔細查看。
院墻西邊的水洼邊上有株大柳樹。他聽到樹底下似乎有動靜。
繞過去用手電筒一照:小午果真在那里。手里捏著一只小黃鴨作伴,哼唱著兒歌給自己壯膽。
司午沖過去把小人緊抱在懷里,積累的壓力如洪水決堤,他放聲大哭。
之后,司晨和父親司梓闡說什么都不敢再冒險,小午如愿以償?shù)亩汩_了幼兒園,在家里和姥爺兩人快快樂樂的廝混了三年,直到六歲上小學。
司午繞過操場,很快走到學校的東門口。他用指節(jié),敲敲值班室的玻璃窗,披著軍大衣的看門人走出來,給他開了小門。
司午站在街邊。不知不覺又點了支煙,他貪婪的深吸一口,呼出的一團灰白,如被凍壞了一般,迅速收縮,消散在空氣里。
經(jīng)過今天的調查,真相初現(xiàn);而小午的牽扯,讓司午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煩躁不安。
孫廓爾的初中同學鄭明至,也就是小午,是三個學生口中“精通法律,電腦”的核心人物。
正是小午讓女學生幫忙購買往返車票,并且去火車站接送來自西北的網(wǎng)友“吳曉東”。
因為,這位女學生恰好有位事事討好她的“小后媽”,對她言聽計從。
年輕后媽披著一件高端時尚的白色狐皮大衣,膚色白亮,五官如花樣俏麗,像明星一般款款地走進警務室。
“哎吆,三位警官啊,我和我們家歡歡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被人利用的呀?!彼龐陕晪蓺獾貒@口氣,那聲音相貌足以讓眼前的三個大男人心生憐惜。
“現(xiàn)在想想,可真是后怕呀。那個外地男孩,我第一眼就覺得他不是好人,眼神就向外透著一股兇狠嚇人的光。還好,我可沒惹他,不然他沖我發(fā)起狠來,今天恐怕就不能活著站在你們面前了呀?!?p> 女學生瞪了她一眼,輕聲嘟噥了句,“可閉嘴吧”。
嚴彬讓少婦出示了手機訂票系統(tǒng)里的往返機票,仔細抄在筆錄上。拍了照取證。
“余小歡,你過來?!彼泻羯賸D提到的女生歡歡,說明詳細情況。
“警官,我是孫廓爾的好朋友。她哥已經(jīng)對廓爾的生命健康構成嚴重的威脅。不信的話,你可以去找廓爾查看監(jiān)控錄像。我們不可能坐視不理的。
吳曉東,是廓爾初中同學明至幫忙尋到的人,他家里有個大農場,可以接納孫濤的。
這事兒我自愿參與的,自愿承擔的路費和接送?;疖嚻?,往返的,都是我買的,你也看到了,返程是兩張票。所以,我們真沒打算害他。
當初還怕構成“綁架罪”來著,所以我們是提前給廓爾媽媽說的,想征得她的同意?!?p> 歡歡梳著馬尾,高高瘦瘦的,說話速度很快,一陣叮叮咚咚,像一陣急雨滴在青石板上。
“那征得她的同意了嗎?”王政追問。
“她開始不同意。
所以,后來我們就商量了個辦法。明至給吳曉東租住了孫廓爾家隔壁102號的房子。
那個房子是帶一間半封閉地下室的。
計劃是,先把孫濤領進地下室隔離,等他稍微平靜了,再讓他和吳曉東相處。
吳曉東是練過摔跤的,塊頭也不小,即便孫濤發(fā)瘋,他也可以抗衡。
但是,不知道為何發(fā)生了那件事。我可以人格擔保,我們只是想幫忙,孫濤的死是個意外,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
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p> “鄭明至幫忙租的?”王政問。
“您怎么知道他姓鄭?”女孩很敏銳,便四處張望著,問:“明至,他也來了嗎?”
王政用鋼筆敲敲桌面,提醒她:“回答你自己的問題?!?p> “嗯?!迸⑥D過頭,對王政說:“是的。吳曉東來北城之前,廓爾恰好看到102門上貼的出租廣告,就讓明至聯(lián)系房東租了下來。聽他說房東家有個在國外留學的姐姐,和孫廓爾是好朋友呢,租金給優(yōu)惠了很多?!?p> “出事兒那天夜里,應該是吳曉東來后的第三天吧?當時孫濤在地下室嗎?誰和他在一起?”
“不瞞您的,出事兒那天傍晚,我們是去過的。我們有點兒害怕,沒去地下室看孫濤,就是給他們送了些食物和用品,后來大家一起聊了會天兒,不到八點,我們三個就離開了?!?p> “你們怎么進出孫廓爾的小區(qū)?”王政想起調查的小區(qū)進出監(jiān)控,沒有見到這些孩子,雖然已經(jīng)猜到他們出入走的是北邊小鐵門,他還是想再確認一下。
“我們也懂些刑法知識,怕構成綁架罪,隔會兒就會把地下室的門打開,送些玩具物件什么的陪孫濤玩,盡量少鎖門。但是,畢竟是限制了孫濤的人身自由,大家還是心虛害怕的。就走了離樓比較近的那個鐵門,那里閑置很久了,很偏僻,沒人走,也沒小區(qū)的監(jiān)控。
明至有鑰匙的。他事先把鎖鏈上的鐵鎖打開,稍稍解開一個結,再鎖上,我們就能鉆過去,再抖一抖鎖鏈,外人也看不出破綻?!?p> “嗯?!蓖跽厡戇咟c頭,剛停筆,就又問:“明至怎么會有鑰匙?”
余小歡想了想,說,“明至的鑰匙應該是102房東留的。他總共有一大串呢,其中一個能開鐵門的鎖,還有地下室的鑰匙,也在里面?!?p> “王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補問:“說說那天你們穿的羽絨服或大衣!”
“大衣?那天我們不約而同,都沒穿校服,換了平常衣服,還是心虛,怕讓人看見唄!
我記得外面都是穿羽絨服。我們班兩個男生吧,應該是紅白和淺灰山水紋的。
吳曉東,我記得他來BJ時,穿了一件耐克黑色羽絨服,就這一身。
明至嘛?對,那天他穿的白色羽絨大衣,我還說他,窗外雪花一落,他的白衣服都顯臟了。我的,淺粉色。努?就是這件!”她指指自己。
這和其余兩人的說辭基本一致。
出事那天晚上:
楊肖梅在101房刺繡,大約9點55分孫廓爾開門回家。兩人各自回屋休息,沒有出門,有連續(xù)的視頻錄像為證。
孫濤在102房的半地下室,守著一堆玩具和零食,直到凌晨被帶上山。
而住在102房一層的吳曉東,下午迎來了五位到訪的少年。
孫廓爾和她的三位高中同學,還有鄭明至(小午)。
其中三位同學(余小歡等)于7點三刻左右離開102回各自家(后來找到了路途影像佐證),孫廓爾也在十點前回到對面101很快入睡。
剩下的那兩位:
鄭明至,
吳曉東,
你們之后做了什么呢?
而三位學生就兩人黑白羽絨棉服的區(qū)別描述,又能有什么實質的意義?
“滴!滴!”兩聲拖長的汽車鳴笛打斷了司午的思索,他看到一輛銀灰色的小型轎車打著雙閃停在路邊,是司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