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1日,星期六,晚。
吳曉東在夢中看到浩浩蕩蕩的隊列??雌饋硐袷且粓鲞h古的祭祀儀式。所有的人都穿著灰白色長袍,臉上帶著奇怪可怖的野獸面具,手持火炬,如星河一樣在野地里閃耀。
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不知他們從哪里來,將要去向何方。
他于是也跟在隊伍的后面。
旋律詭異的歌聲從遠及近,越來越洪大,越來越高亢,突然間響徹云天,一朵碩大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數(shù)不清的各色花瓣,星星點點地由空中飄落,無比絢麗,又溫暖如春。
他于是仰起頭,張開臂膀,眼里泛起淚花。這時,前面的人忽然轉過身來,一張青面獠牙的臉,把他嚇得心頭一顫,也才看到煙花照亮之處,竟是四處懸崖,以及不見底的深淵!
那人嗬嗬地笑著,湊了過來,身軀威猛,寬厚如墻。
忽得伸出手一把鎖住他的脖子,竟然把高大壯實的他,整個兒甩向空中!
他感到身體失重,眼前一黑,拼命掙扎著呼救,嗓子卻干啞地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
“小同志,醒醒??!太原站到了?!?p> 少年醒來。
他裹在寬大的長款羽絨服里,黑亮色的,腰間點綴著白色的品牌標志。
他睜開迷蒙的眼神,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從北城西站開往太原的T7次特快列車上,一身紅制服的列車員俯下身子看著他,滿目關切,問詢道:“怎么,做惡夢了?沒事吧?”
晚上十點鐘,火車在慢慢???。
周圍的人正陸陸續(xù)續(xù)拎起包裹準備排隊下車。
“唔。我沒事?!?p> 少年見鄰座都空了,上車時塞的滿滿的行李架,如今也只剩他的大背包孤零零的搖晃著。他拉上自己的黑色羽絨服外套的拉鏈,站起身從行李架上扯下書包,掛在肩膀上,跨前兩步,跟上了排隊的人群。
他要在火車站內轉乘K1287次快速列車,再坐大約六個小時的車,才能到碇邊,他家所在的小鎮(zhèn)。
少年快步走進候車大廳內。室內暖氣足,他走的有些熱了,把黑羽絨服脫下來塞進包里,甩著膀子,四下逡巡,想找個位子坐下??赊D了兩圈,愣沒看到一個空著的。
然后,他注意到一個穿草綠色外衣,農民工模樣的中年人,平躺在椅子上,用只胳膊擋在面前,遮住燈光。人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
“哎,你,給我醒醒!”
他走過去,用手捅了捅躺著人的臂彎,說,“起來,一個人占三個人的座,不像話!”
椅子上的人嗯了一身,往里挪了挪身子,又轉了身子過去,把一面不怎么寬大的背對著他。
“嗨,我說,你聽到了嗎?”
他揪住那人的領子,稍微一用力,一下把躺著的人提了起來,又松手放下。
那個人縮著脖子,沒站穩(wěn),一個踉蹌倒下去,頭背撞在椅背上,人就又滑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下整個人清醒透了,瞪著一雙憤怒又驚恐的眼睛看他。
吳曉東站著不動,把那只結實的大拳頭晃了晃,放回腰間,只把眼睛瞇了,臉上的肉繃緊,斜著狠狠地瞟過去。
坐地上的中年人一怔。見眼前的人雖然年少,卻壯得像頭牛犢,是自己打不過的狠角色,出門在外還是少惹事為妙。他收了神色,低頭嘆了口氣,兩只手掌撐住地面費力地站起來。又使勁兒拽了旁邊的大箱子,和自己一起,去了離吳曉東較遠的座位上。
吳曉東輕蔑的哼了聲,一轉身坐下,把背包放在身旁。
他望了眼遠處墻上的鐘表,罵了句,“該死的!還要熬一個多小時?!?p> 少年要去的碇邊處在寧夏、陜西、內蒙古和甘肅四省的交界處,位置偏遠,交通不便。但地下遍布石油、煤炭等礦藏,也算是個邊塞重鎮(zhèn)。
他剛閉上眼睛想歇會兒,就聽到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有來電顯示,一個笑的非常好看的圓臉盤中年女人,是他的母親林雅莉。
“媽!”吳曉東聽著電話里的問話聲,臉上略微浮現(xiàn)出一絲慍怒的神色,“也不問我好不好,就知道關心成績。”
“怎么可能一次就過,你太高看你兒子嘍。嗯,暑假再考。你一個勁兒瞎擔心有用嗎?還不是要我自己學?!?p> “不是給你講了嗎,還嘮叨。不用來接,我明早八點就到家了?!?p> 她的母親林雅莉是典型的陜北女人,外表嬌小,忙起來像停不了的陀螺。
1996年冬天,她和結婚不久的丈夫吳紹剛,把所有家當換成現(xiàn)金,搭上綠皮火車輾轉一天一夜,從米脂來到自古被稱為“三秦要塞”的碇邊,在這個遍地流油的地方,尋找致富機會。
丈夫的浙江同學已經在當?shù)刈猿闪⒘斯?,讓他也出資做了股東。公司和縣政府簽了一份明明白白的合同,約定合作勘探開發(fā)一個大約10平方公里的區(qū)塊。
他們算是幸運的,三年后地塊上鉆出油井正式投產。投產那天,丈夫和同學激動地宣布,根據(jù)預測的產量,一年內他們就能收回全部成本,接下來就是大把大把賺錢的日子了。這簡直就像做夢,大家高興極了,如同過年一樣,扯了紅布,插了紅旗,載歌載舞地慶祝。
這夢沒有做多久,就在油井投產當年的年底,國家經貿委和國土局聯(lián)合發(fā)布了1239號文。該文件說的很明確,礦產資源是國家所有,縣政府并沒有權力擅自出讓??h政府與企業(yè)簽署的合作協(xié)議,因為違反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當然的自始不生效。
經過各種爭取,當?shù)卣S他們繼續(xù)開采到2003年底,然后無條件無償收回。
好在公司是當?shù)氐募{稅大戶,和基層管理者關系還算不錯,他們也就懷著僥幸心理,一直經營到了2004年。
油井的利潤真的非??捎^,吳紹強順利完成了原始積累,成了一個富有的小“油老板”。
2004年5月25日。
城北,孕育成熟的吳曉東眼看就要降臨,懷孕的林雅莉在同一家醫(yī)院住院待產。
另一邊,碇邊縣政府派了數(shù)百名干部進駐他們的井場,吳紹剛持器械抗拒執(zhí)法,打傷數(shù)人,被批捕入獄。當?shù)氐淖詈髱卓诤献饔途K被收回。
之后的兩年半,林雅莉花費重金四處求人幫忙,才得以讓丈夫減刑釋放。
出獄那天,吳紹剛沖過來抱緊了來接他的林雅莉母子,哭的稀里嘩啦。
油田是沒有了,可吳紹剛也不愿意回去種地。憑借僅剩的一點兒積累,他在當?shù)乩鹨粋€十幾人的鉆井隊,十幾個多是壯漢。鉆井隊沒有資質,掛靠在一個國有企業(yè)的下面,本就像開黑車一樣,屬于灰色地帶,再加上還有很多類似的隊伍,他們就如同野狗搶食,攬一次生意也就賺個三十多萬,搶不到生意的時候什么都做,幫別人撐個場面,或者拉起繩子占塊區(qū)域,收些看護費……游走在非法的邊緣,憑著欺軟怕硬地混口飯吃。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吳曉東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腦子靈活,從小長的也結實。剛三年級,父親就迫不及待地帶他出去混,說是死讀書無用,社會中真槍真刀地磨練,才能長本事,賺大錢。他膽量越來越大,行為也越來越“野”。
一件事接一件事的磨練,他很快變得膀大腰圓,難得也心智機警。不知情的旁人完全看不出他是個13、4歲的少年。很快,他竟成了這個小團伙的主心骨,父親遇到事情都要問問他的主意。他也因此洋洋得意,越發(fā)覺得自己是個人物。
這地方,除了和油、煤打交道的人,吃公家飯的人,其余多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有錢就被人看得起,有錢就不怕生老病死,有錢就有好的生活。所有人各有各的路子,他看的透透的,所以眼前的事兒幾乎沒能難住他的,就像庖丁解牛,初中語文課上唯一一篇引起他濃厚興趣的故事,因勢利導,借力打力,所有的問題都有解決的方法。
小團伙眼前的事以及所有的事都是圍繞著搞錢,他是其中一員,從未想過自己作為獨立一個人的人生,也從不往遠處看,遠處有啥可看的,霧茫茫一片,帶著大家把眼前的路走過去,才是英雄好漢。
很偶然地,吳曉東在當?shù)氐V場救了兩名北城能源研究院年輕研究生的性命。
二零一八年夏天,因老鷹山金礦礦脈走向導致大規(guī)模開采頗有難度,兩名研究生被導師派來金礦進行實地考察。
恰巧接連幾天暴雨不斷,老鷹山上爆發(fā)山洪,沖毀了上山的路。
趁著派出所的民警無法上山,當?shù)厝司蛣輷屨剂私鸬V,把留守的兩名學生也一起綁了。
水土不服連同驚嚇過度,兩名研究生起病來,其中一個更是發(fā)起高燒,昏睡不醒。
山上的人慌了,不知該怎么辦,其中一個人稍信兒出來,求朋友想想辦法。
吳紹剛是他們求助的其中一人。
吳曉東先以學生的口氣,寫了封信給派出所的陳所長,說自己的同學已經昏死過去,若死在這老鷹山,害他命的正是當?shù)氐募せ芎椭伟膊涣?,一定追究到底?p> 然后吳曉東讓他爹借故去派出所探訪。
沒說幾句,陳所長果然著急火燎的提到這件事。
吳紹剛便當仁不讓地拍著胸脯承諾,不顧性命,也要上山搶人。
吳曉東早已經和山上的人說好,聽到他的信兒就把人送下來,在山腳一處涼亭交接。
最后,研究生得到及時治療。沒出大事兒,法不責眾,山上人也沒有被追究責任。
自然這情,陳所長是又領了一次。
研究生住院的幾天,吳曉東無事,就幫忙送飯。
兩名年輕人不多久就喜歡上了這位聰明沉穩(wěn)的小兄弟,聊天知道他初中畢業(yè)不打算繼續(xù)讀書,就鼓勵他把眼光放長遠些,多學習,增長見識。他們興致勃勃地向他描繪能源行業(yè)的未來,比如世界上正在發(fā)生的各種改變石油開采和加工業(yè)的突破性的新技術。
吳曉東有些動心,就像他們請教了些讀書的路徑。
其中一位研究員建議他高考可以讀礦業(yè)技術相關專業(yè),想早一點的話,準備語言成績,直接申請出國讀也行。
另一位研究員主動提供幫助,說朋友的孩子就在加拿大一個大學讀礦業(yè)工程專業(yè),會幫忙指導吳曉東做好學習規(guī)劃。
他這次來北城,是來學習英語課程的。不過,起因是一件父親接到的賺錢的活兒。
不知是誰推薦的。主顧打了吳紹剛的電話咨詢,問他們可不可以幫忙去北城接一個人回來。說到這里,大家也都猜到了,這個人,就是智障兒“孫濤”。
只要接回來就行,對方會安排接下來的事情,會把人安置到自己的農場。
剛開始吳曉東起了疑心,對方不透露身份,也拒絕提前透露要接的人的姓名和地址,整件事情有很多捉摸不透的地方。況且他們也沒接過這么遠的生意。可是,擱不住對方很有誠意,先支付了五十萬,說是首款,而且同意試試看,并不要求他們承諾什么。再加上,吳曉東也計劃好了寒假要去北城學習,就和父親商量先接下來,想著走一步,算一步,到時候看情形處理。
有人給他提前買好了往返車票。
等他到了北城,一位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子帶著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開車來來接他,根據(jù)他的要求把他送到了語言學校。
大約兩周后,課程臨近結束,吳曉東收到一個紙包。
紙包里裹著一對看起來很有年頭的銀鐲子,紙上是尋常的打印字,寫著:
“接孫濤。地址:廣內街道甲91號院2號樓102。
我是孫濤母親的仰慕者,打算處理完事情后向她求婚。
事成之前我不想讓她知道,所以還請在她以及孩子們面前隱瞞我的身份。
如果遇到緊急情況,請把這對鐲子出示給孫濤的母親看,她會幫你的?!?p> 之后他遇到了一群同齡人,自以為搞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原委,逐漸把疑心放下。按照原計劃,他和孫濤相處一周后,在今晚帶孫濤離開北城。
卻沒想到在上周二上午,他醒來才發(fā)現(xiàn)孫濤沒了蹤影。接著網絡上爆出了特大新聞,孫濤的尸體出現(xiàn)在北邊的長城之下。
他再撥主顧的電話,無人接聽,他才慌了神。
他不敢做任何行動,中午孫廓爾還是照例來送飯,他暗中觀察確信孫廓爾并不知情。他想起紙上交代的最后一句話,將信將疑地拿出銀鐲子讓孫廓爾帶給他們的母親看。沒想到,被他們限制自由了許多天的楊肖梅過來見了他一面,就去自首了,真的是在關鍵時刻為他解了困局。
透過門縫,他看到有警察在四處巡查、盤問。
晚上孫廓爾沒有回來。
他不敢大意,忍住饑餓,一直藏在地下室。
第二天下午,孫廓爾給他帶了伙食還有一身衣服。他狼吞虎咽后,在孫廓爾的掩護下,離開監(jiān)控嚴密的小區(qū),藏身到公寓的樓梯間,像只刺猬一樣躲躲藏藏了整整三天。
“K1287次列車的乘客請注意,現(xiàn)在開始排隊進站?!?p> 聽到乘務員響亮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吳曉東拉開大背包,扯出羽絨服穿在身上,從兜里掏出一張火車票,然后拉上外衣拉鏈,拎起書包,轉過身
。
他一眼就看到大屏幕上的整點新聞報道:長城遺尸案熱點追蹤。
一位年輕的警官對著鏡頭說,
“我們已經對沿路視頻進行了技術性處理。
初步確認,1月6日凌晨,另有一名疑犯身穿黑色羽絨服將受害人孫濤從居住小區(qū)帶至野外長城,致其墜崖而亡。
市一中高一學生孫廓爾因這起犯罪已于傍晚被警車帶走。
……”
少年頓時面露不安神色。
他重新又脫下身上的黑色羽絨服,揉成一團塞進大背包。
然后,他一面四處張望著,一面從進站的隊列中擠了出來,朝向出口方向,先慢走幾步,然后大步奔了出去。
不知從哪里出來一男一女,兩名穿藏青制服的年輕人,悄悄跟上前去。
很快,他們的身影陸續(xù)走出候車大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