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秉清聞言便咧嘴一笑,露出兩排干凈整齊的牙齒,仿佛上古黃帝座下的一只貔貅。
佟秉元見狀卻不由謹慎了起來,他低頭思忖片刻,又將方才的那筆細賬重新拿出來算了一算,
“太祖爺當年下旨,要求咱們大明每一州縣設東西南北糧倉四所,就是為了能讓咱們老百姓在兇荒之年運鈔糴米,有所振濟,可現(xiàn)在各府縣的預備倉早成了擺設?!?p> “孝宗爺在時,還要求州縣十里以下積萬五千石,二十里積二萬石;衛(wèi)千戶所萬五千石,百戶所三百石,知縣老爺要想考滿升遷,就必須想法兒補足預備倉中的糧額?!?p> “朝廷甚至為此還出了條文,‘州縣吏秩滿當遷,預備糧有未足,不聽離任,不及規(guī)定三分者奪俸,六分以上降調(diào)’,但這事兒罷,到嘉靖爺?shù)臅r候就差不多進行不下去了。”
“我記得嘉靖三十三年的時候,朝廷號召官老爺們捐俸重修預備倉,又撤了太祖爺定下的‘耆民設倉官’的規(guī)矩,換成州縣衙門來管,并要求府積萬石,州積四五千石,縣積二三千石,可那也沒甚么用?!?p> “先帝在的時候,還處罰過一批積粟不力的縣官,張居正的‘考成法’被廢止后,皇帝為了預備倉的事兒,也下詔申飭過好多次,可那又怎么樣呢?”
“現(xiàn)在預備倉的規(guī)定糧額和孝宗爺在時早不能比了,州郡最多要求積糧三千石,像咱們這樣的小縣城,能積粟百石就符合知縣老爺們考滿升遷的糧額了。”
“咱們仔細算一算啊,現(xiàn)在一個府平均能分到九千六百石賑濟糧,咱們西安府領六州轄三十一縣,加上咱們?nèi)f年縣和長安縣這兩處倚郭以及西安府府城,一共就是四十個州府縣司?!?p> “就算平均分發(fā),咱們一個縣衙衙門,拿到手頂多也就是兩百四十石,就這還不算各種損耗,更別提每次一遇災禍,上頭的官老爺們肯定先保府城供應?!?p> “我估摸著罷,賑濟糧發(fā)到西安府,府城里就先要扣上一筆,這七拐八彎地繞到最后,咱們縣衙能到手兩百石已經(jīng)算是萬幸了,再多一粒米都能說是皇恩浩蕩?!?p> “這統(tǒng)共二百石的糧,要是為了知縣老爺能升遷再分走一半給縣里的預備倉,咱們手上能分配的也就那一百來石,這一百來石能干甚么呢?”
“換成銀子是有些賺頭,但現(xiàn)下流民一群群地往外跑,這節(jié)骨眼兒上高價賣糧未免太過招搖?!?p> “即便知縣老爺為了預備倉的事兒能對你我有所寬縱,可撫按官在上,萬一災民受不了咱們高價賣糧,索性一翻臉真成了盜賊,那咱們可就收不了場了?!?p> 佟秉清笑道,
“饑民但凡買得起一斗糧,那還會去逃荒嗎?既然連一斗糧都買不起,那咱們又何必盡盯著饑民的錢袋子呢?”
佟秉元愈發(fā)疑惑起來,
“那二弟的意思是……”
佟秉清微微一笑,道,
“饑民身上雖沒錢,但逃荒總是須得有力氣罷?如果咱們能為縣里攬上一項大工程,讓知縣老爺同意以工代賑,這白花花的銀子不就來了么?”
佟秉元“噯”了一聲,道,
“這卻是個好主意,只是現(xiàn)下除了朝廷要求的水田,現(xiàn)成又哪里去另尋一項大工程呢?”
佟秉清笑著回道,
“書院啊?!?p> 佟秉元聞言一怔,道,
“書院?甚么書院?”
佟秉清笑道,
“原任工部尚書楊兆這回不是退下來了嗎?他也是陜西人,據(jù)說他致仕回鄉(xiāng)后,想要在咱們陜西創(chuàng)辦一個‘楊公書院’——他連書院的題刻都擬好了,叫甚么‘云山一攬’——文人的事兒我不懂,反正肯定是個好意思?!?p> 佟秉元奇道,
“可楊兆的家鄉(xiāng)不是延安府嗎?他既要辦書院,又何必舍近求遠呢?”
佟秉清笑道,
“難道延安府能辦,西安府便辦不得了么?既然辦書院是件好事兒,知縣老爺又哪里會特特地去追究這好事兒是借了誰的名頭呢?”
佟秉元道,
“還是謹慎些好,我記得張居正在時,朝廷是立法禁止過民間擅建書院和辦學講學的?!?p> “萬歷七年的時候,張居正還下令詔毀天下書院,當時湖廣巡撫王之垣為了討好張居正,還把那個講甚么‘心學’的何心隱給弄死了?!?p> “我雖然不懂這個‘心學’講的是啥,但凡是官老爺們給弄玄乎的事兒,肯定就不是咱們老百姓能隨意評論涉獵的事兒?!?p> “而且這文人的脾氣啊,比剛被閹的太監(jiān)還古怪,就算張居正死了,現(xiàn)在沒人再管民間辦書院的事兒了,可要是有人利用這書院講學中的‘學派之爭’,無緣無故地向上頭告上一狀,那這書院不就辦不成了么?”
佟秉清笑道,
“要單是咱們佟家來辦,那自然是辦不成的,可要是長安縣和萬年縣的縉紳富戶都能為了這書院捐資捐田,那這事兒不就已然成功了一半了嗎?”
佟秉元道,
“可要兩個縣的縉紳富戶都來捐資辦書院,單你們知縣老爺一人號召,恐怕有點兒勢單力薄了罷?”
佟秉清笑道,
“大哥這話就錯了,怎么是我們知縣老爺號召要辦書院呢?”
“明明是咱們這兒的縉紳為了幫助朝廷救災救荒,又素聞楊兆為官賢明,這才自發(fā)捐款籌辦‘楊公書院’?!?p> “這捐出來的銀錢和田產(chǎn)撥到了縣里,知縣老爺效仿宋人賑災的法子,又勻出一份來以工代賑,雇傭流民或饑民興修學宮,這可是積善積德的大好事兒呢!”
佟秉元想了一想,道,
“話雖如此說,但咱們這兒的有錢人都精明得很,要沒點兒實際的好處,他們怎么會僅為了虛名就掏出這許多的真金白銀來?”
佟秉清笑道,
“如何會沒有實際的好處?這好處都是人給的。”
“現(xiàn)下朝廷發(fā)文讓咱們清查荒田備開水田,這些縉紳一定害怕縣衙將他們家的田地當成‘能開水田的荒田’報給朝廷?!?p> “如今知縣老爺給了一個‘籌辦書院’的臺階兒下,他們還不得跟狗攆耗子似得貼上來?”
“這筆細賬你我會算,縉紳更會算,一旦他們的田被當作了荒田報上去,往后他們不但要另外花心思雇人開水田,還得按照江南水田的稅收比例向朝廷多交幾倍的稅?!?p> “且要是得罪了知縣老爺,將來就算開成了水田,朝廷一張口將那水田劃成‘官田’也未可知?!?p> “但籌辦書院卻不一樣,這捐出去的田名義上就是‘學田’,既然是捐出去的田,那旁人也無從指摘他們捐的學田是荒是肥?!?p> “再說,這學田的收成又是書院自理,不用交稅,這自個兒寫自個兒的一本賬,難道還能寫成壞賬不成?”
“有了‘清查荒田’的這個幌子,和原工部尚書楊兆的名頭,以及咱們知縣老爺?shù)奶栒伲@縣里的有錢人誰敢不捐?他要是敢不捐,咱們明兒就拿著朝廷的詔旨上他家的田頭‘查荒田’去!”
佟秉元笑了起來,
“二弟這樣說,我便明白了,只是這些縉紳縱使捐了田地出來,大約也都是難墾的荒田,但這以工代賑需要的是現(xiàn)銀和現(xiàn)糧,咱們手上那一百來石的朝廷賑濟糧,恐怕還不夠雇傭饑民來建學堂罷?”
佟秉清笑道,
“一百來石是不夠,可要是加上捐款銀,豈不是綽綽有余?”
佟秉元笑著問道,
“但縉紳們既已看在‘清查荒田’的面兒上捐了學田,哪里還會再捐出大筆的銀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