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十九歲的陸時予而言,人生最大的意外莫過于年幼喪親,遇見月兒,加入革命,現(xiàn)如今,可能還得再加一道兒,就是被逼學(xué)車。
教官的黑臉已經(jīng)成為他昨夜入睡時的夢靨,今晨復(fù)又坐入駕駛室時,他的手還是顫抖著的,被鄰座的教官一眼瞥見,少不了又聽了幾句呵斥。
鐵皮破車緩緩起步,遠郊綿長的小道上一直都鮮有人煙,況且還有教官在一旁坐鎮(zhèn),按理說,原本應(yīng)是十拿九穩(wěn),可前邊的道兒上不知從何處躥出來一個挑擔(dān)的老農(nóng),腳步趔趄地橫在鐵皮車的右側(cè),時予避之不及,眼看就要撞上。
一旁的教官悠然自得地掏出煙聞了聞,問,“看見前面那個人了嗎?”
時予點頭。
“聽說他是個反革命,撞死他。”
時予臉色都變了,直說道,“不行不行,我不敢。”
“那你他媽的怎么還不踩剎車?”教官的嗓門近乎咆哮。
陸時予這才閉眼一踩,有驚無險地把車停了下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月兒找了個機會和時予接頭,張嘴就問,“車學(xué)得怎樣了?會開了嗎?”時予如實搖頭,說,“你想去找你的若愚哥哥,干嘛非要逼我學(xué)開車啊?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這只菜鳥,就算咱們真的偷溜出來,把車開走了,你能坐得安穩(wěn)嗎?”
“你也知道我坐不安穩(wěn),那你就好好學(xué)啊。這里荒郊野外的,除了開車,你倒是說說還能怎么出去?反正出門都是平坦的路,人也少,你開到人多的地方就停下,咱們再搭別的車不就好了,你怎么那么死腦筋?!?p> 原本抱定了堅決不從的想法的時予,冷不丁被彈了一個腦瓜崩,他摸摸腦袋皺眉瞪了月兒一眼,一時又不知怎么回嘴。
“反正咱們還是按照原計劃,四天后,你不管學(xué)到了什么程度,咱們都得去找若愚哥哥?!痹聝翰蝗蒉q說地丟下句話,就抱著飯盆‘突突突’地兀自走開了,留下時予一籌莫展。
來到訓(xùn)練基地的第五天,也就是月兒單方面約定出逃去找杜若愚的那一天,陸時予簡直百爪撓心。開車的技能他基本算是掌握了,只是惜命的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險的境況之下,更何況,還有比命更不能丟的月兒在旁。
早上集體出操的時候,月兒就已經(jīng)遞過來不少的眼色了,時予能躲則躲,直到中午放飯,正是月兒計劃中行動的最佳時機,他有些慌張地坐在車內(nèi),畢恭畢敬地朝教官道了辛苦,就打算目送他下車,自己多磨蹭一會,靜靜等著月兒前來匯合。
沒想到教官悠悠地點燃了一支煙,并沒有要下車的動靜,倒是瞄了一眼時予,有意無意地問,“怎么還不趕緊吃飯去?一會飯都沒了。”
陸時予虛汗淋漓,不敢正眼直視教官,一邊兒語塞,一邊兒擔(dān)心月兒忽然出現(xiàn),不知要作何圓場。教官彈了煙灰,倒也沒留意到時予的坐立不安,只說,“其實你資質(zhì)不錯,就是膽色不夠。咱們干革命的,得要能豁出命去,這里荒郊野嶺的,也出不了什么危險,不如你就自己練練。”
此話正中時予下懷,他自然接茬道,“學(xué)生正是這么想的。有老師在一邊,學(xué)生也放不開手腳,不如趁這個午飯時間,學(xué)生自己好好練練,也給老師長長臉。”
教官樂呵呵地拍了拍時予的肩頭,丟下煙屁股,利索地下了車,回身把車門關(guān)上時,還不忘叮囑,“你有上進心是好事,不過也別走太遠,兜個小半圈就回來,老師給你留飯?!?p> 時予連連點頭,盯著教官的背影好半天,一扭頭又被車外揚手準備敲車窗的月兒嚇了一大跳。月兒才沒有他那么復(fù)雜的心理掙扎,徑直開門入座,然后張著楚楚大眼望向他,言簡意賅,“走吧。”
時予一腳油門,晃晃悠悠的鐵皮破車也就咿咿呀呀地駛了出去。離開基地四五公里之后,時予的車速明顯慢了下來,連路邊佝僂著的老婆婆也能慢騰騰地越過他們。月兒栽倒在座椅上,臉朝外看去,見田間放牛娃鞭子下的大水牛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得比他們自在,終于忍不住低吼著問,“陸時予!你這是想開到天黑嗎?”
時予牢牢攥著方向盤,匆匆側(cè)臉瞥她一眼,說,“你的若愚哥哥再重要,也沒有咱倆的命金貴吧,我才學(xué)開車幾天啊,有這速度不錯了。”
一時分心他顧,時予竟沒瞧見后頭的超車,一輛來勢洶洶的黑色小轎車靈敏地拐了個道兒,加塞進時予的車前邊,時予措手不及,要不是有月兒提醒,及時剎車,恐怕已經(jīng)撞上小轎車的屁股。前頭的黑色小轎車似乎也察覺了方才的情況,熟練地讓出了車道,并停了車。
月兒戳了戳?xí)r予,“咱們趕緊下車,找他搭車去。”
時予不大情愿,奈何月兒已經(jīng)迅雷不及掩耳地開了車門,跳下車去。
黑色小轎車內(nèi)鉆出一個黑西裝男人,正弓著腰檢查后車燈,一抬頭看見笑意盈盈的月兒,還不大不小地嚇了一跳。
“這位先生,請問您是要到市里去嗎?”
西裝男人上下打量著月兒,見她面容和善又彬彬有禮,也就如實回道,“嗯,對,我正要到杜府去接人,姑娘是想搭車嗎?”
“還有我?!标憰r予從月兒后邊冒出頭來,用手指勾了勾月兒,又勾了勾自己,解釋,“我們兩個是一起的,先生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就捎我們一段路?!?p> “別插嘴?!痹聝汉鋈晦D(zhuǎn)向陸時予,唬了他一聲,又問西裝男人,“先生您剛剛說的杜府,是上海仙樂都老板家的那個杜府嗎?”
西裝男人微笑著點頭,“沒錯,這不去老農(nóng)家給大小姐取了新鮮水果,現(xiàn)在正回府接她去參加酒會?!?p> 月兒主動鉆入黑色轎車的后座,且喜滋滋地自己介紹道,“先生放心,我們不是什么壞人,我們是府上杜若愚少爺?shù)呐笥眩肴ザ鸥宜?,既然如此湊巧,先生就勉為其難地載我們一道去吧?!?p> 西裝男人也是個脾性軟和的人,自然應(yīng)允。三人坐穩(wěn)當(dāng)之后,小轎車緩緩發(fā)動,這車外表看著小氣巴拉的,也就龜殼那般低矮沉重,沒想到內(nèi)在卻是五臟俱全,真皮墊子油光锃亮,坐著也舒坦,車窗上還有繡花簾子,拉上以后車內(nèi)的光線立即柔順下來,就此閉眼小憩,完全不成問題。
“先生,您說您在杜府工作,那一定和若愚少爺很熟吧?”月兒止不住發(fā)問。
西裝男人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在杜府混跡了那么久,還是頭一回有人一口一個‘先生’,一句一個‘您’地稱呼他,聽上去確實叫人心里舒坦,故而也樂于答她的問話,“我在杜府是專職接送大小姐的,至于若愚少爺,那是連碰面的機會都沒有,杜府的規(guī)矩很多,光是大小姐一個人,就有十幾個人伺候,更別說日后要當(dāng)家的若愚少爺,那可是我們這些下人巴結(jié)也巴結(jié)不上的呢?!?p> “哈?”聽聞了這些,月兒倒是憂慮起來了,想想當(dāng)初躊躇滿志的若愚哥哥,就算舍了父母給的寶貝也要救她于危難的恩情,卻不愿叫她做牛做馬地回報。如今成了困在鳥籠里的金絲雀兒,被人前人后地擁著,捧著,不知該有多難受。
月兒嘆了口氣,閉口不再說話,只把腦袋轉(zhuǎn)向窗外,靜靜看著玻璃后頭的景物流轉(zhuǎn)。漸漸地,轎車駛?cè)肫降?,地上不再坑洼,除卻黃泥綠樹的色彩也豐腴了起來。
西裝男人提醒道,“前邊就是杜府了,門口有大鐵門攔著,我不方便載你們進去,麻煩二位在此下車,繞行至前門,如果你們是要找若愚少爺?shù)脑?,只需要找門口的小廝替你們傳達一下就可以了。”
月兒和時予允同,雙雙自右側(cè)門下了車,然后站定了一小會,不約而同地抬眼掃量著鼻前的杜家大宅。三棟小洋房整齊羅列著,前庭有西式浮雕和噴泉,高聳得能與成人比肩的綠植被老藝人悉心修剪著,雪白石柱上鐫刻著細條羅紋,乍一看就是當(dāng)下最入時的風(fēng)格。
“還真是氣派。”陸時予不禁贊嘆了句,回首扯了扯月兒的衣襟,道,“不是我打擊你,你覺得住進了這么大的宅子以后,你的若愚哥哥還能記得你嗎?”
月兒不以為然,只快步朝前走去,時予也只好匆匆追上她。
繞行至前門,兩人又叫眼前所見驚怔住。紅漆木門老舊而復(fù)古,其上高懸著繪有“杜府”字樣的匾額,一左一右坐鎮(zhèn)家宅的石獅子雖然已經(jīng)斑駁,神態(tài)卻依然兇煞且栩栩如生。頂梁大柱是黃花梨木澆漆所筑,壯如三五個成年大漢的粗腰。
月兒和陸時予面面相覷,前后庭院一中一西,早早聽說杜府掌家的老太爺是個前朝遺老,一直住在深宅大院內(nèi),直到流落在外的長孫有了確切的消息,為了叫他住得舒服些,才又擴張了土地,改造了部分老宅,新筑起了后院的三棟小洋樓,漸漸地又增了西式的小花園,這才有了如今前后別有洞天的“杜府”奇觀。
紅漆大門咬牙緊閉,大有幾分唬人的氣勢,不過月兒既然來了,就不會退縮,她徑自上前叩門,“咚咚咚”的三聲響后,一個男童的腦袋伸了出來,上下掃量了月兒一眼,問,“是你叫的門?有什么事嗎?”
月兒也沒有拐彎抹角,直說道,“我是你們家若愚少爺?shù)呐笥眩沂菍3虂碚宜??!?p> 男童斜睨著月兒,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且口舌輕慢,“我們家少爺?shù)呐笥讯嗔巳チ耍蛦螁芜@兩天,像你這樣的女人就來了不下七八個,你要真是他的朋友,早就坐著他的洋車從后院進門了,哪里還有來這兒叩門的道理?!?p> 月兒急了,“嘿,你這小鬼,我說了是你家少爺?shù)呐笥?,就是你家少爺?shù)呐笥?,難道還是信口胡謅的不成?!?p> 月兒一邊嚷嚷著,一邊躋身朝里闖去,男童倒像是見慣了這般的場面,麻溜的一個甩門,把月兒轟在了門外,直把她氣得吹胡子瞪眼。
遠遠躲在她身后作壁上觀的陸時予此刻倒是屁顛屁顛地迎上來了,嘴上雖然寬慰道,“大戶人家就是這規(guī)矩,你也別往心里去,”心里指不定樂成了啥樣。
月兒卻也不走,卯上了勁兒坐在石獅旁的臺階上,“我就坐在這等他。”她暗自微聲嘟噥了句,然后回首戳了戳“杜府”的大紅門,提高了音量,“你要有本事,就永遠別開這門!”
“你瘋了?你剛才沒聽那個門童說嗎,你的若愚哥哥可是坐著洋車從后院進門的,你就是在這等到頭發(fā)白了,也等不到他?!?p> 時予的話正說著,笨重的大門卻應(yīng)聲而開。月兒動作迅敏地站了起來,差點兒沖撞上前,從門內(nèi)走出的卻不是方才那個黃口白牙的小門童,而是一個穿著布衫的中年男子,看著慈眉善目,一言一笑倒也平易近人。
來人正是杜府的管家杜繼發(fā),方才偶然撞見小門童一口一個‘瘋女人’地罵罵咧咧,問詢過后才得知門外的糾葛,心中怕有不妥,才親自開門打算解釋一番。
“這位小姐,我家若愚少爺今日不在府內(nèi),如若有事找他,不妨移步至仙樂都或者升平酒樓,這兩處產(chǎn)業(yè)皆是他在打理,一般都會在的。”
月兒溫言謝過了杜管家,刻不容緩地拉上了陸時予匆匆奔向仙樂都,可大白天的舞廳門可羅雀,大門自然也是密閉著的,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月兒愁眉苦臉地在門外徘徊了許久,時予也托腮蹲在一旁說著風(fēng)涼話,“咱們可能又被騙了,這大白天的,舞廳自然是不開門的,你想也不想就跑過來,真是有夠笨的。”
月兒側(cè)眸狠狠剜了他一眼,直叫他閉上了嘴,然后歪著腦袋思慮了幾許,道,“既然仙樂都沒開門,若愚哥哥也絕不會在這里,不是還有一個叫什么升平酒樓的嘛,咱們?nèi)ツ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