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予和月兒又輾轉(zhuǎn)來到了升平酒樓，抬頭高高望著閃爍其外的燙金樓牌，月兒的腳步竟有些遲疑，連‘拖油瓶’陸時予都大踏步地走了進(jìn)去，她卻依然在門口猶豫。
“你怎么不進(jìn)去？”時予退后了兩步，及上月兒，憂心問。
月兒也不知怎么了，只是心內(nèi)總有一種莫名的懼怕。她怕如果此處也尋不見她的若愚哥哥，那她就真不知道該往哪兒尋去了。自從五年前南下廣州投奔若愚未果，她就開始盼著與他重逢的那一日，可惟民舅舅似有難言之隱，總是對杜家諱莫如深，她也不便多問，甚至從未找到合適的機會去上海?？删退銇砹松虾Ｓ帜苋绾?，杜宅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周圍明明就彌漫著他的氣息，卻連他的影子都不曾望見。
月兒苦澀地?fù)u了搖頭，像是回答時予的問話，又像是輕言說予自己聽，“沒什么，走吧。”
酒樓雖然取了‘升平’這么個老派的名字，但裝潢風(fēng)格卻是新潮得很，且主次分明，布局合理，沒有花里胡哨的奢靡之風(fēng)，反而簡潔敞亮，叫登門的食客有一種居家用餐的親切感。月兒只顧著四下打量，竟沒發(fā)覺時予已經(jīng)一陣兒小跑，徑直奔著堂前的小廝去了。月兒只能匆匆及上他，在他開口前拽著他的衣袖，搶先道，“麻煩我們要個兩人桌，再給我們一份菜單，謝謝?！?p> “你餓了？”時予回首看著月兒，有些驚詫地問，“你帶錢了嗎，就敢隨便點餐，況且現(xiàn)在離午飯時間還早呢。”
月兒尷尬地朝兩個面面相覷的小廝笑了笑，拽著時予擇了個位子坐下，然后探近他，冷不愣登地給了他一記額前栗，道，“你傻啊，你莫名其妙地就找他們經(jīng)理，人家都不愛搭理你，到了酒樓，當(dāng)然要先點個餐，這樣你說的話，才有人認(rèn)真聽?！?p> 話語間，穿著白領(lǐng)西裝的小廝已經(jīng)上前，或許叫服務(wù)員更為準(zhǔn)確一些。上海不比廣州，西式得愈加徹底些，就連街上遛個鳥兒的老學(xué)究，也冒冒失失地戴著厚底咖色鏡，不中不洋，不倫不類的，像是身上總要有些外來的名堂，才不致于叫人笑話了去一般。
“給我來杯咖啡，再要一杯溫水。”月兒從容地點了餐，雖然她口袋空空，但面上卻是鎮(zhèn)定自若，甚至菜單也沒細(xì)看就匆匆合上，然后順嘴問道，“對了，你們的經(jīng)理在嗎？”
服務(wù)員顯然訓(xùn)練有素，面上溫溫暖暖的，說話時也始終帶著笑容，“您好，您是對我們的服務(wù)有什么不滿嗎？”
月兒擺擺手，“沒有沒有，你不要多想，叫你們經(jīng)理來就是了?！?p> “好的，您稍等。”
月兒搓著雙手，偷偷朝服務(wù)員離去的背影投去一瞥。五年未見，不知道若愚哥哥變成了什么樣子，是不是高了，挺拔了，又或者早已把她忘諸九霄云外，相逢不再相識。
陸時予倒是一臉不屑，不過也默默地注意著一個拾步朝他們走來的青年男子，依身形打扮判斷，怕是酒樓經(jīng)理無疑了。月兒也緊張了起來，腰背“噌”地挺直了，像是舊時參加皇帝選妃的平民姑娘，熱切地渴望被垂詢一般，時予心里這般嘀咕著。
青年男子在他們桌面止步，問，“您好，是您二位有事找我對吧？”
月兒的目光像是釘在男子身上，緩緩起身，問，“你，你是若愚哥哥嗎？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男子低頭抿唇一笑，“原來是要找我們杜總，不好意思，我是升平酒樓的經(jīng)理，我姓徐，我們杜總不常來酒樓，今天也沒來?！?p> 月兒呆若木雞地點點頭，深深吸氣，緩緩?fù)录{。果然不是她的若愚哥哥，所以方才才沒有把她認(rèn)出來的，對吧？她心里既失落又僥幸，但更多的是被茫然無緒填補，只能問，“那徐經(jīng)理知道，哪里才能找到杜總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徐經(jīng)理表現(xiàn)得有些為難，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們杜總在哪，小姐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如由我轉(zhuǎn)達(dá)?！?p> 陸時予早就按捺不住了，這個蠢女人平常毛毛躁躁的，今天怎么如此扭扭捏捏，要按他的說法，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了，“她可是你們杜總的老相好宋月兒，五年前失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你們杜總找不到人，一點男人的擔(dān)當(dāng)都沒有，識相的就去把你們杜總找出來，要是以后她成了你們杜氏的少奶奶，還能記你一份好?！?p> 徐經(jīng)理嘴角一撇，心里不知嘀咕了幾句什么，嘴上倒還是客客氣氣的，“杜總很忙，所以也不常到酒樓來，下次我見到杜總的時候，一定替小姐轉(zhuǎn)達(dá)?！?p> 月兒還想再說什么，徐經(jīng)理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接著服務(wù)員端上了他們的咖啡和熱水，一句“兩位慢用”之后，就把他們晾在了一邊。
月兒攪動著咖啡，離開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一籌莫展。
他們的鄰座，有個打扮古怪的小老頭，看樣子已經(jīng)過了花甲之年，但實際只是四十出頭，只因長年累月的酗酒，故而兩鬢早已斑白，眼神也飄忽迷離不大好使了。但此時此刻他卻睜大了眼睛，要把比鄰而坐的宋月兒看個真切。
“現(xiàn)在怎么辦？”陸時予扶額道，“你的若愚哥哥沒找到，卻在這種地方吃起了霸王餐，怎么收場？我聽你的?！?p> 月兒沒有直面他的問話，反而從兜里掏出了一支鋼筆，就是那支五年來她貼身攜帶的鋼筆，金屬外殼已經(jīng)被長期撫摸得圓潤光滑，筆帽上刻著的小字卻依然清晰可見。這五年，雖然月兒從未將它離身，就算睡覺也是壓在枕頭底下，但也很少將它示人，所以即便是親如陸時予，也幾乎沒有見過。
“這就是他給你的定情信物？”時予陰陽怪氣地問，伸手打算去拿，大戶人家送的禮物，總歸也是值錢的玩意兒，如今該好好端詳一番，下回給月兒送個更金貴的，免得她總是對幾片破銅爛鐵魂不守舍。
月兒卻很是警惕，在時予得逞之前，就把鋼筆又掏回了口袋，嘴上也辯解道，“你別胡說什么定情信物了，我和若愚哥哥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我只是感激他對我的救命之恩?！?p> 時予不以為然，“算了吧，當(dāng)年他確實是用父母的遺物把你從那幾個大壞蛋手里救了下來，可你也替他照顧了惟民舅舅，這幾年，惟民舅舅總往外跑，如果不是你和組織......”
月兒瞪了時予一眼，提示他在外不要口不遮攔，時予也就禁了言，像個受到訓(xùn)誡的小媳婦一般耷拉著腦袋，只聽候月兒的發(fā)落。
月兒四下打量，終歸是死了心，“我看若愚哥哥不會來了，咱們也走吧。”
時予點點頭，兩人正要起身，眼疾手快的服務(wù)員就追了來，“二位請把賬結(jié)一下?！?p> 月兒和時予面面相覷，無疑，他們是身無分文的，眼下杜若愚也不見蹤影，連個能求救的人也沒有。時予打定了主意，若是經(jīng)理好商量，大不了把他留下干活抵債，若是蠻橫無理，他這個光腳的也不怕穿鞋的，總之不能叫月兒受了委屈。
“我們沒有帶錢?！睍r予如實說道，且自月兒身后躋身至前，直面著服務(wù)員有些驚訝的眼神，“出門匆忙忘了帶錢包，原本想著到你們酒樓找姓杜的老板，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
月兒伸手半遮著臉，小聲在陸時予耳下嘟噥，“喂，這句話不是這么用的，你不會說話就別說，還是我來解釋。”
陸時予置若罔聞，依然鎮(zhèn)定地掃了掃額前發(fā)，繼續(xù)說，“反正就是這么個情況，你說該怎么辦吧?！?p> 服務(wù)員一時有些懵然，怔了怔才道，“這個，不如你們一個人先留在這，另一個回家取了錢，付清了款，再一道回去。”
“不用這么復(fù)雜?！编徸莻€兩鬢斑白的中年人忽然開了口，引得月兒和陸時予不約而同地朝他打量去，男人身長五尺，粗眉短須，眼神看上去有些怪異，雖然穿的是長袍大褂，但口音聽上去卻不像是本土人士，“這位姑娘和小伙的錢，我替他們付就是了?！?p> “可是...”月兒有些不安，素未謀面的人打算慷慨解囊，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安然接受。男人擺了擺手，他笑起來的樣子倒有幾分親切，叫人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姑娘不用可是了，本來就沒多少錢，就當(dāng)是交個朋友?！?p> 月兒不再推辭，眼看著男人掏出錢去，服務(wù)員也就不再為難，又自別處忙去了。時予快人快語，先道了聲謝謝，然后月兒也回過神來，朝男人點頭致謝。
男人始終微笑著，大概也是有學(xué)識的文明人，只伸出了右手，自我介紹道，“在下孔文升，如蒙不棄，就交個朋友吧，日后如果有緣再相遇，再把酒言歡。”
月兒伸手與之相握，道，“我叫宋月兒，這是我的搭檔陸時予，很高興認(rèn)識你，孔先生?！毖哉Z間，那位自稱是孔先生的男人忽然從袖口中掉出一串玉墜，被月兒瞧見。月兒躬身去拾，惹得孔先生連連道謝。
“舉手之勞而已，先生不用客氣?！痹聝狠p描淡寫地回了句，轉(zhuǎn)身朝時予示目，打算離去。時予自然會意，道，“今天多謝先生出手解困，我們還有別的事，就先告辭了?！?p> 孔先生微笑著目送他們至酒樓前廳，月兒忽而回首，那位來路不明又慷概的孔先生，總讓她有一種莫名不安的預(yù)感，但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什么，她下意識地深吸了口氣，暗暗嘲笑了句自己的杞人憂天，然后，拂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