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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第三十章 新主

不見故明 日月不照 3946 2019-04-09 19:41:45

  秋末的夜晚已是涼氣逼人,加上海風(fēng)勢猛,往往能將寒氣吹入心扉,所以沿海的鄉(xiāng)民都是早早熄燈歇息。

  杭州灣外的無名小島上,此時卻是燈火通明,在海天俱黑的夜晚仿佛一盞明燈,隔著數(shù)里都能看見。

  這便是申不時等人苦尋的落腳處,他們一路躲避明軍騎兵的追殺,向著海岸狼狽逃竄,終于在前日找到了接應(yīng)的船夫,一路搖晃至島。

  初上島時也是夜晚,他們立刻就被島上的熱鬧震驚了:這里完全不像松浦隆信所說的,是一群倭人農(nóng)民盤踞的荒島。島上不僅有簡陋的木欄箭塔,里面更是木屋林立,甚至還有街鋪,儼然是一個軍鎮(zhèn)。

  申不時輕車熟路地帶著二人在鎮(zhèn)中穿行,沿途所遇皆是剃頭赤腳的倭寇,卻不對申不時懷疑,顯然他已經(jīng)來過多次。

  走到一間木屋前,申不時略一用力便把門板推開,“就在這睡一晚吧,明天再拜會首領(lǐng)。”里面只有幾塊床板和草席,告訴他們這里確實是海外孤島,不過他們已經(jīng)精疲力盡,倒頭便睡。

  第二天晚間島田三郎宴請他們?nèi)?,出乎北六息的預(yù)料,島上眾倭的首領(lǐng)反而最不像倭寇,看起來大約四十,隨意地披著頭發(fā),沒有把發(fā)中剃平,腰間也沒有長刀肋差,目光在北六息與松浦隆信身上來回打量,倒像個精明的商人,沒有一絲倭寇的兇狠。

  不過跪坐在他身后的都是真倭,始終手按刀柄,雙眼似瞇似合,吐息均勻,一旦有變即會拔刀而起。

  “申君來得好慢啊,我還擔(dān)心是不是出了什么變故呢?!睄u田三郎笑瞇瞇地說道,他的漢話說得竟與漢人無異,想必是與漢人交往甚密。

  申不時笑笑,伸手引薦北六息,“這位便是我說過的北兄,朝鮮天道院的高徒,曾只身刺殺過王陽明?!?p>  “噢!”島田三郎略一吃驚,“是書院的院長王陽明嗎?可我聽說他還健在啊?!?p>  “否則在下也不會四處漂泊。”北六息拱了拱手,苦笑道。

  申不時再抬左手,指向松浦隆信,“這位想必不用介紹了吧?!?p>  島田三郎哈哈一笑,“松浦君!聽說你們在臺州被明軍打得大敗啊!”

  松浦隆信的臉色陡然陰沉,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島田三郎身后眾倭豁然直身,左手虛按地面,以便隨時跳起。

  島田三郎對這一切仿佛不知一樣,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松浦君能前來投奔是在下榮幸啊,我這里也收留了不少落魄武士,相信松浦君會和他們聊得來的?!?p>  松浦隆信盯著島田三郎,一字一頓地說道:“鄉(xiāng)野村夫,也敢戲謔武士?”

  島田三郎輕蔑地?fù)u搖頭,“此一時,彼一時了?!?p>  申不時放下酒杯,出來打圓場,“我們前來投奔,是島田君的實力,希望能夠共謀大業(yè),我也知道諸番直接多有矛盾,眼下明軍日強(qiáng),還望各位能夠不計前嫌,相互幫助。”

  島田三郎遙敬了申不時一杯,“申君果然識大體,不枉我對申君青睞有加。”

  “那不知島田君對在下早前所說的大計考慮得如何了呢?”申不時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顯得有些迫切。

  “拿下南直隸——確實是我從未想過的事情?!睄u田三郎坦言道,“不過自聞申君高見之后,我覺得也未嘗不可?!?p>  “那島田君的意思是?”

  “我已經(jīng)挑選眾多高手,準(zhǔn)備潛伏進(jìn)南直隸周圍,自己則親率大軍引來明軍,以便奇襲南直隸!”

  島田三郎說得信心滿滿,申不時卻徹底愣住了,“派高手……奇襲?”

  “正是?!?p>  “多少人?”

  “七十二人?!?p>  “從何處去?”

  “太湖?!?p>  申不時沉默了。

  島田三郎卻很奇怪地問道:“申君難道沒有聽過風(fēng)聲鶴唳的故事嗎?一旦喪失斗志,八十萬大軍都會被嚇得望風(fēng)而逃,何況是守衛(wèi)應(yīng)天的那群明軍呢?”

  申不時艱難開口道:“應(yīng)天乃明國陪都,城墻之堅、火器之足、士卒之勇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雖也是打算乘虛而入,但島田君這種做法無異于荒唐。”

  “誒!申君莫不是忘了我是販賣軍火為生的,你覺得高不可攀的應(yīng)天,我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應(yīng)天的明軍平日飛揚(yáng)跋扈,目中無人,以‘禁軍’自詡,這樣的軍隊,往往一觸即潰?!?p>  “島田君既然執(zhí)意如此,申某也不便多說?!鄙瓴粫r見他如此自信,只得嘆了口氣,心底卻已經(jīng)在盤算另尋出路,“之前所說的內(nèi)應(yīng),原本是方便我們乘虛而入的,島田君既然執(zhí)意奇襲,那也許也用的上,只是可惜我未能與之聯(lián)系……”

  “申君所說的內(nèi)應(yīng),是叫錢芳吧?”島田三郎打斷了他。

  申不時怔住了,島田三郎哈哈一笑,揮手從懷中抽出一張卷軸,讓近侍遞到申不時面前。

  “這是……”申不時審視了一番,豁地抬起頭,眼神中盡是震驚。

  “應(yīng)天及周圍的明軍布防圖?!睄u田三郎得意地看著他,“這位錢公公與我相識多年,我販往南洋的火器,多半都是他從明軍武庫中克扣出來的,這張地圖自然也是他給我的。”

  申不時低聲笑了出來,“難為我絞盡腦汁不得與之相見,沒想到自有機(jī)緣在此??!只是不知道錢公公為何如此?”

  “他私通倭寇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吧,不過他也提到了什么大計,似乎就是申君所說的?”

  “正是!”申不時興奮地舉起地圖,“有了這個,拿下應(yīng)天簡直是易如反掌!”

  “哈哈!的確是易如反掌,不過也要諸位幫忙??!我雖然收攏了不少武士,其中高手卻不多,即便精挑細(xì)選出的幾十人,也略感不足,所以即便有了地圖也不敢冒泡出發(fā),終于等來了諸位啊?!彼D(zhuǎn)向北六息與松浦隆信,“松浦君的刀法我是早有耳聞的,北君的武功我雖沒有見過,但申君頗為稱贊,想必也是可靠的。”

  北六息微微一笑,一旁的松浦隆信卻是面色陰沉。

  島田三郎再看向申不時,“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申君這位智勇雙全的軍師?。 ?p>  “哈哈哈!”申不時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賓主盡歡,除了松浦隆信。

  是夜,三人回到屋中,松浦隆信獨自和衣睡去。獨留北六息與申不時二人。

  “真是有趣?!北绷⒏袊@道,“我先是見申兄想用山賊造反,然后又見了這位想帶一群武林高手去攻打城池,還非要七十二個,明國之行真是大開眼界啊?!?p>  申不時笑笑,“古者以天地陰陽五行之成數(shù)為七十二,他這么說,無非是附庸風(fēng)雅罷了,免得讓人看出他的農(nóng)民出身?!?p>  說著說著,申不時的語速逐漸慢了下來,到最后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北六息疑惑地看著他。

  海風(fēng)逐漸將興奮的申不時吹醒了過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島田三郎根本就沒打算打南直隸?!?p>  北六息問道:“什么意思?”

  “他是一個商人!”申不時激動起來,“以前更是個農(nóng)民,他沒那么大膽子!他也知道這七十二人打不下南直隸!”

  “那他圖什么?”

  “談判?!鄙瓴粫r瞇起眼睛,“七十二人繞開重重防線直達(dá)應(yīng)天城下,甚至敢攻城,必使明庭震動,他想以此證明自己的實力?!?p>  “然后——招安?!北绷⒚靼走^來了,“果然是個商人,那我們還在這做什么?”

  “我們還能去哪呢?”申不時苦笑道,“據(jù)我所知,數(shù)年來,島田三郎很少與明庭沖突,而是不斷收買落魄武士,拉攏其他倭寇,悄然養(yǎng)精蓄銳,如今松浦隆信落敗,那島田三郎這支就是最強(qiáng)的倭寇了?!?p>  北六息回頭瞥了一眼睡著的松浦隆信,“果然還是錢比武士道重要啊?!?p>  “除了這里,我們無處可去了?!?p>  “我想再問申兄一遍——你為何造反?”

  申不時抬起頭來,輕聲道:“為民?!?p>  “為民?”

  “朝廷無良,欺壓百姓,百姓敢怒不敢言,朝廷便愈發(fā)猖狂,視百姓為魚肉,肆意凌辱。唯有義士揭竿而起,上斬縣官,下出豪紳,方能威震朝廷,乃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p>  “可我沒等到這樣的義士,所以我只好自己來做?!?p>  “哪怕勾結(jié)外敵?”

  “哪怕勾結(jié)外敵。”

  “哪怕死傷百姓?”

  “哪怕死傷百姓?!?p>  北六息輕搓手指,眼神曖昧,“這是很讓人不齒的事情呢?!?p>  “那也沒辦法?!鄙瓴粫r坦然道,“我們只能找到這樣的盟友,那就只能接受,如果我可以替這些百姓去死的話我早就去了?!?p>  “我不覺得你能成功。”

  “贏了或者死了我都能接受,只要我們掀起的陣勢夠大就行了——我是有覺悟的,這條路走下去是肯定要死的,但我愿意死。”

  “用數(shù)萬生靈的性命去驚醒少數(shù)人?”

  申不時點點頭,“必須有人愿意去死,活著的人才能更好的活著?!?p>  “這話我聽人說過類似的?!?p>  “誰?”

  “李溫良?!?p>  申不時愣了一下,“劍仙大人也說過這話?”

  “大概意思差不多?!?p>  “怎么說的?”

  “忘了,你不說我都想不起來這事。”

  “噢。”申不時又恢復(fù)了之前的姿態(tài),靜靜地靠在那里。

  “你覺得他和你像嗎?我覺得你們很像?!?p>  申不時看向他,問道:“哪里像了?”

  北六息想了一下,“他殺過官吏,而你也想殺;他心系天下,你也自稱為民;他像個書生,你也像。”

  申不時笑笑,“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把我和劍仙比肩呢,真是誠惶誠恐,不過我卻覺得我們沒那么像,至少——他太溫和。”

  “傳首四方還溫和?”

  “因為他始終是一個人啊,或者幾個人,這都是無法對抗朝廷的,更無法讓朝廷懼怕,即便他是劍仙?!?p>  “可我聽說明庭十分忌憚李溫良啊?”

  “一分忌憚是忌憚,九分忌憚也是忌憚。朝廷是怕李溫良,但沒有那么怕。不然,他何以下落不明呢?”

  北六息眼皮一跳,卻仍然不動聲色地問道:“依申兄看,李溫良的確是失蹤了?”

  申不時搖搖頭,“朝廷奈何不了他,他也不能進(jìn)一步勸誡朝廷了,我看是心灰意冷,隱居了吧?!?p>  北六息湊近了身子,壓低聲音道:“那他要是死了——你們會怎么樣?”

  申不時微怔,搖頭道:“不是我們會怎么樣,而是有的人會怎么樣?!?p>  “那有的人會怎么樣呢?”

  “無非就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要拔劍。”

  “誰會哭,誰會笑,誰會拔劍?”

  “百姓會哭,公卿會笑,林尋舟會拔劍?!?p>  提到林尋舟,北六息沉默了。

  修行以來,他的銳氣、他的抱負(fù),全都在書院被林尋舟一劍削去。

  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意氣昂揚(yáng)。

  良久,他緩緩說道:“林尋舟和李溫良很不一樣。”

  “當(dāng)然不一樣,李溫良是天上的神仙,林尋舟卻始終是個凡人,只不過這個凡人武功很高?!?p>  “李溫良真的曾經(jīng)一劍破軍嗎?”

  “當(dāng)然,說書人都知道?!?p>  “林尋舟這么一劍斬樓嗎?”

  “這個……說書人不敢說,但傳聞是這樣的?!?p>  “那我們怎么贏林尋舟?”

  “他是一個人啊?!鄙瓴粫r不假思索,“就像李溫良與明庭一樣,一個人再強(qiáng),能做的也是很有限的,林尋舟能殺掉十人百人,難道還能殺掉千人萬人?”

  “還有明軍呢?!北绷⑻嵝训?。

  “無妨,松浦隆信之?dāng)?,在于他過分依賴武功。島田三郎販賣軍火多年,手中火器毫不遜于明軍,海島易守難攻,鹿死誰手尤未可知?!?p>  “可如果我們輸了?”

  “那是你要考慮的問題?!鄙瓴粫r笑了,“事到如今,是成是敗,我都了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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