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六年十一月,戚繼光帶兵北上,途徑三門、寧波、余姚,所到之處,倭寇望風而逃。
長于刀法的倭寇沒有見過如此分工明確的明軍,無論倭寇組成刀陣或是各自拼殺都難擋戚繼光的新軍。
這支臨時招募平民組成的新軍威名遠揚,人稱“戚家軍”。
直至月半,臺州至余姚一帶的倭寇已被基本肅清。
倭寇已除,又有大軍過境,各處山賊都聞聲蟄伏,卻不免仍有宵小作祟。
馬渚。
這是余姚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人口不多,卻頗有底蘊——始皇南巡,屯兵渚山,飲馬于潭,因此得名。
自古以來,這里都是鐘靈毓秀的江南水鄉(xiāng),如今,卻是滿目瘡痍。
壯者攜家逃,徒余老弱留。
倭患初起,這里便成為了官軍與倭寇數(shù)次交鋒的戰(zhàn)場,起初官軍勢盛之時,官府的縣丞還經(jīng)常來安慰他們,告訴他們倭患不日可平,并許諾減免他們的稅負。
后來,縣丞死了。
再后來,知縣也死了。
官軍死了好多人,殘存的官軍退到了余姚城內(nèi),緊閉城門。再沒人能救他們,這里已經(jīng)被拋棄了,任由倭寇劫掠。
如果說最初這里的景象是慘烈的話,如今就只剩下了寂靜,沒有哭喊,沒有血光,只有毫無生機的寂靜,如死一般。
直到戚繼光北上除倭,官府才得以收復(fù)失地,活著的人才慢慢回來,收拾廢墟瓦礫,看看里面有沒有埋著自己的親人。
一個老嫗正縮在枯井旁邊,用僅剩的幾顆牙齒費力地啃著一個白面饅頭,這是幾天前路過的戚家軍分發(fā)給百姓的,她藏了好久,想帶給老伴吃,卻在家里的廢墟下挖出了老伴已經(jīng)腐爛的尸體。
她只好一個人吃這饅頭。
忽然有男子沖上來一腳踹在她頭上,老嫗的頭重重地砸在枯井上,撞得頭昏眼花。
只聽見有人罵罵咧咧道:“老東西都快死了還吃這么好的饅頭?!闭f著抓過老嫗手中的饅頭就要走。
“啊!”老嫗哀嚎一聲,撲到地上死死地抓住男子的腿,任憑打罵都不松手。
“媽的!”男子猛地使勁把老嫗遠遠地扔了出去,未等老嫗起身,男子幾步?jīng)_上前去,抬起腳就要再踩下去。
啪地一聲,不是男子的腳踩在了老嫗的臉上,而是他整個人倒飛了出去。
一名黃裳女子輕輕將老嫗扶起。
男子吐了一口血沫,惡狠狠地沖了上來,又吃了女子一記橫掃,翻在空中,女子一腳蹬在他的胸口,沉悶一聲將他踢出好遠。
男子摔得頭暈?zāi)垦?,只聽得鏘啷一聲,再抬頭時,只見秀劍出鞘,直抵咽喉。
腰間,書院令牌蕩漾。
“饒命……救命!”男子惶恐地跪在地上不住求饒,“我三天沒吃了,要死了……才做這種事的?!?p> 女子冷冷地看著他,“餓得要死你就毆打老人搶糧食?那你還是死了的好?!闭f著女子轉(zhuǎn)身就走,幾步之后,又轉(zhuǎn)回來,從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點干糧,扔給男子。
“滾!”
男子撿起干糧,不住地道謝,飛快的跑遠了。
女子走到老嫗身邊,慢慢將她扶起,掏出手帕幫老嫗擦去臉上的血跡,把地上的饅頭撿起來,撇去沾染污漬的部分,遞給老嫗,“婆婆,吃吧。”
老嫗卻沒有接過饅頭,只是躺在女子懷中,空洞地向上望著。
良久,用極哀的聲音說道:“哎!我老伴死了……”
女子頓生戚容,抱著老嫗,輕聲說道:“會好的……會好的……”
紹興。
連日征戰(zhàn)的戚家軍在此休整。
即便士卒已經(jīng)疲憊不堪,戚繼光仍然謝絕了城中父老的款待,堅持在城外自建營帳。自己的招募的新軍雖然驍勇,但畢竟入伍不久,軍紀不嚴,如今刀劍在手,無人監(jiān)管,很難保證他們不會騷擾百姓。
所幸,他們的表現(xiàn)讓戚繼光很滿意:即便疲憊不堪,當建營的命令下達時,士卒仍是強大精神安營扎寨,沒有絲毫抱怨。
傍晚時分,伙夫已經(jīng)在生火做飯了,軍營中彌漫著飯香。
林尋舟搬了板凳坐到中軍帳口,借著殘存的光亮審視著地圖。
杭州、湖州、常州、揚州……這是應(yīng)天東面的幾座大城,除揚州之外皆有重兵把守,將倭患隔絕在應(yīng)天之外,不攻破其中一座城池,倭寇是不可能接近應(yīng)天的。
但是……這道防線有一個缺口——太湖。
古稱震澤、具區(qū),又名五湖、笠澤。方圓千里,橫跨江、浙兩省,北臨無錫,南瀕湖州,西依宜興,東近蘇州。
如果倭寇由東入太湖,上岸之后通往應(yīng)天便可暢通無阻,但倭患初起,蘇州府與湖州府便管制了太湖,日夜巡邏,此外還有數(shù)支客軍在沿途休整,倭寇不可能悄然潛入。
“唉……”林尋舟揉了揉額頭,感覺神思俱憊。
嘩啦——一陣喧鬧。風塵仆仆的戚繼光走進營帳,他剛剛巡視完軍營,又費了好一番功夫勸走一群想要送點吃的來的鄉(xiāng)民,他也是疲憊不堪。
“嗯?”瞥見正盯著地圖發(fā)呆的林尋舟,戚繼光打趣道:“先生是要做我的幕僚嗎?”
林尋舟折起地圖放在一旁,緩緩伸了個懶腰,“我是在看應(yīng)天附近的布防圖?!?p> “先生還在擔心應(yīng)天?”戚繼光詫異不已,“為什么???”
林尋舟搖搖頭,“說不清……不過應(yīng)天確實是固若金湯,從地圖上看光是巡邏的斥候就有數(shù)十支。”
“對啊,所以說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我們專注于眼前的倭寇就夠了?!?p> “嗯?!?p> “將軍!”一名士卒突然闖進營帳,“營外有一女子求見先生?!?p> “找我?”林尋舟和戚繼光對視一眼,心中頓生不妙。
營外確實是譚如鳴,她正站在轅門之外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軍營。
轅門內(nèi)站著表情復(fù)雜的林尋舟和不明所以的戚繼光。
林尋舟很難理解也很難相信譚如鳴會在這里,他寧愿相信是天色太暗讓他眼睛昏花了,所以他湊近了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譚如鳴被他看惱了,一拳打在林尋舟臉上。
旁邊的戚繼光吃了一驚,心想女子是誰,怎么連天下第一高手都打?
中軍帳中,伙夫送來了兩份飯菜,其中一份絲毫未動,已經(jīng)涼徹。
林尋舟不是不想吃,只是眼下他正拿著活血的草藥敷在被譚如鳴打青的眼眶上,無暇分身。
譚如鳴但是呼哧呼哧地吃個不停,絲毫不顧矜持。
實際上她也不必矜持——戚繼光很識趣地跑到他處去吃飯了,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啪嗒,譚如鳴放下空碗,盯著另外一份飯菜。
“要吃就吃?!绷謱ぶ廴嗔巳嘌劭?,嗡聲道,“怎么跟個叫花子一樣?”
譚如鳴嘴里還裹著飯菜,含糊不清地說道:“我?guī)滋鞗]吃了?”
“沒帶干糧?”
“帶了,沒吃?!?p> “?。俊?p> 譚如鳴給自己倒了一大碗水,兩口喝下,這才心滿意足,“我是買了些好吃的帶著,但到了這邊之后,見到了很多……餓肚子的人,我一路走一路分給他們了?!?p> 她抬頭看著林尋舟,“我不知道倭患是這樣子的?!?p> 林尋舟把臉撇開,又撇回來,問她,“你從臺州來?”
“嗯?!?p> “見過倭寇了?”
“見過死的?!?p> “那就好。”
“怎么好?”
“說明后面的倭寇已經(jīng)徹底肅清了。”
“嗯?!?p> “路上很多人在夸你們。”譚如鳴朝他笑了笑,“也很感謝你們,終于太平了?!?p> 林尋舟指了指帳外,“應(yīng)該感謝的是他們?!?p> 遠處依稀可見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吃飯的士卒,時不時還傳來一陣陣大笑。
“我在臺州聽說過你的事了,但之后怎么就沒了?”
“本來就沒我什么事啊。”
“那你在這吃干飯?。俊?p> “那也不是?!绷謱ぶ蹞蠐项^,“倒是有不少人想殺戚繼光,然后他們都死了,我也抓了不少倭寇頭領(lǐng)?!?p> 譚如鳴點點頭,“哦,好像還有點用?!?p> 然后便是長久的寂靜,連帳外的劃拳聲都仿佛消逝。
“所以,你為什么來這里?。俊边€是林尋舟率先打破了寂靜,只不過他是盯著腳尖說的話。
“來找你啊?!?p> “我就是問……為什么來找我?!?p> “你是想聽我對院長的說辭?”
“不是,我想聽真正的理由。”
林尋舟不明白,在離開書院時,他就已經(jīng)做好了此生不復(fù)見的準備,如果再回書院,那一定是出了很大很大的事。
他這個如此戀舊的人,也終于決定拋棄過去,浪跡天涯。
倭寇肆虐百姓,他是有些在意,但不是特別在意,可小師叔一定會非常在意,他是來替小師叔做這件事的。
他要去找小師叔,不論找到或者找不到,他都不打算回來了。
為此他特地想了一個很瀟灑的告別。
但是譚如鳴來找他。
為什么。
“為什么?”他問。
“擔心你?!彼?。
林尋舟沉默了。
“當然,是同窗的那種擔心。”
他松了口氣。
“你畫的那只貓……什么意思???”
林尋舟怔住了,半晌,木訥道:“隨手畫的?!?p> 譚如鳴笑笑,“我想也是?!?p> 她站起來,又坐下,“歸先生也要來,我在這里等他。”
“好?!?p> 依軍令,軍中不得有女子留宿。林尋舟替譚如鳴在城里找了間客棧,自己回到軍營來。
戚繼光坐在轅門處的欄桿上賞月,又或者是在等他。
林尋舟不聲不響地走過去坐下。
“怎么不去陪人家?”戚繼光問道。
林尋舟把眉頭皺得深深的,“我為什么要去?!?p> “她追了我們一路呢?!?p> 林尋舟搖頭。
“你寧愿在軍營里坐著吹風,都不愿去和小姑娘一訴衷腸?”
“我覺得……矯情了?!?p> 戚繼光拍拍他的肩膀,起身離去,留他一人獨攬月光。
今夜,月明星稀,只可惜明月照人難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