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
黑夜。
濃云遮月。
周圍的一切無不顯示著肅殺之感。
申不時三人正在山林中艱難穿梭,伸手不見五指,枯枝亂葉劃臉而過,他們只能摸著樹干依次穿行。
距離島田番的藏匿之所還有不少路,林下的山路卻已經馬蹄不斷,火光陣陣,那是戚繼光下屬的明軍正在追殺他們。
天有小雨,草木皆濕,所以明軍可以肆無忌憚地射火箭照明。
倏——一支火箭擦著申不時的面頰飛過,火光閃爍的瞬間,他看清了旁邊松浦隆信的表情,就像那時的北六息一樣,是面如死灰。
兵敗如山倒,申不時看兵書的時候還很不理解這句話,現(xiàn)在看了松浦隆信的狼狽,終于理解一二了。
嗖地一聲,箭矢破空而來,北六息拔劍斬斷,“快走!”
雨一直下到清晨。
李讓拉開大門,將被風雨打下來的枯葉掃出門去。
已經數(shù)日過去了,被他倒在門口的珠寶還在那里,甚至保持著倒下時的姿勢。不過是數(shù)日的風吹雨打,這些金銀珠寶就已經沾灰染塵,可依然無人敢撿。
李讓用力刷著掃把,將枯葉掃到這些珠寶上面,蓋了一層又一層,砰地關上大門。
顧少言雖然覺得可以,但他不是缺錢的人,比這多得多的財寶他都見過,實在懶得去撿。
兵部衙門。
往日這里是莊重肅靜之所,無論何等人物都必須低聲說話,今日卻一派倉皇之景——各色官員來回奔走,文書卷宗的翻閱聲在衙門中嘩啦作響,呼聲不絕。
戚繼光的捷報在前日已經送達了兵部,但更多的
消息卻并不樂觀:寧波、象山一帶的明軍與倭寇苦戰(zhàn)數(shù)日,最終全軍覆沒。令兵部奇怪的是:倭寇在獲勝之后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大肆屠城,洗劫財物,而是匆匆毀壞了橋梁,堵塞了道路,便立刻撤去。
不止寧波一帶,圍攻紹興的倭寇在明軍矢盡糧絕的情況下居然主動撤退,很快便失去蹤跡。
種種跡象讓兵部憂心忡忡,他們原以為這些倭寇都是各自為戰(zhàn),但現(xiàn)在很明顯,有一支很大的勢力統(tǒng)帥著各地的倭寇。
兵部正召集所有的謀士和武官分析他們的意圖。
總攬東南兵事的欽差胡宗憲卻沒有坐鎮(zhèn)大堂,而是悄悄去了后衙——自胡宗憲搬來以后,便讓親兵駐守在后衙,連帶著小門外的整條后街都在他們的監(jiān)視之下。
晨曦時分,一名渾身是血的年輕男子被親兵悄悄送進了后衙,戚繼光就是要來見他。
“大人?!蹦凶油姾趹棧瑨暝鸵麓残卸Y,被胡宗憲按住,“不必了,情況如何?”
“回大人,我們一路跟蹤,確實發(fā)現(xiàn)了倭寇的蹤跡,他們在密謀偷襲應天,但我們還未聽得具體時間就被發(fā)現(xiàn)了。”
“暴露身份了嗎?”
“死了兩個兄弟,但我們偽造了書院的令牌,他們暫時懷疑不到大人身上?!?p> “好!好!”胡宗憲松了一口氣,“那就還不急著撕破臉皮,我們還有時間?!?p> “屬下?lián)乃麄儗δ焕??!蹦凶语@得十分擔憂。
“無妨,你立了大功,我會為你請賞的,現(xiàn)在安心養(yǎng)傷就是?!焙趹椨洲D向身邊親兵,囑咐他們安頓好犧牲弟兄的后事。
警戒的命令被秘密地下達到守城士兵中,各軍械庫也開始檢查兵器,派往應天周圍的斥候多了一倍,晝夜巡視。
胡宗憲的親兵以上官巡查之名管制了所有的城防要地,同時替換了所有胡宗憲認為不可靠的軍官,力求掩人耳目。
他們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如此大規(guī)模的調動,錢芳居然毫不知情。東南承平日久,武官向來為人輕視,錢芳所拉攏的幾乎都是文官,就算有一些武官,他們也是依附于錢芳之下的文官的,并不直接與錢芳接觸,因此他對于胡宗憲的部署一無所知。
此刻錢芳的府中坐滿了各路權貴,不久前應天知府醉酒身亡,這讓很多盯著這個位置的人蠢蠢欲動——他們當然知道一個人把自己喝死是很荒謬的,但其實他們并不關心真相。
貼身太監(jiān)悄悄走到他身邊,遞了一個眼色,錢芳輕一揮手,原本爭著表露忠心的權貴們立刻退下,大堂瞬間寂靜無聲。
“東西送到了?”錢芳睨視問道。
小太監(jiān)跪到前方,畢恭畢敬地答道:“回公公,已經送到了,原定的時間是十月廿六,但中途發(fā)現(xiàn)有書院弟子跟蹤,所以決定再定時間。”
“書院……”錢芳緩緩念著二字。
小太監(jiān)呈上一塊帶血的木牌,正是“陽明書院”四字,“殺了一個,跑了一個,尸體被倭人斬成了數(shù)段,帶不回來?!?p> “那人聽到了多少?”
小太監(jiān)一個激靈,怯怯地抬頭瞄了一眼錢芳,“不……不知?!比缓蟊汩]上眼,等待錢芳的震怒。
出乎他的意料,錢芳居然沒有在意這一點,只是陰狠地盯著房梁,喃喃道:“當初就應該連那個小吏一起殺掉的,不該想什么有活口比較可信?!?p> “你見到倭人的那個新軍師了嗎?”錢芳忽然問道。
“回公公,沒見到,據說那支倭寇已被戚繼光剿滅,倭首幾乎被斬于林尋舟劍下,余眾在逃?!?p> “這樣……”
“需要追查此人嗎?”
“不用,我只是覺得此人怕是熟人。”
小太監(jiān)很聰明地沒有問下去是什么熟人,另問道:“那個李讓需要處理掉嗎?”
“他還是沒收?”
“沒有?!?p> “找得到人去做嗎?”
“只要賞銀足夠就能找到。”
錢芳怒道:“銀子多的是,可你找來的都是些什么廢物?!天天要錢要錢,真打起來就被人屠狗一般地殺了!”說著錢芳猛一拍桌,把小太監(jiān)嚇得不輕,連忙叩頭:“公公息怒,公公息怒,不是那些江湖刺客沒用,實在是那個李讓身邊有高手啊?!?p> “那你查出來了嗎!”
“這……那三人身上都是尋常傷口,實在看不出是何處武功,不過……”小太監(jiān)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那位也許會知道一二。”
錢芳緩緩皺起眉頭,揮手道,“你下去吧,現(xiàn)在不要多事,靜等倭人起事即可。”
“是?!毙√O(jiān)叩頭便下。
等到他走遠了,錢芳深吸一口氣,走到后堂,四下確定沒有人之后,他輕輕轉動一盞不起眼的油燈。吱呀一聲,書架緩緩打開,里面赫然是一道暗門。
錢芳走進暗門,從內轉動機關,書架又緩緩合起。
里面是一間斗室,只有一些簡單的用具和一張床板,上面坐著一名黑衣人,正在調息打坐。
錢芳沒有出聲,耐心地在一旁等候。
許久,直到錢芳的腰都因一直微躬而酸痛的時候,黑衣人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是嫌我沒能殺掉他們?”
錢芳的腰彎得更低了,恭敬地回道:“上官自有上官的顧慮,外派之人不敢多嘴?!?p> 黑衣人不悅地看著他,太監(jiān)就該用太監(jiān)的方式說話,好像自己是個讀書人一樣。
“你讓家里很失望。你在南直隸多年,只知黨同伐異,搜刮錢財,甚至受命之后依舊不改,家里讓你聯(lián)合倭人起事,你卻只盯著販賣軍火,至今居然一事無成?!焙谝氯硕⒅X芳,冷聲道:“家里已經數(shù)次來信責問了?!?p> “呃……”錢芳伸手擦了擦汗,“上官放心,我已差人與倭人聯(lián)系,不日便可起事!”
或許是聽得多的緣故,黑衣人對此不屑一顧,冷哼道:“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我不過是奉命保你不死,沒興趣干涉此事,一旦家中責問下來,死的是你又不是我?!?p> “是是!多謝上官提醒,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略有擔憂?!?p> “何事?”
“那李讓身邊之人,武功甚高,不知是何來頭,望上官開解,以便應對?!?p> “繡春刀?!焙谝氯溯p言三字。
“什么!錦衣衛(wèi)???”錢芳吃了一驚,惶恐地望向黑衣人,“這是怎么回事啊上官!”
“我怎么知道?!焙谝氯嗣黠@不耐煩了,“事情是你做,我只是保你不死,如果他來,我能殺掉他?!?p> 這話并不能讓錢芳略微心安,與自己的性命比起來他其實更惶恐錦衣衛(wèi)為什么會在這里,他也知道南直隸中藏著無數(shù)的錦衣衛(wèi),用于監(jiān)視封疆大吏。
但為什么有人會公然站出來和他作對?
就算他被查出問題,這也不是錦衣衛(wèi)的職責啊,更何況錦衣衛(wèi)從不公然單獨出現(xiàn),光天化日之下,天子親軍要有足夠的架勢,單個的錦衣衛(wèi)只會在夜色中出沒。
那個李讓——到底是何人?
一連串的問題讓錢芳心慌意亂,再抬頭,黑衣人早已閉目調息,他也只得退下。所幸他宦海浮沉多年,數(shù)步之間就恢復了鎮(zhèn)定,無論如何,只要倭事一起,自己即可功成身退,錦衣衛(wèi)什么的,又何妨在乎呢?
靜觀其變。
煙花四起,燦爛如晝——臺州城從未如此熱鬧,大街小巷都張燈結彩,明明不是過年,卻到處貼著大紅對聯(lián),酒莊的掌柜直接打開酒窖,將所有的存酒都搬出來分給大家,整個城中都彌漫著酒香。
人們在慶祝全滅倭寇。這不只是喜悅,還有慶幸,臺州已被倭寇攻打數(shù)次,一旦城破必定被屠,是靠著官軍死戰(zhàn)不退和鄉(xiāng)民悍不畏死才殘喘至今。
但如果沒有戚繼光帶來的援軍,臺州的陷落只是遲早的事。
無數(shù)個日夜都在擔心死于倭刀之下,如今劫后余生的人們狂喜到幾近癲狂,街上無論相識或者不相識的人們都在抱著慶祝,就連守城的士兵也被灌了幾口酒。
最早來到這里的樓楠更是直接被人灌到滿臉通紅,身邊的幾個部下在不停地幫他擋酒。
人們也在找戚繼光,他也是臺州的救命恩人,但找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
就在人們慶祝的同時,戚繼光的新軍正在收拾行囊,整裝待發(fā),臺州地區(qū)的倭寇已被消滅,他們要啟程增援他處。
“真是為難先生了,連稍事休息一天也不可?!逼堇^光抱歉道。
“我本就不是喜歡熱鬧的人,談何為難,更何況臺州之圍是將軍解的,在下并未出力。”林尋舟語氣清淡,他說的都是真話,自從知道臺州的守將是戚繼光之后他就再沒有擔心倭寇的事,事實也的確如此,戚繼光的新軍橫掃倭寇,軍民震驚,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先生此言差矣,官軍與倭寇死戰(zhàn)數(shù)月,早已瀕臨崩潰,沒有先生那日力戰(zhàn)倭首,他們根本堅持不到后來,新軍也會因畏懼倭寇氣焰而不敢上前,屆時情況如何就實在難料了?!?p> “不會的,將軍在此,焉有不勝之理?!?p> “說起來,本將甚是不解?!逼堇^光疑惑地看著他,“本將在山東時即無赫赫之名,如今雖有胡大人賞識,卻也不為他人所信,何以先生卻如此篤定呢?”
林尋舟眨眨眼,“書上說的?!?p> “什么?”
“沒什么?!绷謱ぶ坌Φ?,另起話題道:“不知我們將開往何處?!?p> 戚繼光也不做糾纏,“據前鋒回報,殘倭逃至杭州、嘉興一帶,那里必然有其他倭巢,此正是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p> 林尋舟點點頭,“那日與倭首相戰(zhàn),我見他們之中有一人右祍束發(fā),應是漢人,將軍知道是誰嗎?”
“漢人……”戚繼光沉吟一會,“傳言倭寇曾抓了一個俘虜,那人三兩語便贏得了倭首的賞識,拜為軍師,應該就是此人。”
“清點尸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了嗎?”
“沒有,應當在逃?!?p> “先生放心,如此敗類,躲過今日也逃不過他日,必然被誅?!?p> 林尋舟應了一聲,戚繼光正欲轉身,又忽地被叫住。
“將軍覺得倭寇會打南京嗎?”
“先生說哪里?”
“噢……應天?!?p> 戚繼光驚愕地看著林尋舟,甚至覺得他在說笑,“先生也太多慮了吧,應天乃南直隸首府,統(tǒng)領整個東南,有火炮數(shù)百,精兵上萬,倭寇豈敢冒犯?”
“是么。”林尋舟嘀咕道,“但是我隱約有點印象……”
“什么印象?”戚繼光追問道。
可林尋舟只是抿著嘴,緩緩搖頭,“說不清,我們還是盡早啟程吧。”
戚繼光點點頭,轉身去安排臺州城的留防,準備和鄉(xiāng)民們告別。
林尋舟仰頭看向夜空相繼綻放的煙火,這聲音確實比慘叫聲好聽得多。
砰——今晚最大的一顆煙花在夜空綻放,燦爛的煙火照亮了軍營中每個士兵的臉,他們這才相信,自己浴血奮戰(zhàn)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