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涼。
既零沒去千重山,留下來督促自個兒收的那一百只猴子。
新弟子入門十年會有比試,今年已是第八年了,這是她教出的第一波徒弟,可不能太丟人。
去年這群混小子講堂上傳閱不知何處得來的春宮圖,氣走了既零從藏劍峰挖來的女先生,既零親自到明閣去,揪出了幾個禍害頭頭丟到鎮(zhèn)妖塔一層去苦修了一月。鎮(zhèn)妖塔共九層,關著些平時作惡的妖邪,一層沒什么厲害的邪物,既零掂量著解了幾只小妖的封印,囑托他們只要不打死,就往死里掐。丟進去的幾名弟子出來時都灰頭土臉的,可竟還有一個神采奕奕。既零便上了心。
自千重山回來后,她更是隔三差五走一遭,這群猴子們可算好些了,可這資質都……許是有了洛云川給襯的,除了那個毫發(fā)無損從鎮(zhèn)妖塔里出來的蘇言笑外,沒一個能入既零眼的。
前日給教了個燕歸來的劍法,今晨去查了一遍,最后一式周而復始竟只有三人使得出來,劍勢橫掃一連展翅點頭,一個個便失了重心東倒西歪,看的既零一人腦袋上給了一戒尺,將他們丟給了洛云川,自己拂袖離去。這會兒正氣的在后山竹林青弦池旁喝悶茶呢。
嗯,沒錯,悶茶……
洛云川給她斷了酒……
說什么她炎毒未愈,酒喝多了傷身,不僅她去各峰串門的時候跟著,連她在云天閣私藏的酒都給挖了出來,半滴不給她蘸,還說以后這炎毒犯一次,半年就不準碰酒。天可憐見,她這還不是為了洛云川才觸了炎毒的嗎。
既零斜斜坐青弦池旁的石頭上,霜色云紋衫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赤著腳,一條腿蜷起踏在石頭上,另一只腳探入池子里撩撥起水花,唯一規(guī)矩的地方便是被發(fā)帶綰起的滿頭青絲了。夏日的天氣她果真是不喜的,莫說修煉,她都恨不得每天都泡在這池子四方水里不出來了。
丟完了最后一把魚食,既零隨意的拍拍手,枕著一條胳膊便躺在了石頭上,闔了眼去摸放在地上的茶壺,一個不慎打翻了余安帶給她的明前龍井,空氣中氤氳出了清甜的茶香。
兩盞熹微燈悠悠的飄來,石子鋪就的小徑上傳來聲響。洛云川將被打翻了的茶壺撿起,坐在一邊石頭上陪著數(shù)星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師父?!?p> “嗯?”
“你是不是看上蘇言笑了?”這話里明顯泛著股子酸味。
既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坐起了身,右手托著腦袋想了想,點點頭:“他的資質確實是不錯的?!?p> “有我好嗎?”洛云川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
既零無奈:“你當誰都能跟你比呀?!?p> 洛云川聽話很是受用,頗有些得意的揚了揚下巴,可還是擔憂:“師父想收他做入室弟子?”
各峰上的普通弟子,若有資質好的,也是可以被收做親傳的。
既零捻碎了洛云川帶來的龍須酥,扔進了池子里,圓滾滾的錦鯉又圍了上來。不答洛云川的話,卻反問他:“你不愿?”
洛云川抿了嘴不言語,看那模樣也是不愿的。既零看著好笑,不再逗他:“蘇言笑資質雖好,卻太輕佻了些,不合我意?!?p> 那資質確實做個入室弟子綽綽有余的,卻不知為何未入得殿門。既零前兩日也去玄天峰問了下,當年入門測試之時,共有三關,前兩次考驗蘇言笑都名列前茅,只依著這兩關便能入君羽了,第三日便沒來,窩在屋里睡了一天。來了叢云峰修煉也是如此,學東西極快,卻總是不精,差不多便好,不會墊底,也沒想著奪魁。這心性不爭不搶的倒是淡然,卻也終究是個半吊子,不是個做弟子的人選,倒適合出去浪蕩。依著他的性子早晚要下山云游的,既零又何苦收他。
洛云川聽了這話笑了起來:“嗯,師父有我一人就夠了?!?p> 那一瞬間熹微燈映入黑曜石的眼底,九天星子般璨然,既零瞥見一眼,心下一顫,垂了眼眸,不知想什么。
半晌才半是笑著嘆了句:“為師總不能這一世只你一個徒兒啊?!?p> 她已經(jīng)不愿輕易許下什么了,也不愿再輕易相信什么了,能把握的,能珍惜的,不過當下罷了。
洛云川沒答話,捻了龍須酥投下去,池子里又聚起了一朵殷紅。
熹微燈皎白的光暈映著既零的側顏,唇角微微勾起,眉眼卻低垂著,有幾分的落寞。這一瞬世間仿佛只余她一人,所有悲歡喜怒皆被她牽引,那一絲不經(jīng)意的寂寥讓洛云川心里一疼,忽就想不管不顧了,只待在她身邊就好。
分明只有百年,卻妄圖霸著她一世一生,白日里見她看蘇言笑是的贊許,只覺得心里不快。是他平白充了個首徒的名分,百年后卻要離去,卻又不愿她再有徒兒,實在過分。只是這相伴太醉人,不覺間已是沉迷。
洛云川閉了眼,壓下了萬千心緒。這幅皮囊生的討喜,只消彎一下眉眼,又是一派天真的少年人。
“師父,渚洲送來了今年雅集的帖子,弟子想去瞧瞧。”
他知道,既零今年耐著炎熱留在叢云峰,不止為了兩年后的各峰比試,更多的是為了他的神魄?;昶遣槐冉罟敲}絡,需得好好養(yǎng)著,回君羽后既零給他討了不少的靈藥來溫養(yǎng)。洛云川入凡間修養(yǎng),主要就是為著神魄,這段時日來確實好了大半。只是他也看得出,既零在叢云峰上待著悶了,便出去走走好了,也好讓他瞧瞧而今這仙界模樣。
自仙妖兩界談妥了后,沒再有什么大亂子,仙人們閑了下來,這家搞個雅集,那家辦個清談,說到底就是聚起人來熱鬧下,順便比個武什么的,督促一下小輩們別怠了修行。既零做徒弟時也去過幾次,仙人們心思一旦花到了這玩樂上,也是蠻盛大的,既零想著洛云川終究是個少年人,想去見識下挺正常的,便應了下來。
想了想,又道:“叫上蘇言笑一塊兒吧?!?p> 洛云川本見既零應了,開了歡顏,聽了后半句卻撇了撇嘴“哦”了聲,看這模樣很是不情愿。
既零看著好笑,指尖勾了塊鵝卵石彈去了洛云川的額頭,洛云川一下沒反應過來,捂著額頭很是委屈。
“哦什么哦,為師都說了不收他的。他在這叢云峰上沒人管的住,我?guī)吡?,也省的去禍害予瀾峰的女弟子?!?p> “是,師父?!?p> 渚洲雅集定在八月十五,月圓夜,人間的團圓節(jié)。既零提前了半月,帶了兩個徒兒下了山來,卻南轅北轍直奔北禹國。
蘇言笑便是這北禹國五皇子了,前兩日皇宮里傳了信來求助君羽,說是招惹了妖邪,既零看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叫個外門弟子去一趟就好,不過既然出來了,順便走一遭,有意考驗一下蘇言笑。
北禹國于十二國中最是偏北,天涼的早,有樹名霞楓,都城染云處處皆植,每年七月,緋色漫城,尤其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天邊云霞接連楓林,于冬日沉寂前盡顯絕美。而今還沒到那遍染的時節(jié),赤色中尚有綠意斑駁。都城自是繁華,仲秋未至,便有攤販早早搭起了花燈,桂花糕叫賣的聲音穿透整條街巷,蘇言笑打了兩片楓葉下來,才施了個障眼法變做銅板,便被既零的玉簫敲了腦袋,手忙腳亂接過了丟來的錢袋,半分被抓包的慚愧都沒有,一溜煙竄沒了影兒。
洛云川卻安心待在既零身邊,見蘇言笑走了更是歡愉,陪著穿過街角巷落,轉了大半個城池。
六界之中,凡界最是駁雜,也最是繁盛,且不說千萬年里滄海桑田,百十年間也能換副樣貌。這俗世既零常來逛,卻每每都能見著些新鮮的玩兒意。染云城的匠人心裁獨具,鐵絲繞出巴掌大的蓮燈,青紗薄如蟬翼,挑燈的竿子上鏤著卷草紋,簡簡單單的,卻很是喜人。
白日里花燈的生意清閑,攤主見有人駐足,連忙招呼過來,生意人常年一副笑臉,便是鬢角生了華發(fā)也是喜慶。
“今年這青蓮燈賣的最是好了,送心上人再合適不過,小哥兒拿盞唄?”
既零聞言,眉頭皺了皺,轉身就走了。
洛云川扔了幾枚銅板過去,提了盞青蓮小燈,快步跟了上去。
“師父何必惱了,不過是個肉眼凡胎的凡人。”
既零沒回話,卻順手拿過了那盞小燈。洛云川笑笑,她果然是喜歡的。
雖說仙人輕易不會累的,不過這一行已有半日,便尋了處茶樓坐了下來。
店里的小二消息最是靈通,一顆碎銀子就能絮絮叨叨講上好久。
“有小一月了吧,含元宮好幾個殿宇接連走水,道士來了幾波,法事也做了好些場,也沒見著有用。”
“怎不去求君羽呢,找些野道士作甚?!甭逶拼▎?。
這消息本打算直接傳給蘇言笑的,只是弟子們一旦入了仙門,便輕易不同凡世聯(lián)絡了,傳信的人無奈,這才告訴了既零。
北禹國君主還算開放清明的,小二說起話來沒太多忌口:“誰知道呢,指不定皇帝老兒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沒臉去找仙人呢?!?p> 這正打算再多問兩句呢,忽然兩個小油紙包丟了過來,被洛云川接了個正著,蘇言笑自屋檐上倒掛著翻窗進來,嚇了小二一跳,這可是二樓啊。
“程記的酥皮月餅,清甜酥脆,孝敬師父的,當然還有師兄?!碧K言笑大咧咧的翹著二郎腿坐在窗沿上,又叫既零敲了下腦門才規(guī)矩的坐了下來。
小二才鎮(zhèn)靜下來,又聽出了什么:“師父?幾位也是來降妖的道士?”
還沒等既零說什么呢,蘇言笑先亮出了九玄玉,笑嘻嘻的道:“君羽的。”
小二睜大了眼睛,滿是驚喜:“原來是君羽的仙人啊,看我這有眼無珠的,差點怠慢了三位仙長?!?p> 既零稍稍皺了皺眉。沒穿霜色云紋衫出來,就是為了掩飾身份的,誰知就這么給蘇言笑說出來了。
洛云川看她樣子也知道既零不開心了,打發(fā)走了尚還有些暈乎乎的小二。蘇言笑卻后知后覺,徑自倒了杯茶囫圇吞著。
“徒兒這趟回來,身份掩不住的,早說晚說都一樣?!?p> 既零還沒說什么呢,眼尖的蘇言笑又瞧見了桌邊的青蓮燈,剛要去抓,就被洛云川移了開來。
“師父居然喜歡這種女孩子家的東西。”
瞧他這話說的不可思議的樣子,既零只覺得眼角跳了跳,自己干嘛就帶這個麻煩的出來了呢。
“你哪只眼睛覺著為師不是女的?”
蘇言笑嘻嘻笑著,嘴里頭吐不出一句正經(jīng)的話來:“師父自然是女的,師父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天生麗質,秀雅絕俗--”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洛云川扔了塊月餅堵了嘴,咳得臉都紅了。
既零撇了他一眼,接過洛云川遞來的茶盞泯了口,涼涼的道了句“活該”,嘴角彎了下,顯然這心情又好了起來。
蘇言笑好容易順過氣來,趴在桌子上假哭:“師父偏心,徒兒方才出去替師父打聽到了好些事情,剛回來師父就由著師兄欺負我?!?p> “什么叫替我打聽,這可是你們家的事,同為師什么關系?!边@人顛倒黑白的能力真不是蓋的。
蘇言笑嘻嘻笑著,沒臉沒皮:“八月十三是皇后的壽辰,皇帝老兒本說要好好辦場的,若不是宮里出了事,這會兒更熱鬧呢?!?p> 既零忍不住又敲了下這人的腦門:“什么皇帝老兒,那是你爹!”這兩年明閣氣走的先生八成都是他給惹得,“你這消息還用打聽?大街小巷早都傳遍了?!?p> “當然還有別的呀!”蘇言笑不服氣,“我還聽說,嫻妃準備送件衣裳做壽禮的,嘖嘖,說是請了北禹國最好的繡娘織了整整一年,金線勾的百鳥朝鳳,銀絲匯出朵朵祥云,鑲了九九八十一顆米粒兒般的東海珍珠,據(jù)說不知什么料子,一至夜間紅光奪目熠熠生輝,真真是艷麗至極啊?!?p> “夜間發(fā)光?”洛云川從這一串有的沒的里聽出了不尋常。
“對啊對啊,還說水火不侵呢!一個月前剛送到宮里來?!碧K言笑說的神采奕奕,“師兄若有興趣,咱們待會兒入宮瞧瞧去,反正我是得見一下嫻妃的?!?p> 蘇言笑的母妃在他三歲時獲罪賜死,蘇言笑因自小聰穎過人,未被累及冷落,皇上將他交給了他母妃生前好友嫻妃撫養(yǎng),因此該是叫嫻妃母妃的,回來了自然是要去一趟的。
又是發(fā)光又是水火不侵的,想來不是凡物。既是皇宮,有些門路討得仙物妖器也是正常,只是這衣裳一月前入宮,宮里頻頻走水也是這一月的事兒,怕不只是湊巧了。
“那就這會兒進宮好了?!奔攘懵犞饷骓憚?,怕是聚了一波人浩浩蕩蕩討仙丹來了。
三人施了隱身術,御著劍從窗子飛了出去,留那一群凡人干巴巴拜著既零留下的碎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