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晉臉皮一紅,就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
余春貓哪里是嘴上能饒人的人,正要說話,就聽床上虛弱的哼了一聲。
“醒了!”
京都,大學(xué)士府。
大學(xué)士黨興歸是兩朝元老,先祖也是齊國開國謀臣之后,幾百年來,桃李滿天下,雖然到了近些年,蘇太寅博得首輔之位,黨門備受打壓,逐漸式微,但在齊國朝堂之上的勢力,依舊是不容小覷。
而大學(xué)士黨興歸作風(fēng)出了名的強硬,在京都一跺腳,城外都會感到余震。
此刻的大學(xué)士黨興歸坐在書房里,看著窗外新放的櫻花。
大約是尚克宸即將兵臨城下,一改往日的凌厲模樣,頹唐了許多,身子也越發(fā)的佝僂了。
半晌。
長須散落著,大學(xué)士捋了捋,苦笑了一下,抬眼看。
書房里坐著倆個人。
長子黨術(shù)、長孫黨辟夫。
“讓你們來,是要交代后事?!?p> “父親!”黨術(shù)猛地抬頭,看著書房案上的父親,震驚道:“難道,難道,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黨辟夫面色如常,沒說話,而是跪在地上,長揖到地。
大學(xué)士黨興歸沒有看自己的兒子,而是笑著看了一眼黨辟夫。
“辟夫,你不怪爺爺吧?!?p> 黨辟夫抬頭,涕泗橫流,哽咽道:“聶兒,哪里會怪爺爺,只怪聶兒無能!”
大學(xué)士黨興歸撐著木杖,勉強站起身來。
衣袍里的身子,瘦弱了許多,只剩下干枯的一小把。
一只手捋著白色的長須,費力走到孫兒的身前,笑道:“聶兒,你啊,又不是神仙,便是再大的本事,也得有余地不是?”
黨辟夫不說話,只是哭。
他這輩子最尊崇的兩位,一是敬文先生宋啟基,二便是身前這位,自己的祖父,齊國大學(xué)士黨興歸。
前一位是自己的恩師,如今已死在了蘇太寅的手里,而自己的祖父,也時日無多了。
“爹,兒知道土司王尚克宸逼近京都,不過這不干咱們的事情,要殺也是去殺蘇太寅!”黨術(shù)知道父親一生做派強硬,平時更不會妄言,說到這里必有緣由,不由得一時慌了神,道:“就是要殺咱們黨家,咱們走就是了!走,我現(xiàn)在就......”
說到這里,黨興歸一根拐杖打了過來。
抽得黨術(shù)一咧嘴,卻不敢再說。
“哼!孽子!你還有臉說!你若是有我孫兒一半,我黨家,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黨興歸冷哼一聲,拐杖狠狠的柱在地上?!皾L一邊去,老夫臨死了,更不想見你礙眼!”
黨術(shù)閉著嘴,他今年四十歲,更是當朝吏部的侍郎,在外風(fēng)光無限的人物。
只是此刻,卻不敢在老父面前多言一句。
“爺爺將死,聶兒,你明白這其中意思吧?!?p> 黨辟夫含淚點頭,又磕了下去。
大學(xué)士黨興歸笑了笑,干瘦的老手去摸了摸黨辟夫的腦袋,道:“對于爺爺這個辦法,可有什么建議?”
黨辟夫微微抬頭,半晌,這才苦澀道:“散盡家財,以活餓殍?!?p> 大學(xué)士黨興歸愣了一下,旋即笑著點了點頭,道:“嗯,我這孫兒,有乘龍入海之風(fēng),當也,當也?!?p> 黨術(shù)瞪大眼睛,他想不通,為什么,親生父親要自殺,親生兒子又要散盡家財。
“父親,父親!家財不要便不要了!”
黨術(shù)顧不得了,顧不得父親責(zé)罵,他不想讓父親死,哪怕是散盡家財。
大學(xué)士黨興歸仿佛是感覺到了兒子的心思,少見的沒有落下拐杖,而是搖著腦袋,嘆息道:“留著?留著有什么用,都是人家的,只有散下去,這才是留下來了......”
“那能否只散盡家財!咱們躲遠一點!”黨術(shù)聽不明白,只是一心想要老父活命?!澳呐率嵌氵M山里?!?p> 還想再說,卻見著父親拽著自己。
“父親。”
“你這孩子的性子,真是像極了你的娘,為父,為父啊,只是是恨子不成龍,你,別怪為父。”
黨術(shù)從來沒見過父親和自己說話是這樣的態(tài)度。
一時面皮漲紅,竟然不知所措。
黨興歸看到黨術(shù)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一雙渾濁的老眼看著兒子,心中仿佛被狠狠的揪了一下。
他這兒子,蠢笨是蠢笨了點,但這也不能怪他不是?若有辦法,誰不愿意聰明絕頂?
自己,對他,怕是太嚴苛了?
想到這里,大學(xué)士黨興歸看了一眼黨辟夫。
“聶兒啊,你先出去,我和你父親,說幾句話?!?p> 黨辟夫點頭,彎腰推開書房的門。
黨興歸費力的坐在地上,緊緊挨著黨術(shù)。
“你小時候,最愛來書房搗亂,我一看書,你就跑到我的膝上,去拔我的胡子......”
黨術(shù)一時呆住了,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只不過依稀的想起這事來。
“你娘最疼你了,只是她走得早,那年你才十歲,夜里哭嚷著要去找神仙,求神仙讓你娘回來——現(xiàn)在,還記得你娘的模樣嗎?”
黨術(shù)想起他的母親來,哦,原來已經(jīng)三十年了。
“記得,有顆淚痣,抱著我的時候,我總?cè)ッ?.....”
“哦?這能記得?”
“記得,只不過書上的東西,兒子就記不得了?!?p> 說到這里,黨興歸笑了一下,伸手欲打。
黨術(shù)一抱腦袋。
那只干枯的老手,輕輕的放在了黨術(shù)的肩膀上,攬了一下。
瘦骨嶙峋的身子,扎得黨術(shù)的身子疼。
他直知道父親瘦,卻不知道這么瘦。
“你一向不愛用功,讓你去陛下那里讀書,你不學(xué),還嚷著要櫻花糕,先帝笑著讓人給你去摘櫻花,你不吃,用王圣人的《洗鹿觀止》的第二頁包著,帶著回家說是給我吃?!秉h興歸念叨著,像是在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笑了一下,道:“這事兒為父開心,開心得很?!?p> “爹,那時候你還用拐杖追著我打,打得兒子滿太師府跑?!秉h術(shù)臉上一紅,雖不知父親怎么說起了這些,只是吶吶道:“爹,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
“唔,可有些年頭了,你胡子都一大把了......”
說著,兩人都笑了一下。
黨術(shù)笑著,臉上也有了許多皺紋,他記得,自己幼時一事無成,但為了討好父親,還特意學(xué)了父親愛吃的櫻花糕。
只不過,一次沒敢給父親做,只怕父親責(zé)罵。
“聽下人說,你還學(xué)著做了櫻花糕?”黨興歸昂起頭,笑了一下,道:“忘沒忘這做法?正是櫻花初綻,去給為父做一回?”
“沒忘沒忘,好,好?!?p> 黨術(shù)忙站起身來,走了兩步,一回頭,嚴肅道:“爹,你不能死!”
“好,好,爹不死,不死?!?p> 齊國盛元二十年春,大學(xué)士黨興歸孤身出京都,已死相抵土司王尚克宸進京,未果,身死,黨家散盡家財,贈與京都周遭窮戶出逃,一府家丁盡遣。
聽人說,老學(xué)士那時英俊極了,一身學(xué)士袍,身騎著白馬,腰間掛了一捧的櫻花糕。
只不過,沒多久,狼騎踏破。
撲啦啦的,掉了一地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