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程野頭也不回的離開,孟夫人站在屋內(nèi)一句話沒說,此時下人們很是識趣的躲得遠遠的,半盞茶時間,這個強勢的女人終于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她伸手在眼角擦了擦,然后雙手顫抖的捂住眼睛,啜泣起來。
她知道,孟家完了。
自從老爺出事,府上就傳出各種瘋言瘋語,都說老爺挺不過這幾日了,不如趁早另謀出路,總好過伺候一個死人強。
孟夫人一向容不得這樣胡言亂語,她責罰了幾個嘴巴管不嚴的下人,只是今日不聽往昔,她一個婦道人家在沒有老爺撐腰的時候說話是多么無力,盡管表面上畢恭畢敬,可她看得出來那些人眼中的敷衍。
不過幾日時間,府上的下人已走了大半,臨走時他們還順手帶走了一些不屬于他們的東西。孟夫人為此大發(fā)脾氣,只是于事無補,反倒讓更多的人心生離意。
眼瞅著孟牛兒的傷病越來越嚴重,她已無力去管那些下人如何了,甚至她已經(jīng)不再信任那些下人,重要的事都是親力親為,便是找個村里的醫(yī)師,也是親自登門,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
她知道這些年幫著老爺在村里干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村里人對他們恨之入骨,也許這就是報應吧,若是孟家倒了,村民們弄不好會擊鼓相慶。
屋外是越來越清晰的騷動聲,不時有人影閃過,孟夫人不用抬頭也知道,是那些下人在搶東西,陶器、布料、粟米、乃至老爺最喜歡喝的茶葉,只要能帶走的,一樣都不會留下。
連那些下人也看得出來,老爺大限將至了。
“娘,娘”一個少年跑了進來,臉上有些青腫,他哭嚷著,“他們搶了我的東西,他們搶了我的東西……”
孟夫人瞧見了,少年腰上掛著的配飾已經(jīng)不見了,她咬咬牙,終究沒說什么,只是招招手,“涵兒,過來,讓娘抱抱。”
少年還在為丟了配飾的事生氣,不過他依舊很聽話的走了過去,站在婦人面前。
孟夫人一把抱住少年,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上,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手上不自覺的加了力道,似乎生怕懷里的少年也被人搶去。
“娘,孩兒喘不氣了”少年忍不住掙扎起來,他推開婦人的臂膀,卻發(fā)現(xiàn)婦人臉上的淚花,“娘,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孟夫人看著眼前的少年,搖搖頭,“涵兒,好好讓娘看看?!?p> 少年撓撓頭,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他替婦人擦了淚水,卻又緊了緊拳頭,“娘,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告訴孩兒,孩兒幫你打斷他的腿?!?p> 孟夫人又一把抱住少年,“涵兒,聽娘的話,和娘在這里陪陪爹?!?p> 少年重重的點點頭,卻又有些害怕,他偷偷瞟了榻上一眼,才小聲道:“娘,爹是睡著了么,孩兒好些日子沒見過爹了?!?p> 孟夫人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將少年抱得更緊了。
這時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兩個下人打扮的家伙走了進來,起初還有些畏首畏尾,待看清屋里的狀況,便大膽了許多,絲毫不理會跪坐在那里的母子,自顧自地開始翻箱倒柜。
少年瞧見了,立時吼了聲,他梗著脖子,伸手指著兩人,一副理直氣壯地樣子,“放手,你們是我爹的人,憑什么拿我家的東西!”
說著少年便要沖上去責罰一番,嚇得兩人一哆嗦,險些跌倒,不曾想剛邁腳的少年卻被身旁的婦人拉住了,她看著少年,搖搖頭,“算了,涵兒,隨他們吧。”
這兩人畢竟是孟牛兒身邊的人,伺候老爺多年,也長了不少脾氣,如今見孟牛兒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心生了歹意。
“還是夫人識大體?!眱扇讼嘁朁c頭,其中一人道:“其實這事也怨不得我們,小的們辛辛苦苦伺候老爺夫人這些年,總得帶些盤纏回鄉(xiāng)吧?!?p> 這些個下人都商量好了,要么回老家謀個營生,要么再去山陽縣碰碰運氣,總之這瓦窯村是待不下去了。
不過他們終究是有賊心沒有賊膽,在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離開了。
沒多久,屋外也安靜下來,冷清的就像冬日里的夜,孟夫人知道,該走的都走了。
“老爺,我對不住你,除了涵兒再沒有給你生個一兒半女……”孟夫人扶著少年站起來,面上有難以掩飾的疲憊,只是抬頭時卻瞧見門廊上正站著一個人。
她愣住了,不明白離開的程醫(yī)師為何又回來了,是來看孟家的笑話的?
程野緩緩走了進來,他的表情不冷不熱,只有淡淡的一句話,“里正夫人,小生還是想勸勸夫人,里正大人目前的情況只有截肢才有一線生機,一條腿還是一條命,希望你能考慮清楚?!?p> 孟夫人怔住了,這段簡單的話沒有嘲諷,沒有苛責,甚至他的語氣也透著難以名狀的平淡,這個婦人戚戚然望著程野,她的眼中已經(jīng)沒有之前的強勢,此時只是一個為人妻為人母的普通女子,語言中也多了或多或少的無奈。
“樹倒猢猻散,程醫(yī)師,你也看到了,那些下人們都跑了,東西也被搶光了,老爺還躺在榻上一病不起,如今只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孟家徹底完了,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做什么。”
“里正夫人,你雖然說得很凄慘,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笑?!背桃安粍勇暽氐溃骸斑@些不是理所當然的么,夫人也不是小孩子了,難道不曉得做錯事總要付出代價的道理?如今這世道,外魔橫行,修心者鮮有,夫人這番蹉跎又是何苦?圣人訓,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丑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已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夫人卻說是也不是?”
孟夫人抬頭瞧著程野,恍惚間如鐘鼎齊鳴,茅塞頓開,她此時虔誠的仿佛一位殉教者,恭恭敬敬的拜了拜眼前的這個后生,“程醫(yī)師若能救得老爺性命,女子愿余生吃齋修道,世代供奉程得道?!?p> 人在絕望時總會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不松手,很多時候,宗教就是充當這樣的角色。
“我是一名醫(yī)師,供奉的事就免了?!背桃暗溃骸斑@是我的本分。”
孟夫人喜極而泣,由衷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