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陡然間換了一副模樣,痞氣盡斂,溫潤自生。未等古今出言,便搶先抱拳行禮,一本正經(jīng)理清思緒,繼而自行娓娓道來。
其本名云千落,乃是遙不可及的異域大陸輾轉(zhuǎn)而至此地。半年之前的某個清晨,失憶的他悠悠清醒,卻驚覺自己瑟縮在一處市井巷陌的角落,四周車水馬龍,喧囂繁華,與他的落魄格格不入。身上的衣物破舊不堪,絲絲縷縷隨風而動,腹中饑腸轆轆,鳴聲不斷,而關(guān)于往昔的一切記憶,恰似被疾風卷走的塵埃,消逝得無影無蹤,但凡試圖回想,便有錐心刺骨之痛自腦內(nèi)襲來,令人幾近昏厥。
無奈之下,他如無根浮萍般在世間漂泊流浪,期間遭遇無數(shù)冷眼旁觀、欺辱打罵,甚至多次遭騙,險些丟掉性命。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瞬,仿若心電感應一般,他竟敏銳察覺到遙遠之處有一道神秘聲音呼喚,如同來自靈魂深處的呢喃。鬼使神差間,他抬手伸向前方憑空劃過,未曾想這一劃,竟撕裂了虛空,再回神時,自己已然置身于這片神秘秘境之中。彼時的他無暇四顧,滿心只被那道召喚牽引,一路追尋而去??烧l曾想,自身境界低微,念稠之力更是半點全無,前行之路被那堅如磐石的念稠壁障生生阻斷。
進退維谷之際,恰逢古今現(xiàn)身,云千落一眼便瞧出他身負道本源法,深知唯有雙方聯(lián)手才有一線生機,這才上前相邀。雖說記憶缺失,恰似一張白紙,可每當遇到疑難困惑時,腦海深處總會有絲絲縷縷的信息如靈光乍現(xiàn),這便是他看似博古通今的緣由。隱隱約約間,他覺得自己身世不凡,絕非等閑之輩,可具體端倪卻難以捉摸。如今尋到這座碑前,滿心期許能尋得真相,卻也只收獲些許零散線索,當下依舊是一頭霧水,滿心迷茫。
“仁兄,此刻這碑于我已然無用,我也沒了牽掛?!痹魄溥b望遠山,身姿挺拔,神色間風輕云淡,將一切紛擾盡皆拋卻。那一閃而逝的悵惘,如夜空中劃過的流星,稍縱即逝,繼而他重整心緒,面向古今說道?!霸谶@秘境之中,實則唯有此碑堪稱珍寶。此地一族之所以將其隱匿,一則是為了周全守護,二則是靜候有緣之人前來重啟碑中奧秘。而想要激活此碑,非得念稠在身之人不可,只是世間有此機緣修習這類功法者,實在是鳳毛麟角,你我今日相逢,也乃天賜良緣?!?p> 古今聞聽此言,并未言語回應,只是眼神緊盯對方神色,微微點頭,以示知曉。
“未曾料到,你我初次相逢,我于你而言也不過是陌生路人,你卻能坦誠相待,傾力相助,這般恩情,我實在是無以為報?!痹魄溲赞o懇切,情真意切,雙眸之中滿是誠摯。隨即不待古今回應,繼續(xù)說道:“自我清醒至今,宛如遭世界拋棄的孤雛,無巢可歸,最為可笑的乃是,我即便能設法成為別人,但卻無法找回自我,你許是無法理解這種空虛與不安,茫茫大千世界,有我卻無我,此種悲哀,如萬古長夜”,言至此處,云千落迷離的目光早已淚眼婆娑。
至此,古今本想出聲寬慰,卻發(fā)現(xiàn)委實不敢想象那種孤寂,旋即輕嘆一聲,轉(zhuǎn)移話題袒露真心道:“說來慚愧,我其實并非如你所想那般慷慨大義。你初次邀我聯(lián)手之際,我見你竟有遁入虛空之能,便知要擒下你難于登天。又瞧你境界不高,心想著若能伴你左右,一來可防你對秘境不利,二來或許能尋得機緣,實在是存了幾分私心?!?p> 云千落聽聞,先是面容一僵,擠出幾分苦笑,轉(zhuǎn)瞬便釋然開懷:“原來如此,罷了,想來是我自作多情了”,言罷,一股落寞與自嘲自其眼中一閃而過。當即岔開話題道:“對了,方才那碑光灑落我身之時,腦海中諸多景象一閃而過,雖未解我心中疑惑,卻讓我隱隱覺著,只要持續(xù)變強,終有一日能找回所有記憶?!?p> 古今亦為其鼓舞打氣:“定能如此!定能如此!”
正值古今憨笑之際,云千落忽而抱拳,神色間略帶躊躇,欲言又止,終是輕嘆一聲道:“既然如此,多謝仁兄相助,此番我并未對秘境造成影響,想必也沒必要隨你復命,便不再叨擾,就此別過,告辭”,說完便轉(zhuǎn)頭離去。
“且慢”,云千落剛走幾步,古今突然起身將其叫停。云千落停步駐足,側(cè)首詢問:“不知還有何事?”見對方盡顯漠然,古今當即擺手,款款述說道:“兄臺莫誤會,我只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能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云千落干脆利落回應道。
“此番相處下,看得出你乃性情中人,我覺得與你意氣相投,故而想與你義結(jié)金蘭,不知意下如何?”古今目光灼灼,盯著云千落的背影鄭重地問道。洪亮的聲音層層蕩開,將云千落周身覆裹。但見云千落身體微不可查的顫了一下,良久過后卻依舊未有任何回應,靜謐的空間此時如無聲的嘶吼,似在微微震顫。
見云千落沉默不語,古今未有隱瞞,索性敞開心扉繼續(xù)道:“實則自你初次現(xiàn)身,我便有一種莫名親切之感,好似相識已久,而后一路同行,你我相互扶持,雖談不上推心置腹,卻也坦誠相待,加之見你非但不是忘恩負義之徒,反而重情重義,心中不覺生喜,當然,若是兄臺不愿,權(quán)且當我一廂情愿,從未提及”。
言至此處,云千落顫抖的身體終是徹底繃不住,不由自主的抽搐不已。待到終是轉(zhuǎn)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其此刻早已涕泗橫流,熱淚沾襟。哽咽的氣息斷續(xù)哭訴道:“自我蘇醒以來,你是我唯一結(jié)識的友人,這一路相伴,你予我的幫助,或許在你看來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于我而言卻比和璧隋珠珍貴千倍萬倍,我亦早有此想法,就怕你不愿……”,言至此處,云千落早已泣不成聲。
一只溫暖的手輕撫住其肩頭,同時一道和煦的聲音沁入腦海:“得此刎頸乃是我的福氣,豈有不愿之說”。二人此時喜極而泣,更是毫不猶豫,即刻結(jié)拜。
并肩跪于石碑之前,二人見未攜香火,便從玉戒中取出兩株珍稀的三陽棠棣代替。隨即引燃,靈草裊裊生煙,溝通天地,石碑肅穆而立,作為見證。二人叩首拜天,口中念念有詞,立下宏誓,就此結(jié)為金蘭。這般情景,若是旁人瞧見,定會嗔怪敗家,可這二人雖年紀尚輕,卻摯心真意,赤誠可鑒。
結(jié)拜完畢,二人才互攙起身,相視一笑,眼中滿是欣慰與豪邁,各自抱拳,盡顯俠義風范。自此,古今為長,云千落次之。二人盤坐于碑前,相談甚歡。不多時,云千落見時機成熟,便打斷古今,神色凝重:“大哥,眼下還有一事,至關(guān)重要,亟待解決!”
見其煞有介事,古今不禁面露疑惑:“二弟所謂何事?”隨即便見云千落利落起身,手指前方惜字如金道:“碑!”
“碑?”古今惑然,目光隨之投向石碑,卻不明白所謂何意。
“碑!”云千落語氣再度加重,堅定不移地回應道。見古今依舊不解,他才緩緩道來:“方才提及,此碑乃秘境至寶,寶藏隱匿其中。想要開啟寶藏,非得念稠之力深厚者不可,大哥你恰符合條件,切莫錯失良機。只是能否得償所愿,還得看個人造化。大哥若決心一試,我便以剩余時間為你護法……”
古今聞言,沒有絲毫猶豫,心中顧慮一掃而空,既有兄弟如此相待,又何懼之有?當即依照云千落所言,將自身念力毫無保留地灌注于石碑之中,神識緊隨其后,沒入碑內(nèi)……
且說古今神識全然入碑之后,卻發(fā)覺四周漆黑如墨,置身于混沌深淵之中。他摸索前行,步步謹慎,不知過了多久,似熬過了悠悠歲月,眼前忽而閃過一絲微光。古今當即精神一振,朝著那束光疾行而去,隨著距離漸近,終于看清光源。
只見半空之中,張懸一面皇帛,其上密密麻麻布滿古老文字,仿佛歲月鐫刻的密碼。古今對古字識辨有限,可其中四字卻格外醒目——天權(quán)業(yè)書。
他盤膝而坐,凝神注視,片刻間便覺神識被一股無形之力拉扯,盡數(shù)被吸入其中。古今心中鎮(zhèn)定,正所謂既來之則安之,既為造化,坦然受之便是。隨之皇帛光芒大放,將古今的神識層層籠罩,轉(zhuǎn)瞬之間,其上字跡愈發(fā)清晰,似從沉睡中蘇醒。古今似懂非懂,卻不敢有絲毫懈怠,強記每一個字符,以待日后細細研讀。
耳畔突然傳來一道幽幽低語,回響不息:“六合荒,無有荒,荒碑古藏,自天而降鎮(zhèn)閻浮,方定千里曰無荒……”古今聞聽,才明白原來此碑名為無荒碑。思忖間口中默誦多遍,心中不覺靈光一現(xiàn),恍然大悟:這蕪荒國莫不是依此碑而建,原名無荒國,經(jīng)后世訛傳,才成如今模樣?這般想著,心中漸漸明朗。
言歸正傳,此時隨著神識被光芒包裹,古今驚異地發(fā)覺,帛書上的字仿若活物,紛紛躍出,環(huán)繞周身。剎那間,一種奇異之感涌上心頭,如沐浴在神圣之光下,接受洗禮。緊接著,更讓他震驚的是,體內(nèi)的念丹竟緩緩壯大起來。
這番磨礪,仿佛度過了漫長歲月,或是數(shù)月,或是數(shù)年。古今忽而渾身顫抖,劇烈抽搐,念丹也在此時達到三丈圓滿之境。達到圓滿之后再看,其上丹紋縱橫交錯,神秘符文嗡嗡低鳴。四面八方的念力百川歸海,涌入周身,滌蕩每一寸血肉筋骨、五臟六腑,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古今只覺此刻周身的念道屏障,與往昔相比,強悍了何止一星半點。若是此刻再遇三四階高手,除非對方亦是念丹圓滿之人,否則僅憑這念道屏障,便能讓對方念力難以近身。
往昔,他憑借強橫肉身與那神秘莫測的未知之力,硬撼三四階高手,如今卻全然不同,即便任由那些高手念力侵襲,自己也能安然無恙。此刻他方才明白,為何眾人將念丹修為以丈衡量,原來念丹達一丈,方可錘煉念力;二丈之時,攻守兼?zhèn)洌蝗芍H,方能鑄就圓滿念道屏障,超凡脫俗。
再行鞏固數(shù)日,古今依舊沉浸在凝練念丹之業(yè)中,此乃他初次修行天渡經(jīng)時便立下的決心:既然從念道廢人一步步走來,必要將念道每一階修至極致,方能不負自己。這般堅毅果決,古今當即全心投入念丹修為的精進之中??闪钏z憾的是,無論如何努力,念丹始終停留在三丈,再難突破分毫。他不禁自問:“難道此次真的已臻至極限?”
思索良久,他忽然靈光一閃,撥云見日。此刻方才想起,自己身為道本源法修士,念力本就異于常人,其中疏漏,必定在此。一念及此,他將念力盡數(shù)釋放,化作靈動的絲線,探入周身,把肉身當作稀世念器,以念力溝通肉身,恰如工匠精心雕琢。當念力徹底包裹周身之時,便嘗試壓縮念力,使之附著于念道屏障之上,如此反復循環(huán),不敢有絲毫停歇。
一切看似水到渠成,然正當其滿心歡喜時,令他始料未及的狀況陡然發(fā)生。此刻被念力包裹鎧裹的肉身此刻竟出現(xiàn)道道裂痕,強橫無比的筋骨亦逐漸崩壞。見此情景,靜坐一旁的云千落被這動靜嚇得心驚肉跳,不明所以的他不敢貿(mào)然驚擾,奈何心底隱隱涌起不祥預感。
“嘭嘭!”就在此時,接連的爆裂聲從古今肉身之內(nèi)頻頻傳出,如同爆竹炸響,自足根開始,逐步向上蔓延。隨著聲響愈發(fā)頻繁,仿若密集的鼓點直抵頭部,已然連成一片,震耳欲聾。霎時間,端坐安然的古今開始七竅流血,肉身之上“嘶嘶”崩開數(shù)道觸目驚心的縫隙,如龜裂的大地,滿目瘡痍。古今只覺周身似要炸裂開來,滿腦的念頭皆想要停手,可內(nèi)心深處卻毫不讓步,心說此刻若是退縮,即便茍活,也必定淪為不折不扣的廢人。他銀牙緊咬,咯咯作響,與命運做著最后的抗爭。
正當云千落驚慌失措,準備強行喚醒古今之際,卻發(fā)覺已然遲了。只見古今“噗”地噴出大口鮮血,瞬間映紅了無荒碑。而后,他便似失去支撐的木偶。云千落知道大事不妙,急忙抱起古今,嘶聲呼喊,卻發(fā)覺此時的懷中之人渾身浴血,癱軟如泥,氣息也愈發(fā)微弱,如風中殘燭,幾近熄滅。
云千落剎那間墜入無盡深淵,滿心茫然,全然不知發(fā)生了何事,更不知該用何種手段挽救。他聲嘶力竭,捶胸頓足,仿佛這樣便能驅(qū)散眼前的噩夢。此刻的他哀莫大于心死,自己原本不知身世來歷,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在迷茫人生路上孤獨漂泊,歷盡千帆終于遇到性情相投之人,本以為是命運垂憐,誰料蒼天無眼,二人剛結(jié)為金蘭,便親眼目睹兄弟在自己眼前遭遇橫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云千落此時形容憔悴,雙眸洇血,濃重的墨色自眼眶四下暈染開來,透露出他已多日未曾闔眼。血淚潸然而下,涓涓淌落,整個人沉浸在悲痛的深淵,幾近崩潰。他艱難地撐起身子,雙手在虛空之中慌亂劃動,似溺水之人拼命抓取,然而卻未激起絲毫漣漪,每一秒流逝都似在加劇絕望。
許是上蒼終不忍見這般慘狀,就在云千落被無盡悲痛裹挾、幾近沉淪之際,某一瞬間,他恍惚察覺到懷中人有了極為細微的動靜,似蝴蝶輕顫羽翼,微弱得近乎虛幻。但云千落仿佛心有靈犀,在這死寂絕望之中,敏銳的感知捕捉到這一絲動靜。他當即屏氣斂息,低頭凝視,往昔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古今,此刻已面目全非,嘴唇微微翕動,微微呢喃。
云千落心急如焚,眼眶中淚水決堤,嘶聲哭喊道:“大哥,你說甚么?”語罷,他趕忙俯身附耳,生怕漏聽哪怕一個音符。只見古今嘴唇再度輕輕顫動,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從喉間擠出如蚊蟻般細微的聲音:“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