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不知道該為自己覺得慶幸還是替安年安歲哥倆覺得不幸。
作為警察的家屬，每次被通知往醫(yī)院去，無論是哪兒打來的電話，都得讓伊人全身的血涼一遍，這次也沒例外，只是知道不是趙爸出事，多少能好一點(diǎn)。
伊人真的特別特別特別討厭醫(yī)院這個地方。
事不算大，但擱在安年安歲身上絕對不小——他倆的事被小安姨發(fā)現(xiàn)了。
小安姨雖然叫小安姨，但也已經(jīng)五十上下的年紀(jì)了。有一部分人，到了某個年紀(jì)，往往都會變得很固執(zhí)，不再愿意接受新鮮的或者與自己世界觀不符的事物，就比如像小安姨這樣。
其實(shí)伊人跟老安姨都試探過，也試圖潛移默化來著，但沒撐多久都還是放棄了——小安姨真的太固執(zhí)了，也從沒想過同性這種事會發(fā)生在自己家。于是安年安歲就只能先這么瞞著，想著車到山前必有路，有的人十幾二十年都瞞過來了，自己應(yīng)該也沒問題，更何況有老安姨在這兒撐著呢。
倒是安年怕委屈了安歲，什么辦法也都想過，但安歲也知道他難，不想讓他太難做。一邊是媽一邊是媳婦兒，哪邊都割舍不下。
只是沒想到倆人的小日子剛開始，就瞞不過去了。
剛過完年，小安姨不知道想起了點(diǎn)什么，一大早就跑到兩人的住處去了——按小安姨所知，是安年的住處。
安年安歲頭天晚上鬧得太晚，這會兒都還沒睡醒，安歲聽見門鈴響，就以為是快遞，光著膀子開了門，身上的那些花花痕跡，正被小安姨看了個囫圇。
一口氣沒倒上來，便被兩人送到了醫(yī)院。
醒是早就醒過來了，只是一看見安年，血壓就往上升，醫(yī)生也是沒辦法，打了針鎮(zhèn)靜，斷斷續(xù)續(xù)睡到現(xiàn)在。
肯定是不能再在小安姨跟前露臉了，至少這兩天是不行了，安年安歲請了陪護(hù)，只是陪護(hù)也得第二天才能到，安年沒辦法，只能請伊人來照顧一晚，
秦朔把伊人送到醫(yī)院，嘴上說著馬上就走，但直到伊人上了住院部的樓，還看見秦朔還坐在樓下的長椅上，低著頭看手機(jī)。
初春，白天晌午可能會熱點(diǎn)兒，但過了晌午就開始冷，一有風(fēng)更冷，A城又是個愛起風(fēng)的城市，多厚的外套都能給刮透。伊人看著秦朔坐在樓下，厚毛呢風(fēng)衣也顯得有些薄了，心里一陣心疼，發(fā)消息催促他趕緊回去，但他只是說等這邊沒什么事了自己再走。
伊人站在窗戶口，看見這條消息，又看見秦朔抬頭往這邊看了看，抿了抿嘴。
秦朔有點(diǎn)近視，不過度數(shù)不高，兩只眼都是一百五，可戴眼鏡也可不帶，這會兒沒戴，就瞇著眼仰臉往樓上看，大概是看窗邊站著的身影像是伊人便笑了笑。
安年安歲在病房外連椅上坐著，都是滿臉的精疲力竭，安年好像比安歲要更憔悴點(diǎn)。
伊人走近，兩人才反應(yīng)過來，擺出了個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回去歇歇吧，反正都已經(jīng)知道了，你們倆過好就行了，阿姨這邊有我呢，不用太操心?！币寥说?，“回頭我們再跟阿姨聊聊，能想明白最好。不過想明白也不是這一時半會兒的事，急不得，你們倆先回去吃點(diǎn)兒東西，穿厚點(diǎn)，外面都起風(fēng)了，你看看你們倆穿的什么?！?p> 安年這也才反應(yīng)過來，安歲身上穿得有點(diǎn)太單薄了，再看安歲臉上冷得沒一點(diǎn)血色，嘴唇泛著白，安年也心疼了，跟伊人打過招呼，便忙拉著安歲回家。
小安姨還在睡，伊人便坐在床邊看著液體。要滴的藥不多，輸液卡上就剩一瓶了，伊人叫了護(hù)士換過藥，再坐下來，小安姨已經(jīng)醒了。
醫(yī)院里的消毒水和酒精味掛在鼻子尖揮之不去，樓下急救室里又烏拉烏拉地送來一幫子人，窗戶留著縫，能聽見哭的喊的聲音，嘈雜一片。小安姨醒是醒了，只是看了看伊人，什么話都沒說。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早上出的事，到現(xiàn)在小安姨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
“餓了吧，我去給您買點(diǎn)兒什么吃的？想吃點(diǎn)什么？”伊人問。
小安姨還是不說話，大概也生伊人的氣，連看伊人都不愿意再看了。伊人心里知道，笑了笑：“餓著您自己算是什么路數(shù)？”
小安姨是個急脾氣，聽見這話火氣就頂了上來，伊人眼看著一旁的監(jiān)測儀上的血壓從一百二飆到了一百五。
還沒等小安姨張嘴罵，伊人一句話便又給堵了回去：“您也不是有仨有倆的，您可就這么一個兒子啊，跟他生氣您犯得上嗎?！?p> 小安姨一怔，剛上來的火氣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去了，臉色灰白，又不說話了。
伊人起身：“我去給您買碗餛飩吧，一天沒吃了，喝點(diǎn)兒湯水胃里好受點(diǎn)?！闭f著便出了門。
伊人在窗口看了一眼，秦朔還在樓下等著，便趕緊下了樓。
“忙完了？”秦朔看見伊人下樓，起身迎著。
“沒什么事，小安姨見不得他倆，一見就生氣。剛讓他倆回去了，我就今晚幫著看一晚，你也趕緊回去吧，怪冷的，別凍著了?！?p> 秦朔點(diǎn)點(diǎn)頭：“沒事，我火力多旺啊。剛剛見著他倆了，一高一矮的兩個，走得急，沒來得及打招呼?！?p> 伊人笑笑：“且有機(jī)會呢?！?p> 秦朔也笑了：“晚上有地方睡嗎？”
伊人一腳踩住風(fēng)從腳底下刮過的葉子，窸窣的咔嚓聲：“有~”
“行，那你也趕緊上去吧，我回了。明天有課吧，趕得上嗎？”
伊人點(diǎn)點(diǎn)頭：“趕得上，陪護(hù)明天一大早就來了?！?p> “那行，我走了啊?！?p> “嗯，回去多喝點(diǎn)兒熱水，吹了這么久的冷風(fēng)?！?p> “好?！鼻厮窇?yīng)著聲，笑得知足。
買了碗餛飩上樓，小安姨正倚著床頭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邊想一邊哭，看得伊人有點(diǎn)不忍心。
“姨，吃點(diǎn)兒熱的吧?！?p> 小安姨嘆了口氣，也沒說吃也沒說不吃。
“他倆走了？”
伊人點(diǎn)點(diǎn)頭，把餛飩的蓋又蓋上，拿了塊毛巾捂著，冷得慢一點(diǎn)。
小安姨冷笑著哼了一聲：“真是個沒良心的啊，扭臉就又跟他那個玩意兒膩歪了，我這個媽在他這兒真是毛都不算啊?！?p> 伊人聽不得這些話，又懶得跟小安姨嗆聲，就不說話。
小安姨看看伊人，仿佛意有所指：“喂了這么久，倒不知道喂了這么個貨色。我好好的一個兒子，竟然被他帶壞了?！?p> 伊人有點(diǎn)生氣了。
“姨，話不能這么說吧?！?p> 小安姨一怔，眼淚又開始往下落，哭得伊人心里又愧疚起來。
“你說我這是做了什么孽啊……好好地找個好人家的閨女結(jié)婚生孩子不好么……非要跟那種貨色鬼混啊……毀了我的兒子啊……”
“看我們這輩人啊……沒幾個能躺在家里蹬腿的，你看我們仨倆的都得躺醫(yī)院里?！?p> 伊人小的那會兒，三家還都挨在一塊兒。趙爸值班處理案子忙，伊人就經(jīng)常在小安老安兩家過夜。小安姨比著老安太太年輕，有膀子力氣，帶伊人的時候更多些，小安姨在伊人心里頭也算得上半個媽。伊人嘆了口氣，坐在床邊撫著小安姨這些年越來越削瘦的背，說不心疼那都是假的。
“行了你走吧，守著我這么個沒人待見的老婆子有什么好的。我自己在這兒就行了。其實(shí)想想，還不如今天就撂哪兒死了呢，什么都好過，也不擱這兒礙你們的眼了?！?p> “姨，您這話敢讓我哥聽見，這不就是扎他的心呢么？您這也是扎我的心啊?！?p> 小安姨又開始哭：“你看他那是有心的人嗎？他這一天了，你見他掉過一滴淚？”
伊人心里也不舒服：“您都沒看他臉都白了，這一天給他嚇得，生怕您出什么事。他倒是得有心思哭啊，他要是光顧著哭了，這一攤子事誰辦？我年哥是個能扛事的人。”
小安姨還是哭，伊人便勸：“您到底是覺得哪兒不行，說出來咱解決不好嗎？您要是真為了年哥的以后考慮，其實(shí)跟安歲在一塊兒是個更好的選擇。兩家都知根知底，也合得來。你說要是非讓我哥再找個姑娘，喜歡是不能夠了，姑娘能不能跟我哥過一塊兒也得另說，我哥能不記恨您就不錯了。您要是想抱孫子也不是不能解決的事，總會有辦法的?！?p> 小安姨聽完想了想，傷心勁兒還沒過，還是抹眼淚，伊人見水滴完了便叫來護(hù)士拔針。護(hù)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看小安姨哭得傷心，跟著勸了兩句。
小安姨哭了會兒便躺下，自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便又哭，哭著哭著睡了過去，伊人也算是得了休息的空檔。
穿堂風(fēng)時不時從走廊里穿過，刮得人心口都是涼的，伊人找了塊背風(fēng)的角，問護(hù)士借了把椅子靠著歇會兒。入了夜，其他房間的病號家屬都陸陸續(xù)續(xù)走了，有沒走的都在走廊盡頭的空地上鋪了墊子縮成一團(tuán)休息。
伊人給趙爸發(fā)了條消息說明情況，裹了裹衣服靠著椅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