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及笄

　　時間轉(zhuǎn)逝。

　　及笄當(dāng)日，莫淮安睡不著，早早地醒來，光著腳丫，跑到院子里，沿著梯子，爬上房頂。

　　青絲烏黑順長，順著后脊緩緩垂下。

　　時間尚早，天寒，清晨的霧氣還沒有散盡，房頂上滑滑的，雜草上托著露珠。

　　莫淮安坐在地上，手托著腦袋，呆視前方。

　　院里的枯樹上傳來幾聲鴉叫，揮一揮翅膀又沒了蹤影。

　　過了今天就是大人了，她想。

　　她已經(jīng)在世上活了十五年了。一種難言的感覺充斥她的胸腔，無法言說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如何，她只是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想著。

　　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親是誰，長什么樣子，在哪里。沒人的時候，莫淮安就會想，自己的親娘會是溫婉賢淑，是知書達理，是性情豪爽，還是心思惡毒亦或是普通平凡。想親口問問自己的親爹娘為什么會把她丟掉。

　　莫淮安撩起袖子，看向左臂。

　　纖細(xì)的左臂上，印著梅花的輪廓。

　　爹說，這是胎記。

　　可她記得二妮兒身上也有胎記，是紫紅色的，有一大塊兒在她的背上，也看不出來是什么形狀。怎么自己的是黑色的，而且還是梅花的形狀？

　　為了弄清楚，她還專門偷偷跑去鎮(zhèn)上去找了個算命先生。

　　“嗯，你這是祥瑞之兆啊！來歷不凡，星宿不凡?。　?p>　　先生有模有樣，看看淮安手紋，捏了一撮黃紙用香點成灰，撒在木簽上，嘴里喃喃道。

　　“想知其來歷，這就比較費功夫了，需要施個大法，請菩薩，這就還需要再添上些誠意了?！?p>　　算命先生看向莫淮安，捻捻手指。

　　莫淮安朝算命先生翻了個白眼，嘴角一撇，扭頭就走。

　　騙子，都是騙子。

　　天邊的金光漸漸沖破了薄霧，雞鳴聲此起彼伏，莫寒伸著懶腰從屋里出來，抬頭一看，心想著丫頭怎么鞋也不穿衣也不披就上頂上去了。

　　腳尖輕點，身輕如燕，雙腳穩(wěn)穩(wěn)落在房頂上。

　　“莫，淮，安，你這小丫頭，著涼了怎么辦？”

　　莫淮安回頭，目光澄澈，一顰一笑，宛若仙人，于她身后，世間萬物，均成了映襯她的背景。

　　“哥!”

　　淮安招招手，示意莫寒過來坐。

　　一大一小身影坐在一起，紅日沖破薄霧，萬丈光芒照在臉上。

　　“淮安啊，你今天就及笄了，想到你小時候，多么乖巧懂事，哥哥練武累了還會給哥哥揉肩按腿，哥哥讓你干啥就干啥，你瞧瞧你現(xiàn)在，別的不說，就說咱這個家，還有我的地位嗎？你這將來要是再嫁了人，不就便宜王梓咳咳........便宜別的臭男人了，不如趁著現(xiàn)在再給哥哥按按肩捶捶腿吧?！?p>　　莫淮安一聽往一旁移了移，足足空出了三人的位置。

　　莫寒一臉失落，欲哭無淚，撅起嘴唇。

　　“得得得，妹大不由兄了，想當(dāng)年我一把屎一把尿給你拉扯大，可現(xiàn)在……嗚嗚嗚……”

　　淮安捂住耳朵移得更遠。

　　“哥哥，你這性子，我將來的嫂子怎么受得了，快趁早改改吧，然后趕緊成親，小心你再大就沒人要了。”

　　“胡說什么！”莫寒不樂意了，“你哥哥我風(fēng)流倜儻，能文能武，那姑娘們都爭著搶著要嫁給我，我就算三十還不娶，那也還是一枝花！”

　　轉(zhuǎn)而笑出聲，嚇跑了檐上的鳥。

　　莫寒看著莫淮安的臉，不由得出了神。

　　十年了，淮安也長大了。

　　想想當(dāng)年剛來的時候，那么小又那么瘦弱，天不亮就想著起來干活，活得處處小心，生怕做錯一點事，現(xiàn)在也終于變了個模樣了。

　　吉時到，院內(nèi)朝東處，地上鋪著一張紅毯。

　　毯上放有青銅香爐，三支檀松香插在香爐內(nèi)，頭冒青煙，裊裊而生。

　　爐前放置三只大碗，碗內(nèi)分別是糕點瓜果醬肉，用來祭天地，敬高堂，尊長兄。

　　香爐左側(cè)和右側(cè)分別擺放著椅子，父母左，長兄右，以左為尊。

　　院里來了不少賓客，交談聲四起，莫淮安梳戴好坐在屋里，心里有些緊張，王儇偷偷來屋里，拉著她安撫了幾句，說自己及笄的時候也是如此，不過一想今后就變成大人了，就不緊張了，要是實在緊張，就在手心里寫個人吞下去。

　　由于身邊并無親戚女眷，蘇榮娘子又懷了一胎，莫青便請了李家娘子杏兒來幫忙主持。杏兒對莫青家的這個女娃歡喜得緊，跟李大哥說了一聲，便滿口答應(yīng)下來。

　　天氣已經(jīng)入冬，一陣風(fēng)刮來，有些刺冷。

　　“莫女出——”

　　杏兒一襲青色正裝，清清嗓音，高聲喊到。

　　門吱呀一響，少女青絲梳成髻，頭插紅石步搖，垂下細(xì)軟紫色流蘇，青山遠黛，朱紅小口，修長脖頸上墜著紅繩長命鎖，一雙鳳眸明亮有神。

　　淮安身著紫色襦裙，芊芊柳腰系一紅色緞帶，繞過后背纏在肩上，腳踏淺紫金烙短靴，若踩祥云。

　　皓如白雪，肌若凝脂，一塵不染，素白純凈，宛若天上仙，又恰似精靈。

　　純潔，端莊，貴氣。

　　賓客個個低聲驚嘆，這莫家女郎生的真是好看，王梓眼睛看著莫淮安，再也挪不開來。

　　杏兒一旁暗驚，遂笑意深入瞳中。

　　若能當(dāng)我兒媳婦兒多好!

　　杏兒轉(zhuǎn)念想到自家那兩個不爭氣的東西，這個想法瞬間崩塌，一臉懊氣，頓時恨得牙癢癢。

　　蘇瑤見淮安，笑意盈盈。

　　瞧瞧她家姑娘，多好看。

　　莫青面無表情，緊握的雙手瞧得出他有點緊張。反觀莫寒，一臉傻笑。

　　淮安拱手正步，行至離紅毯五寸處，停下。

　　“拜——”

　　淮安拂衣跪下，微風(fēng)起，衣角揚。

　　“一拜，拜天地——”

　　“二拜，拜高堂——”

　　“三拜，拜長兄——”

　　“點凈水——”

　　蘇瑤聞聲而起，拿紅底瓷瓶，站于淮安面前，手執(zhí)長柄銀勺，取瓶中水，撒在淮安頸后，膝前，突來的一股涼意讓莫淮安打了個哆嗦，不由想著要是生在夏天多好。

　　“起——”

　　蘇瑤將莫淮安扶起，輕輕將其發(fā)絲別在耳后。

　　“更——月娘衣——”

　　少女及笄后，若未成婚，便可過女兒節(jié)。相傳，月娘為天上月神，月屬陰，與女子相稱，可護佑女子平安，尋得好姻緣。三月入春，滿月之時天門開，月娘出，巡視人間，于是便定那日為女兒節(jié)。

　　據(jù)說，月娘衣是月娘以月之精華，引氣為絲線，耗費365日，于三月十五滿月之時，贈予人間最美麗聰慧的女子，再后來，月娘衣開始廣泛流傳，人們將其作為一種美好的祝福和象征，在女子及笄之時讓其穿上，獲月娘庇護。

　　女兒節(jié)當(dāng)日，女子穿月娘衣，吃月娘糕，在晚上的時候辦尋花會，運氣好的還能遇見自己的真命天子如意郎君。

　　有人詩吟：

　　莫說人間無彩羽，

　　群仙嬌臨女兒節(jié)。

　　莫青取來月娘衣，上前，為淮安穿上。

　　月娘衣錦緞順綢，以銀絲為底，紫錦為面，袍身修長，前側(cè)有口，內(nèi)里素裙若隱若現(xiàn)，繡有暗紋，銀花袍底生根，綻在胸前。

　　氣質(zhì)難喻，貴氣逼人，紫色深邃，猶如暗王。

　　這一件月娘衣可花了不少銀子。

　　莫青對著淮安淺笑，拍拍她的肩膀，嚴(yán)肅又慈祥。

　　莫寒緊張起來，手有些哆嗦。

　　“上簪——”

　　莫寒不自然的站起來，脖子僵硬，身體有些搖晃，突然不知如何走路了，腿直打圈，手腳冰涼，心臟狂跳。

　　站在淮安面前，莫寒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盒，掌心出汗，手滑，一時沒拿穩(wěn)。

　　莫寒手忙腳亂，慌忙將其抱在懷中，沖著淮安干笑幾聲。

　　杏兒在一旁憋笑憋的難受，臉頰通紅。

　　蘇瑤和莫青面部抽動，對視一眼——這混小子!

　　莫淮安眉眼彎彎。

　　“哥哥莫緊張，摔碎了可就壞了——”

　　莫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回頭看了一眼莫青，不料撞進火災(zāi)現(xiàn)場，瞄了一眼蘇瑤，又不小心陷入特大洪災(zāi)，只覺背后惡寒，忙轉(zhuǎn)回腦袋，又碰見雪災(zāi)直播。

　　莫寒頓感尷尬，干咳兩聲，嚴(yán)肅起來，一本正經(jīng)。

　　打開木盒，取出一只玉簪。

　　此玉簪是青玉所制，尋常人家女子及笄多用這種玉。玉簪通體晶瑩翠綠，質(zhì)感飽滿圓滑，簪尾上揚，以天工之技巧刻，細(xì)細(xì)花紋密布，不規(guī)則卻不失美感。

　　簡單，大方，盡顯氣質(zhì)。

　　莫寒小心翼翼的將玉簪插進淮安發(fā)髻之上，長吁一口氣，滿意的看著自己的杰作，隨感腳下生風(fēng)，似有神人助力，步伐輕快，倍感輕松。

　　陽光下，玉簪愈顯剔透，折射下，閃著青綠的光。

　　蘇瑤滿意的點點頭，藏不住眼底的欣慰。

　　“吟——《德經(jīng)》”

　　《德經(jīng)》是數(shù)多年前一代禪師所著，經(jīng)由皇室推行，成為天下行德之本，之規(guī)，之表。

　　說是天下之書，其實也就泛泛幾十字，再經(jīng)時間磨滅，這“天下之書”也跟不上世道變遷，在這亂世，人命如草芥，能尊守其章的人亦是越來越少，現(xiàn)如今也就僅被當(dāng)做一項儀式和對及笄后的少年男女擁德心，做德事，行德義的寄托，走走表面功夫罷了。

　　莫淮安心中波動。

　　初次接觸《德經(jīng)》，她被里面的大義所感動，可現(xiàn)在，她只覺得好笑，在惡人面前行德，也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吟《德經(jīng)》后便是敬茶，敬茶過后，整個及笄禮便完成了，及笄禮畢就是開席了。

　　若是世家大族，儀式還要繁瑣許多，場面也更加的壯觀，更別說金枝玉葉高高在上的皇族了。

　　對于莫淮安來說，這些就足夠了。

　　晚上，萬物歸于靜默，房間內(nèi)閃著微弱的光。

　　莫淮安坐在床頭，將自己的月娘衣小心翼翼的收疊起來，紫色的錦緞上，銀色絲線閃著似月的光。

　　淮安俯身在衣上輕輕一吻，心中被一股暖流所填滿。

　　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衣服，比那九鳳霓都美。

　　取出玉簪，淮安看的入了迷，這簪仿佛被施了法，只一眼就深深牽動著她的心。

　　玉簪旁還有一支玉簪，事王家哥哥在臨走之際送給她的，莫淮安倒也沒想那么多，只覺得歡喜，還埋怨了下她的二妮兒姐怎么不送她禮物，淮安將兩支玉簪放在枕頭下面，滅了燈，入了夢。

　　*

　　冬末，距離莫淮安及笄后又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在中間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王家給王儇說了一門親事，將她許配給了水合鎮(zhèn)上晉家的庶出二少爺，過些日子就要出嫁了。

　　晉家名下有三家店鋪和兩戶大院，算得上是鎮(zhèn)上的大戶。

　　晉家共三兒一女，大少爺和四小姐是正房夫人所出，二少爺和三少爺便是由二房妾室徐姨娘所生。

　　聽王儇講，大少爺晉安青志在疆場，無心經(jīng)營家業(yè)，前幾年入伍去了，大婚當(dāng)日也指不定回不回得來；庶出的三少爺晉安書，起了個儒雅的名字，卻整日流連于花街柳巷，處處留情，一副花花公子的樣子；四小姐晉安云，性格潑辣，直爽，一點都不像大戶家的小姐，也沒有什么架子，求家里給請了女師，平日里努力刻苦，志做朝廷第一名女官，已經(jīng)到了婚嫁的年紀(jì)卻說什么也不愿嫁，家里人軟硬兼施也沒有辦法，外面人都說這四小姐是癡人說夢，估計老了要到山上當(dāng)姑子去。

　　至于王儇的夫君二少爺晉安南，玉樹臨風(fēng)，氣質(zhì)翩翩，滿腹詩文，頭腦精干，雖為庶出卻頗受重視。

　　提及他時，王儇面帶淺笑，情意濃濃，再經(jīng)莫淮安的一番逗弄，王儇更是羞紅了臉，嬌嗔淮安讓她住口。

　　王儇說她配不上晉安南，不管是家世還是學(xué)問。而自己長相既不出眾，又不聰慧。也不知道晉安南他們家看上自己什么了。

　　淮安聽了只是笑，哪有什么配得上不配的上的，她只知道她的二妮姐美貌端莊，氣質(zhì)若蘭，會彈會舞，精通女紅，那少年公子們都爭著搶著要娶呢！倒是便宜了那什么晉家二少爺。

　　大婚當(dāng)日，莫青一家攜禮去了晉府，遠遠的便看見晉府大門口火紅的燈籠和一地的紅爆竹。

　　院子里到處都是紅綢緞紅喜字，喜餅和喜糖堆成了小山，前前后后坐滿了人。

　　晉老爺穿著盛裝，笑聲不斷，揚言要將婚宴開到第二天，要與大伙一同一醉方休。

　　莫淮安在王儇還沒出門兒的時候過去瞧上了一眼，她覺得那天的二妮兒姐是她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最漂亮的時候，眉眼彎彎，眼中似有星河萬丈，精致的妝容和發(fā)髻，映著點點珠光，火紅的嫁衣托顯出窈窕的身段，端莊大氣，又有少女的嬌羞嫵媚。

　　現(xiàn)在再看那晉安南，嗯，還真是人模狗樣的，不過要配她的二妮姐，還是差了點。

　　王儇出門的時候，淮安跑到王儇面前狠狠地抱住了她。

　　“二妮兒姐!”

　　淮安斜著眼瞪著旁邊的晉安南，故意提高音量，“要是你夫君對你不好，你就回來，我和我哥哥帶上你家哥哥一起去找他算賬！狠狠揍他一頓！”

　　王儇失笑，晉安南伸出長臂摟住她。

　　“你放心，我晉安南一生都會對儇兒掏心掏肺，以心相待，若有違背，天打五雷轟?！?p>　　王儇依偎在晉安南懷里，紅蓋頭遮著臉，但能感覺到她一臉幸福，淮安也就放下了心。

　　晉家就是闊綽，在院子里擺了幾十多桌，桌桌上面都有好多的肉，旁邊的桌子上擺了好多點心，莫淮安饞的緊，轉(zhuǎn)身就要過去，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不知誰家的小孩兒將喜糖丟在了地上，淮安一腳踩上去，喜糖往后一滾，身體前傾，她下意識的往旁邊一抓，抓到了旁邊張大爺?shù)暮?，然后聽見清脆的幾聲響，緊接著就是重重的一記悶雷。

　　時間仿佛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個方向。

　　在那天，莫淮安光榮的在眾人面前摔了個狗吃屎，而張大爺悲慘的失去了留了好幾年的長壽須。

　　整個院子里回蕩著張大爺?shù)陌Ш浚t著眼拄著拐杖狠狠捶地沖著她一遍遍的怒喊：“還我胡子！還我胡子！還我辛辛苦苦留的長壽胡！”

　　淮安則以一種難言的姿勢趴在地上，啃了滿嘴泥，手腳疼痛，動彈不得，腦子里充斥著來自張大爺?shù)膮群啊?p>　　幾秒后，圍觀的人群中開始爆笑，淮安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最最親愛的爹娘和哥哥笑的最他娘的開心，連扶都不帶扶一把的。

　　張大爺還在喋喋不休，而她只想哭，哭自己丟人丟到了二妮兒姐夫家。

　　她不知道那天她是咋回去的，只知道自己一摔成名，只知道張大爺跟自己結(jié)下了仇，只要見著面就要惡狠狠地瞪她直到瞪不著為止，只知道自己經(jīng)歷了一件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沒干過的這么丟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