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嗎?”
“來了?!?p> “為何只有一人?”
“不知道?!?p> 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奔來了一騎。
矯健的戰(zhàn)馬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瘋狂奔馳,騎在馬背上的人頂盔貫甲,左手高高舉著一面旗幟,右手則提著一顆帶血的頭顱,那被風扯得冽冽作響的旗幟上面繡著色彩鮮艷的荊棘花,太陽落在旗子上面,同時也照耀著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而遠方,旬日要塞在落日的映襯下泛著一層血紅,就像沐浴在血光中一樣。
沿著那片新近開懇出來的農田,沉重的馬蹄濺起田間的泥土,發(fā)出無比沉悶的“噗噗”聲。
來騎飛馳到城墻下,抬眼打量著永不陷落的要塞,那冰冷而死寂的目光從盔縫里透出來,他緩緩的,緩緩的舉起那顆頭顱,用力的把它擲向旬日要塞,仿佛想將它砸碎在城墻上。可是,他離城墻還有三百步的距離,那顆頭顱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輕飄飄的墜落在城墻下方。
頭顱在草地中打滾,就像一塊滾來滾去的石頭。
來騎勒著馬在城墻下方打轉,座下的馬發(fā)出陣陣長嘶,而他卻只是冷冷的看著這依然殘破不堪的要塞。等到他繞著城墻奔了一圈,縱馬踩碎了泥濘中的那顆頭顱之后,他勒回馬首,朝著來時的地方奔去。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天哪,是東夷人?!?p> “他們就如蝗蟲一樣,每過一處寸草不生。”
“那是誰的頭顱?”
恐懼,無邊的恐懼在那猶如鐵鋸一般凹凸不平的城墻上蔓延,正在補修城墻與箭塔的平民和奴隸們驚呼起來,臉上寫滿了恐懼與驚慌,他們曾與郇國作戰(zhàn),曾與強齊為敵,甚至,又曾與余國作戰(zhàn),與大雍為敵,按理說,原本不應該如此膽怯,但是世人盡知,不論與大雍還是強齊為敵,都不會遭致慘絕人寰的滅絕,而東夷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有著世代血仇,幾百年來,仇恨已然烙進了彼此的骨頭里,不論是誰獲勝,失敗的一方就只會有一個下場,那便是血腥的屠戮。
虞烈站在城墻上,在他的身邊站著子車輿、刑洛、以及他的三位家臣,都是一身重甲,臉色陰沉如水。
“或許,這便是他們的用意?!?p> 虞烈凝視著那顆被馬蹄踐踏、為泥沙裹得模糊不清的頭顱,他并不知道這人是誰,但卻知道必然是旬日要塞里的人,而且還是奉他的命令去平原上屯田的人。此時,縱目極望,漫漫的平原上已經看不見徐徐炊煙,代之而起的是濃濃的黑煙,一股一股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就像一道又一道奔滾的狼煙。
狼煙所起的地方,是平原上的村莊。
“東夷人怎么會來到這里?”子車輿眉骨上的傷疤像痙攣一樣跳動,按著劍的五根手指不住的開合。
虞烈沒有接話,仍然在凝視那顆頭顱,眼神冷得像冰。
刑洛道:“必然有詐,東夷人早就被齊國趕進了大海里。”
子車輿道:“如果不是東夷人,那又會是誰?”
“不論是誰,若想奪取這里,那便要付出足夠的代價。”
這時,虞烈說話了,聲音冷的沒有半點情緒,他看著他的兩位副將,下達了命令:“即刻召回平原上的屯民,莫論要塞前后都是如此,還沒有修補好的城墻用石頭填上,若是沒有石頭,那就折房。另外,準備戰(zhàn)斗?!闭f完,他快步向城墻下走去。
一路上,所有的平民與奴隸都在看他,他們的目光驚若寒蟬,既像是畏懼東夷人,又像是在畏懼著他,有人哆嗦著嘴巴想問什么,卻始終沒有問出來。虞烈從人群里走過,身后跟著一隊甲士,這些甲士都是他最為忠誠而勇猛的家族武士,絡鷹、絡風、絡侯便在其中。而虞烈當然知道平民與奴隸都在想什么,無非是要塞如此殘破,怎能抵擋瘋狂而嗜血的東夷人?甚至,他們還在擔心平原上的村莊,那里面或許有他們的親人。
是的,城墻與箭塔都還沒修好,抵擋不住東夷人的入侵,但是虞烈卻知道,來者絕對不是東夷人,目的也非洗掠,而是占領。若是他們占領了這里,那才是真正的血流成河,如若不然,豈能引起大雍與強齊的注意,給他們足夠的名義背棄盟約?
一山難容二虎,或許雍公與齊侯都在等待這場契機,只不過,他們的一個念頭,卻有數(shù)萬人會為此而付出生命。
該來的總會來,就讓戰(zhàn)爭來決出生存的權力。
虞烈是半個燕人,他并不畏懼戰(zhàn)爭。他來到城墻下,把那顆碎裂而骯臟的頭顱從泥草叢里拾起來,命絡鷹用黑布裹了,然后抬起頭來望著城墻上方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城墻上的人也在看他,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就像待宰的鵝群一樣,那些眼神充滿了疑惑、膽怯,讓人心悸。
落日慢慢沉下去,風悠悠的吹過平原,就連那風里都盡是血腥而又壓抑的氣息。
良久,絡鷹低聲道:“家主,現(xiàn)在該怎么辦?將士們見慣了生死,自是不會被東夷人的殘暴所嚇倒,但是平民與奴隸或許會逃走,甚至會引起騷亂。”
是啊,該怎么辦?
虞烈心想,兵家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戰(zhàn),敵人很狡猾,在他們出其不意的偷襲之下,或許那些村莊已經被屠戮一空,但是他們卻并不急著攻城,而是前來下戰(zhàn)書。此舉狠毒啊,使得要塞里的上萬平民與奴隸驚慌不已,從而埋下不可知的隱患,而我,確是大意了。我若不命人去塞外屯田,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可我若不屯田,那將士們如何生存?在那高聳的糧倉里堆滿了粟米,然而,只有最外面的那一層的麻袋里裝著真正的粟米,其余都只不過些沙泥。
糧食,只夠吃三個月。
因此,我不得不屯田。
如今,敵人來下戰(zhàn)書,而不是攻城,說明他們對要塞里的情況了如指掌,我卻陷入了被動。
“蹄它,蹄它……”
就在虞烈陷入沉思之時,身后響起急促的馬蹄聲。他扭頭看去,落日背向而沉,在那一道昏黃色的地平線上又奔來了一輛戰(zhàn)車,它無比囂張的直直竄到與虞烈相隔三百步開外的地方,御手攏住了馬,弓箭手拉開弓,將一枚箭失射在虞烈身前的不遠處,隨后,戰(zhàn)車上響起一陣肆意的冷笑,一如既往的不發(fā)一言,其中有個披甲佩劍的中年人站在車左的位置上,瞇著眼睛打量著要塞,不住的指指點點,仿佛正在研究該怎么破城,或者,只是在向城墻上與城墻下的人證明,區(qū)區(qū)旬日要塞對于他們而言,不過是探囊取物罷了。
“殺,殺了他們?!?p> 城墻上的平民與奴隸在低聲的蠕動著嘴唇,鐵丘黎眼里卻噴著怒火,脖子上的青筋猶如一條條青蟲一樣不住跳動,制也制不住,喉嚨里干得要命,突然,他猛地一聲大吼:“殺光他們!”。緊接著,那些蠕動著的嘴唇越張越大,聲音仿若暴雷驚天:“殺光他們,撕碎他們!”戰(zhàn)士們也咆哮起來,以劍擊盾,以戟頓地。整個旬日要塞里充斥著暴戾與狂吼,那高昂的復仇意志猶如怒??駶话?。
“哈哈哈……”一陣突兀的大笑聲響起,是那戰(zhàn)車上的一名甲戟手。
“家主!”絡鷹扭過頭來,雙眼充血,定定的看著虞烈。
“去?!?p> “諾!”
虞烈一聲令下,絡鷹率著數(shù)十名斥侯朝那戰(zhàn)車追去,滾滾的馬蹄濺起黃沙飛揚,誰知,那戰(zhàn)車卻霍然調頭,頭也不回的向遠方逃竄。絡鷹夾著馬腹,拉開了與人等高的長弓,“嗖”的一聲,箭若流星急奔,奈何那戰(zhàn)車有四匹戰(zhàn)馬拉著,速度絲毫也不慢,絡鷹射出的箭墜在了煙塵后面,斜斜的插入草地中。戰(zhàn)車遠遠的去了,消失在平原深處。絡鷹并非莽撞之人,很快便縱馬回來。
不過,經此形勢急轉而下的一追一逃,城墻上的平民與奴隸面色已然不同,再不若方才那般膽戰(zhàn)心驚,他們雙眼圓瞪、氣喘如牛,緊緊的拽著拳頭,木棍、斧頭,注視著虞烈騎著馬奔入要塞,沿著“之”字型墻梯走上來,站到了高大箭塔的箭垛口上。
年輕的將軍頭上頂著最后一抹血陽,環(huán)視過那一張張臉,拔出了劍袋上的劍,吼道:“天下之大,強者恒強,弱者恒弱,不過是一群強盜野匪,何足懼之?世人皆有一死,今日是他,明日是我,他日或將是你,你我并非神靈,誰也不知道會死于何時何地,但是,絕對不是現(xiàn)在。我,風輕夜以血盟誓,昊天大神見證,風輕夜必將守護此塞,守護你們,人與塞同在!”說完,橫劍過掌,拉起一道血痕。
鮮血順著手掌流向冰冷的鐵劍,人群被這鐵與血點燃了胸中的熱血。
“風輕夜,風大將軍。”
“風大將軍!”
“貴族啊,真正的貴族?。 ?p> 霎那間,血色堡壘沸騰起來。
……
夜月起了,孤單的懸在半空。
日間的那一次騷動為虞烈贏得了民心,并且順利的安撫了壓抑的膽怯與暴戾。然而,虞烈卻夜不能寐,他提著一盞細嘴油燈,站在領主府那張破爛的地圖前,眉頭越鎖越緊,為了不再刺激平民與奴隸那脆弱的神經,他已經下令停止屯田,所以,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糧食,至多三個月便會消耗殆盡,卻無新糧補進,若是在那之前風輕夜還未趕到,后果將不堪設想。
敵人,敵人就躲在這地圖上的某個地方,既然是大張旗鼓的來,就絕對不會一無所獲的去。況且,他們身上還背負著不可為人知的使命,他們在想什么?今天的用意何在?
逼我棄城野戰(zhàn),一勞永逸?
不,或許并不是這么簡單。
“我需知道他們的動向?!庇萘一仡^,看著子車輿說道。
“可惜,誅邪被你趕跑了?!弊榆囕浡柫寺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