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折磨我,她在享受這種樂趣,我不可以怯懦也不可低頭,不然她就會(huì)失去這種欲望,立即殺了我,姬烈心頭如是想。
他必須得活下去,有許多承諾等著他去兌現(xiàn),如今,那些承諾又多了幾條,譬如,讓那傷害小虞的獨(dú)眼人生不如死,懲罰宋伯約,甚至有一天,他會(huì)到宋國闋城去拜訪一下那位外公,在他的脖子上架上一柄劍,然后問問他的心是鐵鑄的,還是肉長的!當(dāng)然,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得活著,而活著,就必須得忍耐!
“滴答,滴答?!?p> 血水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姬烈感覺到剝皮般的痛楚,那婦人斜著一對(duì)三角眼,牢牢的瞪視著姬烈的面部表情,把手中的劍略略往上挑,抵上了姬烈的脅骨。霎那間,疼痛如同萬蟻鉆心,姬烈倔強(qiáng)的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那駭目驚心的傷口上涂著像爛泥一樣的東西,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那婦人盤腿坐在火堆旁,正把一只只死老鼠剝皮,在水盤里洗唰干凈后,扔進(jìn)滾沸的鐵鍋里。
婦人往鍋里撒了一些干葉,濃郁的香氣頓時(shí)四泄而開。
嗅著這香氣,姬烈肚子不爭氣的一陣咕咕亂叫,就連吊在脖子上裝死的誅邪小鳥也不再裝死,它直勾勾的盯著那口鍋,麻豆小眼里流露出饑餓的目光。一人一鳥,整整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婦人吃了三只大老鼠,用剩下的一只堵住了姬烈的嘴巴,然后就走到另一處屋角,背對(duì)著姬烈,蹲下來,蜷起來,像一條要進(jìn)入冬眠的老毒蛇。
老鼠肉燉得很香,也很有勁道,姬烈默默的嚼著肉,用牙齒、用舌頭,被倒吊在他脖子上的誅邪小鳥也在啄著姬烈嘴里的肉,它將脖子彎了一個(gè)夸張的弧度。
這一夜,很漫長,那婦人沒再折磨他與他的鳥。
早晨,天麻麻亮,屋外又下起了雨,婦人提著姬烈走出來,沿著村尾的泥濘路走向遠(yuǎn)方的高山。
山中樹木茂盛,荊棘橫生,進(jìn)了山,雨卻小了,婦人提著姬烈爬得飛快,并不時(shí)的回頭看上一眼。
她在看什么呢?莫非她還在疑心有人會(huì)追來么?她在害怕什么呢?會(huì)是害怕小虞么?也許是宋讓的劍!一想到小虞與宋讓,姬烈的心痛得猶如刀攪針鉆,悔恨一層一層的將他裹緊。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半日,或者一天?婦人翻過了山,姬烈卻緊緊的閉著眼睛,他的神智已經(jīng)不清晰了,整個(gè)人就像爛麻布搓成的一樣。
隱隱約約間,姬烈聽到車輪軋軋聲,他竭力的將眼皮虛開一條縫,眼前卻只有顫動(dòng)的樹木與藏在泥草叢中的石頭,哪來什么車輪?
驀然一抬頭,看見樹梢上停著一只黑鳥,它一邊啄著爪子,一邊發(fā)出像車輪一樣的叫聲,姬烈知道,這鳥是鬼車,又叫九鳳,是泰日山脈里特有的鳥,傳說中,它們帶來死亡。
婦人恨恨的盯著樹梢上的鳥,悄悄的撿了一塊石頭,想要砸死它,可是那鳥卻異常警覺,石頭還沒有飛起,它便已鬼叫著沖向天空。
婦人的腳步更快了,在這急劇的顛簸中,姬烈又暈了過去。
再次悠悠醒轉(zhuǎn)時(shí),太陽已經(jīng)升起了,他正趴在婦人的肩上,穿過一片熱鬧的村莊,寥寥炊煙在青山綠水中徐徐升起,不遠(yuǎn)處,有一群小屁孩在田埂上斗草戲喜,幾只狗一邊打鬧著,一邊跑過來,其中有一只跑來嗅那婦人的味道,卻被她狠狠的瞪了一眼。
那狗,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婦人的肩膀很硬,頂?shù)眉Я倚乜谏?,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但卻說不出話來,溫暖的風(fēng)從他的嘴里鉆進(jìn)去,到達(dá)喉嚨里卻像刀子一樣炸開。
疼痛到無以復(fù)加,姬烈連慘叫也發(fā)不出,只能在婦人的背上不住痙攣,而他的鳥也在他的背上顫抖。
姬烈啞了。
……
月落日升,日復(fù)一日。
姬烈在死亡的邊緣掙扎著,婦人帶著他東游西走,有時(shí)與一群乞丐流向城鎮(zhèn),有時(shí)又化成普通的平民借宿于某個(gè)村莊。
這一天,婦人背著他來到一處關(guān)隘的背后,這關(guān)隘極其熟悉,它像一只巨大的蝎子一樣抬著兩只鉗子,在那鉗子尖端上挺著兩具高大的石像。
蝎子關(guān),陳國。
她回來干什么?
姬烈想認(rèn)真的想上一想,但他卻連思考的力氣也沒有了,像坨爛肉一樣掛在婦人的背上。
婦人把姬烈放在一株蒼虬的老槐樹下,去旁邊的水井里打水喝,兩個(gè)小乞丐蹲在樹下,不懷好意的看著姬烈。
姬烈知道,他們是怕他與他們爭可憐、搶地盤,在這一路來的路上,婦人曾經(jīng)多次把他放在隱暗的角落里,等待路過的人施舍一枚刀幣,或是一珠蟻鼻錢。當(dāng)然,婦人并不需要那些錢,她只是在羞辱他。
“你這個(gè)丑八怪,讓開!”
那個(gè)哈喇頭小乞丐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姬烈,不想,就這一戳,姬烈便像泥胎草塑一樣橫躺在地。
“呵,竟敢訛我!你小子沒打聽過吧,我可是景城一霸!”哈喇頭夸張的跳了起來,離姬烈遠(yuǎn)遠(yuǎn)的,見姬烈仍舊一動(dòng)不動(dòng),只有眼睛在轉(zhuǎn),他便猶豫著上前,踹了姬烈一腳,怕姬烈還擊,又飛快的跑開。然后再來,活像一只正在試探攻擊的斷尾巴貓。
姬烈脖子上的泥巴鳥想要啄他,沒啄到。
“別打了,有恩主來了!”一直在袖手旁觀的另一個(gè)小乞丐叫了一聲,并迅速的蹲下來,茫然的看向遠(yuǎn)方,神情是那樣無辜與可憐。
“嘎吱嘎吱。”
車輪輾過黃泥道那特有的聲音在姬烈的耳朵里響起,他沒有力氣回頭,靜靜的看著一顆小石頭在泥土窩滾來滾去的,誅邪小鳥代替他叫了兩聲,卻是那樣的黯啞,不像什么朱雀神鳥,反倒像是一只被踩住脖子的鴨子。
車輪聲越來越近,姬烈聽見錢幣落在泥土中的聲音,聽見碰碰碰磕頭的聲音,漸漸的,馬車的車輪輾過了樹下那一片陰影,來到了姬烈的眼前,那車輪極其華麗,軸承上鑲嵌著銅片,上面刻著一只白麋鹿,栩栩如生。
會(huì)給我扔錢么?姬烈默默的閉上了眼睛。
“花胡子,這里有個(gè)更可憐的,別忘了他!”
就在這個(gè)時(shí)候,一個(gè)獨(dú)特的,無比脆嫩的聲音輕輕響起,這聲音一響起,姬烈便睜開了眼睛,竭力的想要坐起身來,卻沒有力氣,他瘋狂的扭動(dòng)著脖子,張大著嘴,想要呼喊,卻只是發(fā)出難聽致極的‘呃啊’聲,像刮鍋一樣。
“真是可憐,給你多一點(diǎn)?!?p> 眼前閃過一截藍(lán)色的裙子,裙子下面是一雙水藍(lán)色的漂亮鞋子,鞋子很小巧,上面繡著好看的劍蘭花,隱隱的還有一絲香氣,一支雪白的手探下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進(jìn)入了姬烈的眼簾里。
她把三枚黃澄澄的蟻鼻錢放姬烈面前,那顆小石頭滾動(dòng)的土窩里。
“呃啊,啊……”
姬烈吶喊著,聲音像是地獄里的魔鬼,那個(gè)給他錢的女子驚了一跳,捂著鼻子,嫌棄的躲開了。然后,那雙漂亮的藍(lán)鞋子便越走越遠(yuǎn),漸漸的消失在陽光之中,馬車也去了,而姬烈卻在陽光照射不到的樹影里,瞪著眼睛。
馬車一走,兩個(gè)小乞丐便圍了上來,他們直勾勾的看著土窩里的錢,眼里流露出貪婪的目光。二人急急對(duì)視了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朝土窩里伸出手,不想,兩只手卻碰到了一起,隨后,他們便扭打起來,在姬烈的面前爭奪著原本屬于姬烈的錢。
姬烈冷冷的看著,裂開了嘴巴。最終,哈喇頭取得了勝利,帶著錢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另一個(gè)小乞丐在姬烈的身邊翻白眼、吐白沫。
婦人走過來了,垂著雙手,低著頭,與姬烈對(duì)視。
“你,痛苦么?”
……
婦人沒有進(jìn)城,她在野林里穿梭,她在大山里亂竄,等她再一次停下腳步時(shí),姬烈聽見了水聲。
八百里流淵河,從東往西奔滾不休。
婦人提著姬烈站在河岸上,她那一對(duì)三角眼定定的看著昔日戰(zhàn)船沉沒的地方,那一處靜靜的河灣。
夜里,婦人在舊日宿營的地方升起了一堆火,從破布囊里取出一張蕨菜餅架在樹枝上烤著。
姬烈坐在她的身旁,在他的面前放著一只烤得香噴噴的野兔,等她烤好了那張蕨菜餅,她又從懷里掏出一根樹枝,被火燒了一半的樹枝。
婦人把樹枝放在腳邊,用一把短劍割開了野兔肉的肚子,從里面取了點(diǎn)油,用手指均勻的抹在蕨菜餅上,閉著眼睛一口咬下,美美的、桀桀的笑了起來。
誅邪小鳥艱難的湊過去,想要啄一口那香噴噴的野兔肉,這一次,婦人沒有打它,反而很溫柔的撫了撫它那沾滿泥巴的、硬硬的腦袋,并且用短劍割下一片肉,喂入它的嘴里。
“吃!”婦人用短劍在地上劃了一個(gè)字。
“我快死了!”姬烈伸出顫抖的手指,在地上寫著。
“吃了,會(huì)死得好一些。”婦人歪頭看姬烈,她的眼神不再陰邪狠戾,那灰蒙蒙的眼里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意韻,仿佛很悲傷。
“我知道,我活不過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