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師爺與夫人實則早就在月洞外。
只是里頭吵吵鬧鬧,徐師爺瞧夫人有些尷尬,一時踟躕不前,也不言語,他做人八面玲瓏,甚少傷人和氣,也不忍落了林夫人面子。
吳縣令讓他親自來放榜,他是有些不情愿的,畢竟女流之輩,就算有些才學,終究上不得臺面,何德何能讓縣令高看?今日一見,徐師爺更加輕視了。
梅雪嫣從院子里出來披頭散發(fā),形容不整,女人果然是女人,雞毛蒜皮都能鬧得雞飛狗跳。
這些他卻不會表露的。
“徐師爺是找梅雪嫣的話,那就是學生了。”
梅雪嫣回了個師生禮,鎮(zhèn)定穩(wěn)重,并不慌亂。
對徐師爺察言觀色的能力,梅雪嫣也是佩服,他們素未謀面,見面卻能認出她來。
“恭喜梅案首!”徐師爺拱手說道,“此次鄉(xiāng)試,梅案首力壓臨安眾學子,奪得案首,縣令老爺派我前來恭賀!”
臉上笑得親切真摯,眼睛卻偷溜溜注意梅雪嫣的神色。
卻見她毫無反應(yīng),好似早就知道自己是案首一般。
徐師爺有些奇異,別說案首,就是誰家考上童生,都興奮得不知所以,有的放鞭炮慶祝,有的甚至大擺筵席,這姑娘卻像聽了一個理所當然的事情。
“勞煩師爺跑這么一趟,徐師爺切勿稱呼什么梅案首,當年師爺?shù)琼斉R安縣案首時,學生還是個無知頑童呢?!?p> 這些是她從陳君生那兒聽來的。
徐師爺大器晚成,厚積薄發(fā),四十歲才考上童生,卻直搗案首,兩年之后又考上秀才,得吳縣令提拔,一直坐到今天的師爺之位。
徐師爺也聽過不少奉承,士農(nóng)工商打過交道的人太多了,可多數(shù)人都沖他師爺去的,極少人還記得他當年的輝煌。
梅雪嫣這般話讓他聽了,如何不舒心?
“哈哈,世上新人趕舊人,提那些陳年舊事做什么?”
林二郎和沈氏在一旁聽懵了,徐師爺算臨安縣的大人物了,梅雪嫣什么時候跟他搭上線了?
“徐師爺,這位是我弟弟未過門的媳婦,你們說什么童生案首的,怕是認錯人了吧?”
林二郎奇異得很,他也考過鄉(xiāng)試,連童生資格都沒拿到,覺得讀書入士太難,干脆就棄文經(jīng)商去了。
這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女子,還能考上童生?打死他也不信。
“榮昌,徐師爺面前,不要多嘴。”
夫人輕斥一聲,林二郎咕噥一句不再插話。
“林夫人,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是不是先把家事處置了?我看這丫鬟沖撞主子,那就交由梅案首定奪好了。”
說完徐師爺退后了幾步,扭頭看向別處,示意他不會干涉,也不會到處亂嚼舌根。
梅雪嫣有些意外,徐師爺也不是沒瞧出她地位低下,否則又怎會丫鬟都敢欺辱謾罵?讓她定奪是何用意?
“下人對主子無禮,就是無視林府的規(guī)矩,對我這個主母不敬!這丫頭如此膽大妄為,林府絕對不能留?!狈蛉擞衷儐柕?,“姑娘,你覺得如何如何處置了她?”
夫人面無表情,梅雪嫣看不出她想什么。
紅芷的臉變得煞白,夫人是鐵了心要把她賣給人牙子,現(xiàn)在又問梅雪嫣的意見,她得罪了梅雪嫣,還能討得了好?
“梅姑娘!奴婢是一時沖動,求求你不要把我賣了!奴婢一定痛改前非,絕不會再冒犯姑娘了!”
沈氏恨不得掐花紅芷的臉,可也輪不到梅雪嫣威風。
紅芷爬到沈氏腳下,拉著她的褲腳哭嚎。
“少夫人,救救我……
“娘,紅芷是我房里的丫頭,管教不好也是我來罰。”沈氏陰陽怪氣地說道,“再說,紅芷是有不對,可梅姑娘只是娘給三郎買的童養(yǎng)媳,將來是正妻妾室還說不準,怎么能算是林家的主子?”
沈氏瞟了梅雪嫣一眼笑著說道:“梅姑娘,我這么說你可別多心,我的意思是姑娘還沒進林家的門,就別插手咱們家的家事了?!?p> 夫人見沈氏當著外人面還如此不知分寸,不由地惱了。
“我把內(nèi)府交給你,卻沒想到讓你管家卻弄得府里烏煙瘴氣,你再敢多舌,我連你一并罰了!”
沈氏哼了一聲,心道,不過是考個童生而已,這小蹄子連夫人都開始袒護她了。
見紅芷泣不成聲,梅雪嫣有些同情,這世道身不由己,真賣到那種腌臜的地方,就算活著也是生不如死。
可也僅僅是有些憐憫之心而已,紅芷不是個安分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紅芷差點沖撞了客人,以下犯上,按照林府的家律,男應(yīng)受家法三十杖,女則掌嘴三十?!?p> 梅雪嫣沒為她求情,也沒有私心加罪。
夫人下令道:“那就依姑娘的,王婆子,你留下來?!?p> 梅雪嫣不理會紅芷怨毒的眼光,她渾身冰涼,只想趕緊回去沐浴更衣。
王婆子手掌粗糙寬厚,力氣大,親自行刑,只幾下紅芷的臉頰便浮現(xiàn)紅腫,嘴角被打破,滲出血來。身后傳來紅芷的哭喊,卻不再討?zhàn)垺?p> 林二郎暗自可惜了紅芷那俊俏的臉龐,現(xiàn)在卻看都不忍看了,縮了縮脖子去拉沈氏。
“女人也能考上童生,真是稀奇?!?p> 林二郎想起梅雪嫣那清麗的身影,原本姿色平平,被“案首”之名加持,讓他生出垂涎來,不知這才女和普通女子有何不同?恨不得一探究竟。
沈氏還未從震驚中緩過來,一個隨意拿捏的人,突然跳出掌控之外,沈氏心中五味雜陳,讓沈氏有一絲慌亂。
“這小賤人還真有本事,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生出這么多事來!”
林二郎嘟囔道:“嗨,咱們林家能出個童生已是不易,也算光耀門楣咯,三弟還真是有福氣……”
“你什么意思?”沈氏掐了他胳膊一把道,“你三弟幸運討個童生老婆,你眼饞是不?”
沈氏胸悶,梅雪嫣如同堵在她咽喉的石頭。
林二郎痛得跳腳,罵道:“你這婆娘下手輕點兒!你瞧瞧人家,溫柔嫻淑蕙質(zhì)蘭心,再看看你,跟市井潑婦沒兩樣,還大家閨秀呢……”
……
再回明堂時,梅雪嫣已一身整潔。
林夫人陪同徐師爺坐在首座,讓丫鬟斟了一壺姜茶暖身。
“梅姑娘,我可否先問你一個問題?不答也無妨?!?p> 梅雪嫣眨了眨眼,心道,來了。
“圣賢常懷仁愛之心,教導世人以仁為本,咱們讀書人寬宏大量,那丫鬟雖說冒犯于你,梅姑娘對她的方才的處罰是否太過殘忍?有違孔圣之言?”
徐師爺口氣嚴厲,似乎是在指責梅雪嫣處理不當,不夠?qū)捄袢蕫邸?p> 若是一般童生,被徐師爺這么一訓斥,多半是會當即承認錯誤了,要是惹徐師爺不喜,傳出去有損才名。
梅雪嫣沒有深思熟慮,脫口答道:“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我不僅沒有違背孔子之言,而且遵循圣人的教誨?!?p> 徐師爺沒想到她回答得這么干脆。
他存心想考校梅雪嫣,若是梅雪嫣曲意奉承,承認錯誤來討好他,那只能說明她是個軟骨頭,將來怕是個趨炎附勢之人。若是因懷恨而頂撞,說明她心腸狠辣且心高氣傲。
“那我問你,你為何不聽夫人的意思,將她賣給人牙子?”
梅雪嫣朝夫人致歉,緩緩說道:“理應(yīng)是按照夫人的意思,請夫人恕罪。紅芷姑娘算是我的舊識,她不認這點情分,我卻不能。再者,學生自以為,除非律法,無人能決定他人的生死命運,所以不敢僭越。”
“嗯……可惜你念舊情,放她一條生路,可她卻不一定會領(lǐng)情,未必會感恩你?!?p> 徐師爺被她說得心悅誠服,原本的輕視蕩然無存。
“哈哈哈,寵辱不驚,難怪縣令大人褒獎稱贊不已,這般才學人品,當之無愧的案首!”
“徐師爺謬贊了?!?p> “吳縣令派我親自登門放榜,恭賀梅案首,并獻上賀禮嘉獎,縣老爺說了,女子之身考取功名,自古以來絕無僅有,實屬不易,區(qū)區(qū)薄禮以資鼓勵?!?p> 梅雪嫣接過一個檀木盒子來,里頭有一卷獎狀,上頭寫有吳縣令親筆“女中才子,當仁不讓”八個字,然后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銀錠。
“多謝吳縣令厚愛,親筆點評,學生卻之不恭,不過徐師爺,這二十兩銀子是何用意?”
徐師爺也不知道。
吳縣令說要獎賞二十兩時,徐師爺也是這般問的,吳縣令只說賠禮。
二十兩,不多不少,銀子正是梅雪嫣急缺的,反倒比一卷獎狀要實用得多,這能解決一段時間的嚼果。
“依據(jù)慣例,每年案首吳縣令會頒發(fā)裱彰,現(xiàn)在正趕工制作,不日就會送到府上。”
所謂案首裱彰,是一塊像招牌的東西,一般都被視作家族榮譽,供奉于祠堂之***族人后世瞻仰膜拜。
夫人聽到裱彰二字,停下來手中喝茶的動作。
“有勞師爺費心了。”夫人笑著說道,“雪嫣,你乃我林家的表率,遲早要嫁給三郎的,為了激勵我林氏學堂的子弟,就把裱彰放到學堂如何?”
梅雪嫣心念一動,見夫人目光和善地看著自己。
“全憑夫人做主?!?p> 不過是一塊裱彰而已,可有可無,梅雪嫣要這東西也不能當飯吃,更不想入林家祠堂。
她遲早是要退婚,將自己的契書拿回來的,她不想和林家沾染得太深,看來夫人和她想到一塊去了。
夫人此舉,明擺著是不把她當林家的人,不過卻要將她的榮譽據(jù)為己有,為她林家增光。
徐師爺不知其中關(guān)鍵,贊不絕口。
“林氏學堂為臨安縣培育了無數(shù)人才,每年的童生占三成,夫人識大體,治學之功不可沒??!”
夫人品了一口馥郁茗茶,連忙自謙。
“左右是為了后輩們出人頭地,也不枉我煞費苦心?!?p> 待送走徐師爺后,夫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右手伏在椅子把手上輕輕敲擊,黃花梨木發(fā)出咚咚輕響。
“夫人,廚房準備好晚膳了……”
夫人回過神來,冷哼一聲道:“不知廉恥的女人,跟她娘一模一樣!”
王婆子自然知道她在罵誰,小聲勸慰道:“夫人,何必為了她置氣?不過是個童生,能翻出什么風浪來?夫人要是不喜,趕出林府就是了?!?p> “豈能這么便宜了她?!倒不曾想,她竟然能成些氣候。咱們也不用管她,沈氏不會讓她討到好處的?!?p> 夫人從牙縫中擠出話來:“早知道,還不如病死來得干干凈凈,活著惹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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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樂
修改增添了幾百字~只為了讓故事更加好看~多謝大家的推薦票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