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兒一番言語,字字句句,無不令在座眾人哀嘆嗟呀,心如刀絞。
張氏夫妻聞言,原本已經(jīng)如枯木般單薄的身子不住顫抖,無數(shù)次張嘴欲言,卻終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寶兒,你說得可真是你心里話?”老嫗顫抖著身子,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令人心痛。
“娘……”寶兒也有幾分哽咽,“寶兒感激您與爹長年的照料。只是寶兒早已經(jīng)半條腿跨進(jìn)閻王殿的人,終究注定逃不過這劫數(shù)。既然結(jié)局不過是死,寶兒寧愿早死,而不愿看著二老為了寶兒奔波操勞,更不愿看到姐姐為了寶兒犧牲終生幸福!”
“寶兒早已不怕死,甚至心心念念地想死。只是想到您和爹,每每回來便要圍著寶兒,逗寶兒開心,直到寶兒露出笑臉,您和爹才能釋然而笑,安心睡去。寶兒實在無法想象,如果有一日,您與爹回來,見到寶兒躺在這里,安安靜靜的,不會說話,也不會笑,二老會是怎樣的傷心和不眠!”
“寶兒知道,寶兒是爹娘的念想,是爹娘心里頭的支柱。沒有了寶兒,恐怕爹娘也無法安生。”
“所以寶兒乖乖吃藥,乖乖聽話,乖乖快樂??墒?,爹,娘,”年輕人哽咽著,嘴角帶著幾分苦笑,讓他蒼白的臉孔在黑暗中更有幾分瘆人,“你們不知道吧,寶兒的心中,是日日在盼著死,日日在等著那一日的到來呢?!?p> “那日,寶兒見姐姐穿得漂漂亮亮,卻哭得稀里嘩啦的,來跟寶兒告別。寶兒才知道,姐姐為了給寶兒湊藥錢,已經(jīng)把自己賣給了董家?!?p> “姐姐生得那樣漂亮,性情又那樣和善。如果沒有寶兒,姐姐至少可以做一戶尋常人家的主婦,有幾個可愛的孩子,自由幸福??墒侨缃駷榱藢殐海憬阗u給了董家,此生為奴為婢,不得自由。寶兒……寶兒真真是恨透了自己啊……”年輕人半臥在床,涕泗橫流,“我為什么還不死?。槭裁床辉诮憬阗u身之前就死掉??!”
“她是你姐姐,為你犧牲那是應(yīng)該的!生在我們這樣的人家,這就是她的命!”老翁身形佝僂,說此話時確實異常地果決。
“是的。你們都這么認(rèn)為,甚至連姐姐自己,也認(rèn)為,為寶兒犧牲,是她心甘情愿的。可是寶兒不這樣認(rèn)為!姐姐也是人啊,姐姐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和選擇,她的命運,為什么為什么要跟寶兒這樣的無用之人綁在一起呢?”
“姐姐為寶兒賣身,姐姐犧牲自己的自由,甚至是幸福,可是寶兒呢,難道寶兒就能因此逃脫死亡的命運了嗎?不過是有藥,多活幾日,無藥,立刻便死罷了?!?p> “若是可治之癥,寶兒猶愿茍延殘喘,以報父母、報姐姐之恩情??蛇@是絕癥,是無藥可醫(yī)!寶兒在一日,不過是浪費一日的錢和飯食罷了!”
“你……”老翁的額頭上青筋暴起,枯樹枝般的手指著寶兒,竟說不出話來。
“爹,寶兒心里好苦啊……”年輕人仰著頭,臉上早已是一片濕潤,“寶兒發(fā)病,真的好痛,好難受,想到姐姐賣身,想到二老奔波,寶兒痛不欲生,寶兒多想一死了之以謝罪啊,可是爹娘這樣想寶兒活著,寶兒卻又不敢死、不能死。”
“寶兒……真的好苦啊……”
秋日的西風(fēng)從老屋的旮旯里鉆進(jìn)來,帶著屋子里家具腐朽的味道,吹得人脊背發(fā)寒,忍不住便流下淚來,擺在一旁的破舊木頭凳子上的瓷碗中的熱氣漸漸消散了,只剩下黑乎乎、黏答答的湯汁。
老僧走過去,端起了陶瓷碗,一手拿碗,一手輕扇,仔細(xì)的聞了聞,神色漸漸變得凝重。
他面色凝重,轉(zhuǎn)身問兩位老人:“這湯藥配方,是從何處而來?”
老嫗見老僧把脈便知寶兒憂思過重,心中對老僧已有幾分信服。此刻聽老僧問,便脫口而出:“城東王鐵匠的舅舅給的?!?p> “王鐵匠的舅舅?”老僧瞇起了眼睛,“王鐵匠是打鐵的,他舅舅怎么倒是個會醫(yī)的?施主可愿細(xì)說?”
“他舅舅原先數(shù)年前過來之后,便一直在王家鐵鋪做事,大家也不知道他會醫(yī)術(shù)。知道那日我兒犯病,然家中既無余藥,更無余錢。百般無奈之下,我讓老婆子在家守著,獨自一人去濟(jì)安堂賒賬求藥。取藥回來的路上,遇見王家舅舅,非要與我同來看看寶兒?!?p> “我原是死活不同意的。想他那時候才來錦州不過數(shù)月,實在是不清楚他的底細(xì)。更何況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打鐵自有幾分力氣,可這行醫(yī)的細(xì)活兒如何做得?誰想他非要跟來,我拗不過他,又想著到底是王家親眷,應(yīng)是不會有惡意,便囑咐他要小心些,由著他跟來了?!?p> “于是他來了之后,看了寶兒,便將濟(jì)安堂的藥方換成了如今的藥方?”
“是。”老嫗見老僧面色凝重,忽有不詳之感,“這藥方,可有不妥?”
老僧不語,只將藥碗遞與蕭祁,“阿祁,你聞聞?”
蕭祁接過藥碗,低頭輕嗅,再抬頭時,面若冰霜。
“如何?”
老僧為何面色凝重,蕭祁為何面若冰霜?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