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蘭亭之下夕陽暖
住莽山清溪之側(cè),有一無名小亭,此亭年久失修,亭子上的瓦片都掉了大半,可亭上不知什么時候被人掛了一幅鎏金的牌匾,上面寫著大大的“蘭亭”二字;原本無人問津的住莽山,也因此吸引了許多公子小姐來此郊游,略顯突兀的熱鬧起來,清溪之中飄蕩著許多載著酒杯的食盒,還有一些沒放酒杯,反而放了寫好詩句的宣紙,希冀著能在此地得遇知音,一吐胸中濁氣。
此時此刻,蘭亭之下,幾個姿容綺麗的嬌娘正環(huán)繞著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年輕公子,幾人交談片刻,便一齊到蘭亭之中坐定,只聽那公子侃侃而談道:“詩詞歌賦,要想寫好,如同練字,需得多讀多寫多想,幾位姑娘若想隨某學(xué)詩,得下點苦功夫才行呀?!?p> “公子,我們吃得了苦?!?p> 一個瞧著不過十四五歲的小丫頭雙手托腮,歪著身子可勁兒往那位公子懷中擠,可惜公子身邊的嬌娘太多,懷抱之中早有人矣。
那公子懷中的嬌娘得意的掃了一眼其他姑娘,對那公子道:“就是就是,公子說什么,我們照做就是了,跟著公子學(xué)習(xí),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成為一位女學(xué)士呢?!?p> “哈哈哈,那是自然?!边@位公子朗笑三聲之后,開口吟道:“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諸位姑娘,請細(xì)致點評一下這句詩。”
姑娘們一聽,頓時拍手叫絕,看向這公子的眼神更崇拜有加。之前便霸占了這公子胸懷的姑娘率先侃侃而談:“公子這首應(yīng)該是一首五言絕句,字字句句,皆有淡淡傷心之意,前說明月,應(yīng)有故人,下句‘曾照彩云歸’第一感觸是種相見迷離,卻暗示了終將離別,最后兩句,其中意境,更是絕妙……”
后面幾位姑娘說的,也都是仿佛說不完的溢美之詞,這位公子滿面紅光,已經(jīng)飄飄欲仙了。
遠(yuǎn)處,清溪之側(cè),一白衣公子坐在流云椅上,身后有一素面朝天的清秀女子,一衣衫華麗的少年人,以及一個臉帶刀疤,卻總是傻笑的大漢。
四人遠(yuǎn)遠(yuǎn)望著蘭亭,看了好一會兒,那清秀女子收回目光,對白衣公子道:“亭上那廝一瞧便與你是一丘之貉。不過那首詩,聽著確實好,白墨,你要不要也點評一下?”
衣衫華美的少年人也附和道:“就是,之前魏某曾聽白兄作詩作詞,皆樂事也,只是莽山詩會時,公子所給的評論畢竟是互相奉承之語,現(xiàn)在此地沒有別人,白兄可以深入且真實的評論一番,也叫魏某長長見識?!?p> 白衣公子扯了扯嘴角,從腰間抽出折扇,展開之后,擋住了自己的面孔。
女子疑惑道:“你這是做什么?”
“我吐扇子上,好過吐你們一身?!?p> 聽了白衣公子這話,少年人也有些不解:“白兄,何出此言?這首詩真的那么不堪么?”
白衣公子收起折扇,抬頭看了一眼那些仍在侃侃而談的姑娘,嘆了口氣:“人心不古,世風(fēng)日下啊,魏兄,你可知白某最討厭哪種人,最喜歡做什么事?”
“這……魏某確實不知?!?p> “老子最討厭裝逼犯,最喜歡打裝逼犯的臉,走,咱們離近點,好叫那些姑娘們遠(yuǎn)離這誤人子弟之輩?!?p> 蘭亭之內(nèi),那公子正在逐個點評之前眾人的評論:“蘭蘭說的最全面,整體、細(xì)節(jié),都十分到位,不僅對意境進(jìn)行了點評,還從意境中深入分析出了我作詩時的感情狀態(tài),真是女中學(xué)者啊,紫青與之相比,便查了些許……”
話剛說到此處,一陣咳嗽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轉(zhuǎn)過頭去,便看見了那組合怪異的一行人。
為首的白衣公子用扇子捂住了面孔,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看上去有些猥瑣,聲音卻溫潤非常,好聽得很,只聽這位白衣公子道:“哎呀,晏兄,你那首詞不錯呀,怎么還給拆開來了?”
“在下并不姓晏,敢問閣下……”
“那就怪了,江南著名浪子晏幾道曾來倚醉樓玩了一宿,白某因而與之結(jié)交,索來一集,被白某放在床頭,時常拜讀;其中有一首《臨江仙》,分上下兩片,每片各有五言二句作結(jié),顛倒起來一拼,怎么就成了閣下口中的‘一首詩’了呢?”
那公子臉上一紅,也聽出了來人是來踢館的,登時便有些惱羞成怒,卻不知該如何反駁,畢竟這人自己也清楚,自己方才所言的那首詩的確是用晏公子的臨江仙,摘取結(jié)句拼湊而成,只得壓下怒火,結(jié)結(jié)巴巴道:“閣下聽聞有詩體名曰‘集句’乎?”
白墨嘿嘿一笑:“旁人‘集句’,為了顯得自己見識淵博,往往每句都挑不同的詩,甚至詩人年代都相差甚遠(yuǎn),或故意挑一些無名之輩的詩句來集成一首,閣下四句全都取自一詞,這就少見了,你說你全從一首詩里集句成另一首詩也行,你還從一首詞里摘句子集的,白某畢生,也僅見這一例啊?!?p> “那又如何!兄臺不覺得如此一拼,確實別有意境?”
“確實別有意境,而且每句都好,畢竟都是人家晏幾道晏大公子寫的,可惜兄臺這一拼,不止亂了晏公子本意,曾照彩云歸后被你接了落花人獨立,照仄而花平,明顯失粘,近體詩最重要的‘粘對’一項,還讓公子給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
這時代的詩歌已經(jīng)有了古體和近體的區(qū)別,詩句分平起(開頭兩字平聲)和仄起(開頭兩字仄聲)兩種,上下句平起仄起不同,謂之相對,相同,則謂之相粘,于詩道而言,這可以說是最基礎(chǔ)的知識了。
白墨身邊的魏擊也恍然大悟:“剛才沒仔細(xì)聽,居然忘了這茬,唉,又在白兄面前丟臉了。”
那公子并未生氣,反而捂著臉,羞愧的低下頭去,反倒是他懷里的那個小姑娘突然占了起來,指著白墨鼻子叫罵道:“你這黃口小兒,懂個屁啊!我們家公子那叫二次創(chuàng)作,二次創(chuàng)作懂不懂?況且公子何曾說過他寫的是近體詩,若是古體……”
“姑娘,墨雖不才,也知道古體也要講究個馬蹄韻的?!卑啄訜o語。
這時周圍已經(jīng)有游人漸漸圍攏過來,聽白墨最后一句話,都開始轟然大笑,附庸風(fēng)雅卻無知到這種地步,也算得上一朵奇葩了。
方才在姑娘們面前擺弄詩歌的公子羞憤欲死,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jìn)去,抬頭冷冷睨了白墨一眼,便一溜煙似的逃離了這大神聚集之地。白墨折扇輕搖,對那群被白墨解救出來的無知少女們十分勾魂的笑了笑。
可那群姑娘并不領(lǐng)情,見她們心儀的公子走了,也失了興致,各自散去。
這時,圍觀的人群中有一青年朗聲道:“閣下自稱姓白名墨,可是作蘭亭集序,之后便入了三品第三之人?”
白墨循著聲音看過去,便看到一個濃眉大眼的書生,這書生倒不是真的健壯,只是骨架子太大,讓他瞧著有些魁梧。
白墨溫言道:“正是在下?!?p> “白兄如此鋒芒畢露,太傷人了吧?!?p> 那書生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后,發(fā)現(xiàn)周遭其他的圍觀群眾都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自己,這才尷尬道:“某不是說公子做得不對,反而大快人心啊,這年頭,附庸風(fēng)雅卻無真才實學(xué)的花花公子太多了,是該教訓(xùn)教訓(xùn)。哦,對了,在下赫帖,赫赫有名的赫,帖子的帖,說與白公子知曉?!?p> 白墨點了點頭:“承蒙赫兄與我心意相通,不如結(jié)伴去喝喝酒——順便再玩玩這曲水流觴,嗯,貌似變了規(guī)則???”
“是改了,白公子那套需要互相都有結(jié)識之意才行,此地游人如同流水,并非各個都想相互結(jié)識,只想會會有緣人罷了,所以換了玩法?!?p> “嗯,走著?!?p> 離開丞相府后,白墨一行人便從春秋館中收拾細(xì)軟,在這住莽山上搭了四個草廬,有老楚在,一個下午便搭完了。一開始白墨本打算在這住莽山上,撿起老爹死前教給自己的手藝,打獵為生,奈何傷病尚未痊愈,只好作罷,這些天的吃食都是魏無忌身邊的那個老頭子派人送上來的。
聽那老者說,魏武被魏無忌好一頓臭罵。
白墨想了想,忽然有一種感覺——把自己逼離丞相府,會不會是魏無忌原本的規(guī)劃?
魏無忌畢竟也曾是個傳奇,二十歲便成為晉國丞相,如今已將近六十年矣,六十年的官宦生涯,眼光見識,不一定會比自己和師尊差了多少。
他也許是在給自己留后路。
幾人回到清溪之側(cè),開始天上地下的瞎聊起來,這赫帖十分健談,而且尤其喜愛經(jīng)商之道,每每說起,都把白墨唬的一愣一愣的,可惜白墨不樂意聽,赫帖到最后便和一直稱贊不已的魏擊攪合在了一起。
白墨等人帶到此地的飯菜,全叫大大咧咧的赫帖一人給吃了。
白墨無奈道:“赫兄,說好的曲水流觴呢?”
“哈哈,無妨無妨,等我把前些年邊關(guān)那邊倒米的門道再給魏老弟說說……”
夕陽半落,柔和的陽光打在白墨臉上,有些癢。
冷玉煙坐在清溪之側(cè),脫了鞋子,露出了一雙雪白的小腳丫,一邊哼著歌,一邊用腳撥水花玩兒,不施粉黛的臉上,少有的露出了真正放松的神色。
白墨很想跟她說一句,在中原,露出腳跟露出胸一樣是大忌。
張了張嘴,好半天,沒說出來。
“每天都演戲,連身份都不是真實的,現(xiàn)在這種心情,應(yīng)該很難得吧?!?p> 白墨剛想把此間少有的祥和留給冷玉煙一人,冷玉煙卻忽然用手捧起一抔水來,遠(yuǎn)遠(yuǎn)地?fù)]灑向白墨。
白墨笑了。
一樣快樂而陽光,沒有了那些陰柔和隱秘。
“欺負(fù)我負(fù)了傷,摸不到水是不是!”
白墨用手轉(zhuǎn)著輪子,到冷玉煙身后,直接將手伸進(jìn)了冷玉煙胳肢窩里。
“救命!白墨你……哈哈哈,離我遠(yuǎn)點!哈哈哈,我錯了……”
王蜀黍
打臉橋段,真實經(jīng)歷改編。╮(╯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