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漢確定他是林教頭?”柴府仆從急聲追問。
柴莊分為主莊和別莊,且以東莊和西莊來區(qū)別,眼前的仆從是西莊的人,沒有見過曾在東莊落腳的林沖,但顯然有所耳聞。
“灑家與他是兄弟,怎會不認(rèn)識,還不快把他放下來?!?p> 魯智深著急忙慌地幫著把林沖放到地上,也沒有管那些迅速離開的佃戶和柴府仆從,徑自蹲下身子查看林沖的情況。
“林沖兄弟!林沖兄弟!”
林沖著實醉得厲害,魯智深喚了幾聲卻久久不見回應(yīng),而如此寒冷的天,如果任由林沖酣睡,肯定有性命之危,魯智深略為思忖,直接就抓起一把積雪往林沖臉上抹。
刺骨的冰涼令林沖打了一個激靈,猛然坐起身來打量四周,待看到魯智深,他瞬時驚得亡魂皆冒。
“智深哥哥怎會在這里,難道我又被官兵捉回了東京?”
“這是滄州,灑家與不凡兄弟路過這里,碰巧遇到你……你不是已經(jīng)發(fā)配到滄州勞城充軍么,怎的又流落到這里,還這般狼狽?”魯智深疑惑地抓了抓光頭。
此時的林沖確實不成人樣,不僅頭發(fā)散亂、臉有污泥,渾身還沾滿泥土和凝固的鮮血,連模樣都難以看清,他聽到魯智深的話,明顯松了口氣,但神色卻變得悲戚。
“此事說來話長,當(dāng)初幸得哥哥護送,我終是平安抵達滄州,而且得到柴大官人幫助……他與牢城營的管事相熟,不僅親自寫信托他們照顧我,還資助我不少銀兩,用以賄賂那些管事,因而我沒有在牢城營遭罪,還得到管理草料場的閑差……那牢城營有間酒館的店家叫李小二,曾在東京受我援助,他認(rèn)出我來,時常救濟我,日子總算是過得去?!?p> 話說到這里,林沖突然重重嘆口氣,眼神既悲憤又苦澀,拳頭也握得“啪啪”作響。
“誰想高俅不肯罷休,派遣狗賊陸謙追到牢城營來害我,昨日傍晚,我外出買酒,返回草料場時卻發(fā)現(xiàn)草廳被雪風(fēng)吹垮,我擔(dān)心草廳會繼續(xù)垮塌,便熄滅了火盆去附近的破廟躲避,哪想半夜卻察覺到外面火光沖天。
我透過破爛的廟門打量,便見草料場大火熊熊,還聽到陸謙與牢城營的管事對話……那火就是狗賊陸謙所放,他想活活燒死我……縱然我僥幸逃過一劫,但草料場被燒掉,我這看管人也難逃死罪,我忍無可忍,便提起花槍把他們?nèi)繗⒘藗€干凈。
此后我一路南逃,碰巧撞見些佃戶聚在草屋里避寒吃酒,我便想買些酒來解解心頭憂憤,但他們不肯賣,當(dāng)時我悲怒交加,也沒想那么多,便把他們趕打出去,搶了酒來吃,哪想會醉暈過去,待到醒來就已經(jīng)在這里?!?p> 得知前因后果,魯智深氣得暴跳如雷:“高俅那廝著實歹毒,縱容義子調(diào)戲你家娘子不說,又設(shè)計害你被發(fā)配滄州,半途沒能殺掉你又派人到牢城營來害你,非要致你于死地,灑家真是恨不得砍了他來喂狗?!?p> 林沖苦著臉搖搖頭,滿眼都是淚光:“我昨夜聽陸謙提及,高俅迫害我發(fā)配滄州之后,他的養(yǎng)子高衙內(nèi)仍想娶我家娘子,我丈人和娘子拒不聽從,他便想殺了我,徹底絕去我娘子的念想……早前發(fā)配滄州時,我預(yù)料到高俅不會罷休,已是狠心寫下休書,若我家娘子改嫁某個權(quán)貴,或能保全性命,我林沖早已別無所求,只可憐我娘子一片真情,若長久這般,她與我丈人必定都要被高俅逼死?!?p> 天空再度飄起潔白的雪花,林沖仰望著蒼天淚如雨下。
“老天!何嘗不能給我林沖一條活路!”
凄哀的乞求聲令趙不凡滿心酸楚,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光,情不自禁地哽咽著念叨:“圣雪泣人間,英雄亦氣短,奸臣若不治,誰替民申冤?!?p> 紛飛的大雪彷如是蒼天的哭泣和哀鳴,三人佇立在寒冷的冰天雪地,彼此相顧無言。
許久的沉默之后,魯智深氣悶地扔掉月牙鏟,怒聲大罵:“灑家有這本領(lǐng)又如何!世道艱險,終究難逃,灑家還當(dāng)什么兵,今日就去落草,召集世間好漢踏碎金鑾!殺那高俅雪恨!”
“哎!”
雪花灑落在趙不凡的額頭,甚至把他的睫毛都染得雪白,而他的內(nèi)心也前所未有的平靜。
半晌。
他緩步走去拾起雪地上的月牙鏟遞給了魯智深。
“智深哥哥,我們確實可以落草,但不說能不能殺掉高俅,即便殺掉他又怎樣?不是還有蔡京?不是還有蔡攸?不是還有楊戩?不是還有無數(shù)奸臣?殺得完么?”
“那灑家就掀個天翻地覆!將那昏庸無能的皇帝也掀下來!”魯智深瞪圓了眼睛,渾身滿布殺氣。
趙不凡凝視著滿腔悲憤的魯智深和林沖,神色微有些木然。
“智深哥哥,沖哥,我們即便落草為寇,打一州一府還行,占據(jù)險隘守幾年或許也行,可真要推翻趙官家,誰有那個本事,若朝廷征調(diào)精銳的西軍,征調(diào)種家軍和折家軍,征調(diào)禁軍的幾支精銳,誰能對抗,智深哥哥也出身種家軍,心里可有把握?”
魯智深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旁邊的林沖輕嘆口氣,黯然地說:“我這八十萬禁軍教頭說起來威風(fēng),實則就是禁軍里的一名武藝教頭,雖然學(xué)過些兵法,但從未帶過兵,更不曾統(tǒng)兵征戰(zhàn)。”
趙不凡苦笑道:“即便真能聚集眾多義士與朝廷對敵,誰去抵擋西夏,誰去抵擋大遼,誰去抵擋近年崛起的女真,江湖義士普遍大字不識幾個,殺人在行,治人就全憑個人喜好,是時亡國滅族之禍由誰承擔(dān)?我們的下場豈不是更慘?”
這番話猶如重錘般擊打在魯智深和林沖的胸口,兩人盡皆默不做聲,只是茫然地抬頭望天。
許久。
林沖悠悠輕嘆:“小兄弟說的對,我們既沒有那個本事,也不能那么做?!?p> 魯智深粗著嗓子反問:“但不管怎樣,咱們?nèi)值芸傄乙粭l活路,若無路可走,不落草又能怎么辦?”
趙不凡握緊手里的鑌鐵棒,神色前所未有的堅定:“活路就在腳下,我們?nèi)ミ呹P(guān),立功升遷,奸臣能有權(quán)勢,我們?yōu)楹尾荒堋切┘槌家膊贿^欺我們?nèi)宋⒀暂p,因而有權(quán)才能得以保全,才能改變混亂的世道,才能重振朝綱,與其長吁短嘆,不如到邊關(guān)磨練本領(lǐng),若僥幸不死,終有一日,我們亦能只手遮天,再造太平天下。”
林沖拍拍臉上的積雪,苦澀地說:“我本是發(fā)配滄州的罪人,如今又被陷害,怎么從軍?”
趙不凡搖搖頭:“滄州雖是邊郡,卻不是邊關(guān),我們?nèi)ケ苯?,去抗遼前線,那里征兵不限出生,不限過往,天下取名林沖者不只你一個,有罪的也不只你一個,你編造一個身份從軍又有何不可,等將來功成名就,手掌權(quán)柄,高俅也無法輕易害你,那時咱們再設(shè)法與他斗個天翻地覆?!?p> 林沖的眼神漸漸明亮:“邊關(guān)征兵的事,我也在牢城營聽說,但此次征兵似乎暗藏隱秘,若有心殺敵,可要做好戰(zhàn)死疆場的準(zhǔn)備。”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怕!富貴險中求,若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便是我們的命,不管成敗如何,總是奮力拼過,與其屈辱地冤死,不如橫刀立馬,殺出一條血路!”
雪中的趙不凡字字鏗鏘,著實擊中了林沖和魯智深的心坎,走投無路的兩人相視片刻,近乎同時站起身來。
林沖撿起酒葫蘆掛在自己的花槍,又默默把花槍扛在肩頭,那混合著污泥、積雪和干涸血跡的臉頰漸漸變得冷峻:“不凡兄弟說得很對!丈夫一世,死也要死一個清楚明白!”
魯智深狠狠抓幾把光頭,月牙鏟重重插進積雪。
“好!既然沒有路,咱們兄弟三人就去邊關(guān)殺出一條血路!”
雪,下得更大了。
三人站在冰天雪地里沐浴著純潔的白雪相視而笑,正是“落魄林沖醉荒間,因緣際會遇不凡,花槍浴雪得重振,不上梁山去邊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