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立交橋。它的歲數(shù)比我還大,已經(jīng)在那里靜靜佇立了好幾十年。每天日升月落,星移斗轉,它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和車,不增也不減,無喜亦無怒。它就這樣周而復始地守著這座城市的喧鬧和繁華,從東邊的朝霞等到西邊的暮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立交橋旁邊有一家沃爾瑪。那是我小時候最經(jīng)常去的地方之一。那時的我極其地愛這家沃爾瑪,有的時候我會坐在里面看書,一耗就是一下午。尤其是驕陽似火的炎夏,這個同時兼具空調(diào)和書的地方,就成了我消遣的天堂。還有的時候,父母會來這里買東西,吃的用的穿的都有,當然,也有讓我萬分激動的玩具。
這座立交橋是去沃爾瑪?shù)谋亟?jīng)之路。每次坐車路過那里,我總會看到一群黝黑而精瘦的人聚集在橋底下。他們基本都是中年男人,穿著或灰或黑的有些臟舊的衣服,在路邊蹲坐著,三五成群地用方言聊著天、打著牌。于是我就問我媽:“他們是什么人?為什么總是在這里?”我媽會告訴我他們是農(nóng)民工,他們在這里等著工頭來招人做項目。沒過多久,我也就忘了這些人和問題,一頭扎進了沃爾瑪這個歡樂而多彩的大世界里。
后來,爺爺奶奶家搬到了離立交橋不遠的地方。我每周六晚上都會去他們那里吃晚飯。從此,這座橋?qū)τ谖襾碚f,就不再只意味著沃爾瑪了,它更象征著爺爺奶奶家豐盛可口的晚餐和一家人的團聚。再后來,我搬了家,雖然每周末還都會去爺爺奶奶家吃飯,但是不從這座立交橋上走了。因為學業(yè)越來越繁重,我去看書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升入初中以后,我就再也沒去過沃爾瑪。
就這樣,這座立交橋連同旁邊的那家沃爾瑪從我的生活軌跡里消失了,以前的幾乎天天見面終于變成了形同陌路。我像是忘記了這座橋一樣,只有在偶爾再次路過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才會閃過一絲念頭:“這里曾經(jīng)是我生活過的地方。”
突然有一天,我看到報紙上說這座立交橋要爆破拆除,取而代之的會是更寬闊整潔的馬路?;秀遍g,我仿佛被一個錘子襲擊了似的,心頭猛地震了一下。報紙上還說,很多對這座橋有感情的“老福州”都特地趕去為這座橋送行,有人為它寫了一首詩,有人給它拍下了最后的幾張照片。我有動過去和它告別的念頭,但是最后因為種種原因的“忙”,我也沒有把這個想法付諸行動。
拆橋的那天,我在上課。學校離橋好遠好遠。
我又一次如同失憶一般忘記了這座橋的遭遇。直到那天我再次途經(jīng)那座橋的所在地,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立交橋就這樣消失了,不變的是邊上的沃爾瑪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傲⒔粯蚰??”我問我媽?!安皇窃缍疾鹆藛幔磕嵌螘r間報紙上說要拆,你不是還心心念念了很久?”我媽有些詫異地望著我,“你都忘啦?”
是啊,我都忘了。我這才幡然醒悟,自己原來是那樣的健忘。
橋就這樣永遠地消失了。那個我小時候走過成百上千遍的立交橋就這樣消失在了一聲響徹云霄的轟鳴和飛揚彌漫的煙塵中。那些橋下聚集的民工不知道去了哪里,沃爾瑪里不知道還有沒有那么多書和小孩。這座橋承載了我那么多年的快樂,我卻只用了短短的一段時間,就忘記了關于它的一切。我向來不認為人是善于忘記的動物,我覺得如果記不住,可能是因為愛得不夠深切。我能記住那條小巷里的大樹和賣蟋蟀旳人,卻忘了這座巨大的立交橋。這大概是因為眼前看著的東西比腳下踩著的東西更能入心吧。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希望我會選擇記住這座消失的橋,記住這里的一切。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希望能和這座橋好好地告別,花一點時間,陪它一起看一次華燈初上。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