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沉非沖到長衫人的身旁。
這人的一張臉幾乎已完全血肉模糊,沒有人還能看得出他的臉上還有什么表情,但他的嘴唇卻還在動,似乎想說什么話。
杜沉非蹲了下來,他盯著長衫人,臉上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緩緩說:“多謝!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條命?!?p> 過了很久,長衫人才一字字又含糊不清地說:“不必!你也救過我一次?!彼f得很吃力,也很慢,仿佛已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杜沉非很明白,在這個時候,即使是神仙出馬,也救不了長衫人的性命,但他還是扶著長衫人的手臂:“你現(xiàn)在怎么樣?我背你下山,去找個醫(yī)生,好不好?”
長衫人緩緩說:“不必!”
杜沉非不解地“哦”了一聲。
長衫人的喉結(jié)在不斷的上下蠕動,又過了很久,才說:“我們……這次來……就已……不打算……再活著回去……”
杜沉非在聽,可是長衫人卻并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已完全沒有了繼續(xù)說下去的力氣,他的身體都已經(jīng)在不停地抽搐。
杜沉非扶著他坐了起來,靠在一塊石頭上。
這人一張已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臉,露出他那白森森的牙齒,似乎還在向著杜沉非微笑,也似乎在向著這個他即將離開的世界微笑。
杜沉非的臉色鐵青,他盯著這人的雙眼:“請問,你叫作什么名字?”
長衫人在不斷地喘著氣,過了很久,他才終于以一種十分微弱的聲音緩緩說:“我沒有名字……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我們共同的名字……重劍團。”
杜沉非點了點頭:“重劍團很好。”
此刻,長衫人的雙眼已變得完全無光,但他還是努力地說:“但……我的大哥……還給我起了個名字……”
杜沉非問長衫人:“是什么名字?”
長衫人的雙眼已慢慢地合上,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模糊,模糊得就如同來自天邊:“小魚蛋?!?p> 小魚蛋,是他的名字,也是他這一生中,所說的最后三個字。
他一說到這三個字,他的臉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
他的臉,紅得就像是太陽。
他臉上的微笑,燦爛得也像是太陽。
太陽的光芒,正照在他的臉上。
也許在別人看來,他這一張已完全被打得猙獰扭曲的臉上所露出的微笑,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看最怪異的笑,但是他現(xiàn)在已完全不必在乎別人的看法。
也許在別人看來,他的名字“小魚蛋”,就和“狗蛋”一樣,是這個世界上最滑稽可笑的名字,但是他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必在乎。
因為這個名字,是他的大哥給他取的。
他的大哥,也許就是他這短暫悲苦的一生中,最為親近的人。
每個人都會有很多溫暖甜蜜而值得回憶的往事,這些平淡卻真實的往事,所包含的酸甜苦辣,都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
一想到這些往事,小魚蛋似乎就已完全忘記了他現(xiàn)在的痛楚。
他那雙如同火焰般通紅的眼睛中,似乎也在閃耀著愉悅的光芒和對往事的留戀。
他的牙齒很白,白得就像是天邊飄過的云。
紅中帶黑的血流正緩緩從他的頭上淌下,將他那一口銀牙都已染得鮮紅。
他在品嘗著他自己鮮血的滋味,這血帶著一絲令人作嘔的咸腥味。
但對于現(xiàn)在的小魚蛋來說,任何令人難以接受的味道,他都已經(jīng)能夠接受,因為他已感受不到任何味道。
杜沉非握緊了他的手,他咬緊了牙關(guān),過了很久,才輕輕地說:“小魚蛋這個名字很好,是個很好聽的名字,不但好聽,還很有男人味?!彼晕⑼nD,又說:“我和你一樣,我從小也沒有父母,我也有個小名,就叫做小金魚?!?p> 小魚蛋卻并沒有再回話,他也已聽不到杜沉非的話,他的呼吸已完全停止。
他的頭突然低垂,握劍的手也已松開。
杜沉非忽然之間對這個和他有著同樣遭遇卻非常陌生的男人充滿了同情與感激,他的雙眼已完全濕潤,他雖然是一個內(nèi)斂穩(wěn)重的人,但這個時候還是聲嘶力竭地喊著說:“小魚蛋,你給我醒來。”
他喊了很久,小魚蛋也沒有再醒來。
他已永遠睡著,從此以后都不會再醒來。
無論你怎么呼喊,遠去的靈魂都已絕不會再回頭。
人世間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已經(jīng)與小魚蛋沒有任何關(guān)系,在從此以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他那曾經(jīng)火熱的靈魂,都將在這火熱的阿迷山上,自由飛翔。
杜沉非還在搖晃著小魚蛋的身體。
小魚蛋還很年輕,他并不希望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就這么輕易地離開人世。
但在這個時候,只聽身后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緩緩說:“他已永遠都不會再醒來,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p> 杜沉非一回頭,立刻就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既不太高也不太矮、既不太胖也不太瘦,但不管如何,他都站得筆直,筆直得就像是一桿槍。
他身上依然還是那一件藍灰色的長衫,這件長衫上沾滿了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跡。
這些血跡,有他自己的,也有別人的。
他那差不多有二十斤重的鐵劍,正提在他的手中。
這個人的臉雖然算不上很英俊,但一對濃眉與輪廓分明的臉,以及那如同剛針般暴長的烏黑短須,讓他看起來很有男人味。
他那一對略呈三角形、時而目光如炬時而似乎又毫無光彩的眼睛,又令人感覺深沉和不可捉摸,也隱約透露出一種令人敬畏的威嚴。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塊永遠也不會移動的山石。似乎當這山剛剛形成的時候,這一塊山石就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很久。
杜沉非轉(zhuǎn)過身來,又盯著這人看了很久。
前天晚上,這些人蹭船的時候,杜沉非在黑夜中并沒有看清楚這些人,但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的這個人一定就是龍錦繡。
杜沉非還是問這人:“你就是重劍團的老板龍錦繡?”
那人只回應(yīng)了一個字:“是!”
杜沉非皺了皺眉:“你也是小魚蛋的大哥?”
龍錦繡的回答,依然還是一個字:“是!”
杜沉非又問:“你帶來的五個兄弟,還有幾個在哪里?”
龍錦繡的臉上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但很快又變得毫無表情:“他們都已死了,小魚蛋是最后一個死的?!?p> 杜沉非死死地盯著龍錦繡的臉:“你的兄弟都已經(jīng)死了,可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傷心?”
龍錦繡忽然轉(zhuǎn)過身去,過了很久,才長嘆一聲,緩緩說:“一個人傷心,是不是一定要哭出來?”
杜沉非搖了搖頭。
龍錦繡又是一聲長嘆:“生在人間有散場,死歸地獄又何妨?人間地獄都相似,只當漂泊在他鄉(xiāng)。”
杜沉非沉吟片刻,又問龍錦繡:“你們來這里,是不是也是來購物的?”
龍錦繡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杜沉非忍不住問:“那究竟是為了什么事?”
龍錦繡轉(zhuǎn)過身來,一字字說:“殺人?!?p> 杜沉非說:“你們想殺的人是誰?”
龍錦繡說:“破頭老怪,毒焰鬼王?!?p> 杜沉非“哦”了一聲:“他們是你的仇人?”
龍錦繡搖了搖頭:“不是!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兩個人?!?p> 杜沉非沒有問原因,他只是不解地看著龍錦繡。
龍錦繡又接著說:“這兩個人該殺?!?p> 杜沉非又“哦”了一聲:“為什么該殺?”
龍錦繡的手,將他的劍握得更緊:“江湖中流傳的大部分毒藥,幾乎都是來自于這個工作室,只憑這一點,他們就已經(jīng)該死。”
杜沉非點了點頭,他在等著龍錦繡繼續(xù)說下去。
龍錦繡停了停,又說:“更讓我們非殺他不可的原因,是這兩個人常常捕捉無辜,來這山上進行慘絕人寰的活體試驗。時至今日,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的原因,死在他們手中的人已經(jīng)夠多?!?p> 杜沉非聽完這話,點了點頭:“這兩個人的確該殺,即使讓他死一萬次,我也絕不會同情,你們今天是不是已經(jīng)殺了這兩個人?”
龍錦繡沒有直接回答杜沉非的話,而是說:“我們走遍了這個山洞,也沒有見到這兩個人。”
杜沉非說:“你們沒看到這兩個人,可是你們反倒送了五個人的性命?”
龍錦繡說:“我們也殺了他們的六個九幽毒使,加上你們所殺的兩個。他們的十二個九幽毒使,如今已經(jīng)死了八個?!?p> 杜沉非說:“這十二個九幽毒使就如此可怕,那他們的老板破頭老怪和毒焰鬼王,豈不是更可怕?”
龍錦繡微微搖頭:“如果論武功造詣,這兩個老怪還遠不如這十二個九幽毒使。這十二個九幽毒使,都已可稱得上是當今江湖中的頂尖高手,只是這兩個老怪不愧為一代制毒天才,完全以藥物來控制這么多的一流高手,為他賣命效力。”
杜沉非忍不住罵了起來:“這兩個老王八蛋,踏馬的的確是制毒的天才,也的確早就該死了?!?p> 龍錦繡說:“重劍團為了對付他們,一直也在研究他們的各類毒方,以圖找到每一種毒藥的解藥配方,只可惜一直都跟不上他們更新?lián)Q代的速度?!?p> 杜沉非看了看龍錦繡:“所以你才跑上門來找他們的麻煩?”
龍錦繡“哼”了一聲:“我們并不想找他們的麻煩,我們只想給那些無辜的人除去這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