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很久以來都不敢直視元婉的眼睛,當(dāng)然這種畏懼以前是沒有的。
元成生于一個小鎮(zhèn)的富足人家,父母膝下只他這個兒子和小他四歲的妹妹,那個妹妹自然是元華。
元成是喜歡這個妹妹的,這個妹妹自小也受盡了家人的疼愛。元華向來是個溫和性子,雖然得了全家的寵,卻也從未任性妄為,這大約和元家自小為她請的奶娘先生有關(guān),雖是小家碧玉,她也有些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琴棋書畫雖不說是樣樣精通,也都略知一二,家里人曉得她的本事,也常常以此為傲,想著待她及笄之后,便許個好人家,叫她能圓滿地過上一輩子。
然而正是這個平日里乖順的女孩,卻硬著脾氣要和一個窮書生私定終身。
那書生喚作寧風(fēng),三年前流落到這,那時候他窮困潦倒,只得在街上賣賣字畫為生,然而這個人雖是個書生,卻似乎毫無書生意氣,曾有家客棧聘店小二,他竟厚著臉皮前去應(yīng)聘,當(dāng)然最后也并沒有被聘用就是,后來算他命好,在鎮(zhèn)上書齋謀了個抄書的差事,才算安定下來。
結(jié)果壞就壞在這書齋差事了,元華骨子里很有些鬼靈,平日里乖順溫和,偶爾也未嘗不做些離經(jīng)叛道之事,那日她女扮男裝混到書齋,不意便遇見了寧風(fēng),從此二人交好,元成雖有所覺,卻不大在意,誰能想到這二人竟暗通款曲,甚而私拜了天地呢?
那日元華忽地失了蹤影,家里人自然去找,找了三日不見音信,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元家雖不富貴,但也算殷實(shí),作為鎮(zhèn)上舊族,也頗有些地位,這事便驚了全鎮(zhèn)的人去尋,尋來尋去,在荒郊里一個小屋尋到了她,彼時元成一腳把門踹開,瞧見寧風(fēng)把元華抱在懷里,兩人和衣坐在床上,見門忽地被踹開,兩人先是一驚,而后卻施施然起來,寧風(fēng)扶著元華下了床,元華站地上向元成行禮,道:“哥哥,這便是我相公?!?p> 寧風(fēng)順著她向元成行禮,語調(diào)平和,略帶了笑意,喚道:“大舅哥。”元華抬頭嗔了他一眼。
元成:“……?。?!”(WTF?。。。。?p> 要說這寧風(fēng),在元家人看來,只那張臉皮子還過得去,便騙得元華嫁了他去。叫寧風(fēng)自己講,他原本出在一個京城豪富人家,只是在他八九歲的光景,寧家失了皇寵,家道中落,一寸寸窮下去,到了他十五六歲,竟只剩了個光身,父母亡故后,他輾轉(zhuǎn)多處才流落此地。
三年前他初到這鎮(zhèn)子時,人曾也尊他是個讀書人,對他頗為照顧,鄉(xiāng)里童生的考試,好心人催著他去考了,以能搏得個小小功名,尋份恰當(dāng)?shù)牟钍?,哪知道他連個童生都能落榜,弱冠之年無所事事,人們的尊敬便成了鄙夷,他自己倒還辯上一辯:“我曾在家時,學(xué)的是經(jīng)世之學(xué),治國之道,如何能與這童生之試相提并論?”人只是嗤笑,笑他信口雌黃,誰知元婉竟信了這滑頭小子,甚而戀慕上他了,倒是讓鎮(zhèn)上人好一陣捶胸頓足。
消息傳回元家,險些把元家老太爺氣出好歹,然而事已至此,又有元成旁敲側(cè)擊,元家只好捏著鼻子認(rèn)了這門婚事,雖然女兒皮了些,但好賴是自家疼了十幾年的孩子,斷不能委屈了她,便給她分了幾畝地,在鎮(zhèn)子邊上,雖則地力肥厚,卻離得元家遠(yuǎn)遠(yuǎn)的,眼不見便心不煩,只元成還時常去看一看。
過了一年,元華生了元婉,元家也并不待見他們家,故而元婉也很少看見她外公外婆,見得多的只是元成這個舅舅。
元成常到元華那小屋子去,他喜歡這孩子,便時常帶著些糖去看她。元婉有著一雙同元華極像的眼睛,光亮水潤,機(jī)巧靈便,眨眼睛的時候泛著水波,卻又透著溫軟和順,令他喜歡得緊。
然而一切在那場大水中倏忽失去了。那年大雨,連下數(shù)天,洪水濤濤淹了農(nóng)舍淹了田地,人的淚化作了洪水的一部分,幾乎要把人溺死去,鎮(zhèn)上的成年人聚在以及商討解決對策,然而天災(zāi)難御,人們只得聚在一起焦頭爛額,卻不見辦法。
這時候,有個老婆子突然出現(xiàn),說是突然出現(xiàn),這個老婆子也許是這時候才從外地流落來,又也許是原本便在這鎮(zhèn)子里,這時候才忽地冒出頭,總之她尖叫著:“今大水,是河神之命,將要降罪于我們!應(yīng)以童女獻(xiàn)祭,雨水方止,我等方能活命?!?p> 那消息起先并不使人信服,然而時候一長,流言便像蜂蜜流進(jìn)樹縫,黏稠而無孔不入,一日集會,竟當(dāng)真有人把此事提出,甚而要抽簽選取所謂的童女獻(xiàn)祭,那老婆子在邊上又笑又跳,漸漸竟有許多人同意了這個對策。
那時寧風(fēng)也在集會上,見風(fēng)向有異,便跳了出來,一面來回踏步一面侃侃而談:“縱有河神,也是護(hù)人安康,保民福澤的福神!如何有索要祭品的道理?若當(dāng)真有,那必不是福神,是妖神!既是妖神,何必祭他,助紂為虐?此雖是天災(zāi),全沒有所謂鬼怪神靈作祟搞鬼?!闭f到這里,他忽地站定停了下來,指著他面前的人,道:“倒是你們,聽信如此妖言,莫不是也不得辨別真?zhèn)危筐I虎尚不食子,你要拿些小小幼童做文章,倒有何面目做人?比之禽獸不如?!?p> 有幾個小伙子讓他說得惱怒,沖上去便是一拳砸在他臉上,有人連忙去拉,好歹拉住了,寧風(fēng)臉上卻添了幾抹青紫。
元成是在旁邊看著的,他聽見了寧風(fēng)說的話,那時他心里顫抖了一下,卻沒敢前去為他出頭,他站在一邊的人群里,忍著心一陣陣地發(fā)抖。那卻是他頭一回覺得寧風(fēng)比自己的不同,叫他恨不能把自己藏到一個角落里去。
那日此事不了了之,寧風(fēng)讓元華扶著回了家,那幾個年輕人一臉恨恨,有些個老人聚在一起壓低了聲氣嘰嘰咕咕,那個老婆子仍然在那里嬉笑,她周邊的人這時才時不時看她一眼。
那大雨仍然不息,且愈加有變大的趨勢,暴雨伴著大風(fēng),把那些零星插在土里的樹木吹出“空空空”的聲響。
次日寧風(fēng)依然帶了元華來,那日他們來得晚些,到的時候集會點(diǎn)已經(jīng)擠滿了人,一雙雙眼睛向他們那里轉(zhuǎn)過去,寧風(fēng)在門口滯住了,有個聲音從人群里飄出來:“這窮書生家,不是正好有個女兒么?”
前排有個中年漢子向前踏了一步,眼睛瞪得很大,握著拳頭跟他叫道:“破落書生,何必叫囂?于治水又有何益?你既然恨我們聽信妖邪,怎的便不以女祭神,全你那能辨是非的聲名?”
寧風(fēng)氣得臉漲紅一片,鼓了氣息跟他道:“你如何還這般胡言亂語,拿我孩兒去祭那不知所云的神怪,怎的便是能辨是非!”他頓了頓,見周圍人怒目瞪著他,身子又有前傾的趨勢,他伸手將元華一擋,道:“我斷不會叫你們坑害我女兒,華兒,我們走!”
他后退一步,將那半掩的門一摔,便要轉(zhuǎn)身奔逃,豈料早有人把那門擋住,將門猛的掀開,里頭的人從那窄小的口子涌出來,把寧風(fēng)元華死死制在地上,一位老人拄著拐踱到寧風(fēng)邊上,把拐蹭著他的臉在地上頓了頓,低啞著嗓子,似乎輕輕帶出一抹笑音:“把他們?nèi)拥讲穹筷P(guān)起來。”
有人扭著寧風(fēng)和元華去了,雨的那邊,傳來一聲聲的低泣,元成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動沒有動,直到他身邊的聲響停息下來,雨聲在這時倒顯得更大,他抬眼看去,自己身邊圍滿了人,老人站在他面前,直直盯著他,那是一雙充滿了惡意的眼睛,看得他心中發(fā)寒,他繃緊了身子,幾乎要往后退了,老人布滿皺紋的臉動了,那張皺巴巴的嘴張開,低低地說:“元公子,對么?”
元成一動不動。
“你與寧風(fēng)家的娃娃還算熟,不如就你去把她接過來吧?!彼D了頓,說,“這是為了我們鎮(zhèn)子,若任這雨再下,我們鎮(zhèn)怕是保不住了,你明白嗎?”
元成表情僵硬地點(diǎn)頭,老人笑了笑,說:“那么煩勞元公子了?!庇贮c(diǎn)了幾人與元成同去,那幾人拿了傘,推攘著元成去了。
大約轉(zhuǎn)變也就在這時,他去接元婉的時候,聽見她問他,爹娘去哪了。元婉的眼睛仍然水潤光亮,但其中仍然有些東西悄然逝去了,另外的東西竄進(jìn)了她的眼睛,使它們更為清澈透明,向里面深尋卻怎么也觸不到底。偏那雙眼睛向元成看過來,元成總想逃開,那眼睛扯動著他心底一條弦,輕輕撥動,他不敢答話,只得昏昏地低頭。
直到那日元婉將要被送去水祭,她坐在那塊祭板上,睜著眼睛抬頭看他,小臉瘦而白,那雙眼睛便顯得大,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元成,表情安寧著,開口時嗓音還帶著孩童的稚氣,那聲音略有些細(xì),帶著一絲沙啞,她歪著腦袋問他:“舅舅,你說,被水沖走,會到哪里去的?”
“……”元成覺得心底那根弦就這樣猛一下崩斷了,他猛地抬頭,和元婉的眼睛正正對上一眼,渾身都抖了起來,而后他走在雨里,半點(diǎn)遮掩沒有,那些雨水一股股從他臉上淌下來,他抹了一把臉,甩了甩水,又抹了一把臉,站住了,頓了一會兒,便向關(guān)寧風(fēng)和元華的柴房奔過去了。
雖然連日大雨,這破屋子還沒有讓雨沖垮可算奇跡,柴房的門仍然緊閉著,中間掛著一把鎖,門的一邊有一道裂痕,幾日來的飯食便是從這里送進(jìn)去的,元成剛一靠近,便有一張臉出現(xiàn)在那裂縫里面,元華站在那里,沖口就問:“小婉,小婉怎樣了?”問了這一句,她頓了頓,聲音似乎微弱了一些,低低地嘟囔:“是大哥?!?p> 元成站在那里,一時不能言語,他瞥見一邊斜靠著一把大斧,彎腰把它拿起,對那鐵鎖用力一砍,“錚”一聲嗡鳴,他震得手臂發(fā)麻,鐵鎖上只一道白痕,他喘息了一下,放開斧子甩了甩手,又將斧子拿起,對著那扇木門狠力砸去,那門讓這一斧子砍出一道裂縫,再砍上兩斧,那門便露出了一個容一人出入的洞。
寧風(fēng)和元華相繼從門里出來,兩人幾日不出,渾身臟亂,眼里滿布著血絲,寧風(fēng)急急問道:“元兄,敢問小婉可好?”
元成站著,表情有一點(diǎn)木然,然而寧風(fēng)和元華淋在雨里,眼被雨打得半睜不睜,沒瞧見他的異常,元成頓了一會兒,低低地說,“小婉……小婉在家呢。你們快回去吧。她真的在家呢?!?p> 寧風(fēng)看了他一眼,元華拔腿就走,寧風(fēng)先行了一禮,道:“多謝元兄?!辈鸥A跑了出去。
元成把斧子扔到一邊,站了一會兒,才向河邊走去,遠(yuǎn)遠(yuǎn)的,祭祀的鼓鑼已經(jīng)砸響。
元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放了這兩個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騙他們元婉在家,他站在河邊看著元婉被推進(jìn)河里時,心里什么也沒想,他沒有看元婉,也不敢去看。
身后突然喧鬧起來,有人闖了過來,有人被踩倒了推倒了攘倒了,一個人沖到元成面前,將他狠狠一推,他抬眼一看,那是他妹妹元華,她把人推倒,自己跳進(jìn)了河里,另一邊,寧風(fēng)也隨她去了。
元成這時候才有所覺,原來他只是沒想到他們來得這么快。
后來他去科考,也得了個小官,在一方小鎮(zhèn)做縣太爺,當(dāng)?shù)赜懈毁F人家請他在仙客來吃飯,下樓的時候,他看見樓梯的角落里蜷著一個孩子,心便一跳,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是元婉。
重新看見元婉的眼睛,發(fā)見它們的變化太大了,盡管仍有光照進(jìn)那雙眸子,可那里面卻只剩死寂一片,仿佛石頭雖然會反光,可那光亮也是灰暗的,不見生機(jī),這雙眼睛向元成看過來,仿佛死人。
元成當(dāng)真不敢再看元婉的眼睛,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他在奈何橋上想著這些的時候,只得長長地嘆氣,喝下孟婆湯,他不再能記得往昔,他因此覺得輕松了,他是想補(bǔ)償元婉的,以此換取自己的心安理得,可元婉不要,元婉并不希望他輕松,她常常泡在冰水里,用刀尖在自己身上刻畫傷口,她折磨著自己,折磨著他,她看著他,那眼睛里是詛咒,是憎恨,時間一長,便轉(zhuǎn)變成了漠然,黯淡無光。
元婉折磨自己,終于,她把自己折騰到了病床上,但她拒絕他的一切幫助,大夫,湯藥,那一天,元婉彌留,竟開口說要見他,元成到她病床前,她用虛弱的聲音問:“舅舅,你后悔嗎?”
元成沒有說話,他不敢說話,于是他瞧著元婉死去,魂魄被收走,眼睛染上白翳。
元婉的棺木順著河飄著,這適合她,元成想著。
元成站在奈何橋上,他想,自己后悔嗎?后悔吧?
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