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忘川的船上,摸出腰間掛著的葫蘆,扒開塞子,抿了一口酒,在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架名叫奈何的橋,上面有許多看上去匆忙的人,他們要到河的那邊去,偶爾有人在橋上停下腳步,憑欄望過來,我對上他們的眼睛,便只看得見清澈,卻也因為太過干凈,以至于缺了神采。我知道他們看不見我,即使是在毫無阻隔的河面上,因為他們不需要。
我在這渡船上成千上萬年,除了那些渡客,便沒什么人來找到我,于是我一直坐在這里,有時候躺著,看看黃泉的天,那樣迷蒙的昏黃,但望到盡頭,也只是一片虛無,有時候低頭,看看忘川,只看見北冥流淌著,一直淌著,流到盡頭,怕也是一片虛無。我覺得空闊,從懷里拿出那個琉璃瓶子,看見里面黑色的霧氣已經(jīng)裝了一半,一部分正凝結(jié)成液體,滴落在瓶底,一滴,又一滴,順著我的動作,緩慢地流動著,我仔細(xì)瞧了一會兒,又把瓶子放進(jìn)緊貼胸口的里衣里。
船突然晃動了一下,我含了一口酒,讓那酒液在舌尖輾轉(zhuǎn)一圈,才慢慢吞咽下去,香氣便從口里,逸散到鼻腔里,滲透進(jìn)肺腑了,我頓了頓,把手伸向船外,再慢慢轉(zhuǎn)動手腕,把葫蘆倒了過來,酒液流進(jìn)忘川,如同涼水進(jìn)了油鍋,那些北冥忽的開始騷動,嘶叫著,翻滾著,我只好把葫蘆收回來,聽見那些聲音就此消逝了。
唔,大約,他們不喜歡梅香醉么。
“浮生,你倒又欺辱他們了?!币粋€聲音從我身后響起,溫柔清潤,嬌軟甘甜,我斟酌了一會兒,堵上葫蘆塞子,掛回腰間,轉(zhuǎn)過身,抬頭,正看見一個女孩盤腿坐在我渡船的頂棚上,嬉笑著看我。
忘川上沒有太陽,但也有溫和的光源,那是魂魄積蓄的力量,在往生的虛空里成長,越強(qiáng)大的魂魄越發(fā)出光亮,越純凈的魂魄有越美麗的光芒,那些光聚在一起,便成了忘川的光,于是這些光無處不在,忘川河上便永遠(yuǎn)沒有陰影,永遠(yuǎn)看得清晰。
那女孩的臉如此清晰地展露在我面前,有著烏黑順滑的長發(fā),在腦后編成粗的麻花辮,直直垂到腰背,貼身的紫衣黑衫,腿腳上拿布纏裹了,露出幾粒腳趾和右邊一小節(jié)小腿,拿著一把近丈長的木質(zhì)湯勺,那張臉白皙漂亮,鼻子小巧,嘴唇紅潤,葡萄色的眼睛晶亮晶亮地閃著光,那是一雙在這忘川上,在所有世界交匯處的黃泉,格格不入的眼睛。
黃泉,多數(shù)人的眼睛都是無神的,他們或者歷經(jīng)滄桑,直面生死,于是對于一切已不在乎,或者是心有不甘,極端痛苦,絕望而眷戀地看著來路。他們是死靈,活在虛無的黃泉,再通過輪回步入真實的人間。真實,說來,它在黃泉極其稀罕,便是我,也只能是飄飄忽忽,恍恍惚惚,好似通曉一切,實則只是無根浮萍,沒有實感,然而這個孩子的眼睛,卻總讓我看到真實。
有時她會來我船上喝酒,她是我少有的客人,我知道一些事情,卻總是忍不住問她,問她是如何保持這樣真實的活力,她盯著我瞧,瞇著眼睛直朝我笑:“辦法自然有,只是誰都可以用,只有你不行?!?p> 我問她:“是什么法子?”
女孩看上去愉悅且悲哀,她瞧著我的眼睛,似乎有些同情,她用大勺子敲敲我的腦袋,斂了笑容同我說:“是忘……忘了一切,那么一切就都是新的,既然是新的,經(jīng)歷起來就免不了覺得新奇快樂,這樣生活,一直看見不同的東西,真實感就自然產(chǎn)生了。怕的是同樣的事情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日子久了,你也就自然懷疑,正經(jīng)受的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只要你選擇忘卻,那么每一日都是新的,就算是重復(fù),你也并不以為是重復(fù),不就真實了?每天都是新奇的,不就充滿活力了?可是你用不了這法子,你永遠(yuǎn)忘不掉你的一切,就連外物也不能幫你,你的工作便是如此,不是嗎?”
我哽了一會兒,只能點點頭,輕輕嘆氣。那些對話發(fā)生了無數(shù)遍,在這無數(shù)年間。女孩早就不記得我問過她,但我還記得,然而我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問,仿佛這樣真能找到什么方法。
我叫她:“阿如,下來?!边@個女孩便叫孟如,你也許還記得上一卷的孟生,是的,他們二人有著相同的姓,但是他倆毫無關(guān)系,孟如是忘川上的守護(hù)人之一,工作是坐在奈何橋頭分發(fā)湯藥,即凡人所傳說的孟婆,而湯藥則被凡人稱作孟婆湯。
孟如已經(jīng)活了成千上萬年,她用孟婆湯讓靈體忘記前生記憶,洗滌靈體身上些微的塵垢,使它可以投胎凡界,而不至于攪亂天綱,而依靠孟婆湯,她也能夠遺忘,而不是如我一樣,永生不死,卻日復(fù)一日。
孟如從船上的草棚上下來,站穩(wěn)了,嘻嘻看著我笑:“這次可不是找你喝酒的,有正事呢。”
“什么事?”我坐在船舷邊,低頭看著北冥緩慢流動,它們面上一片平靜,然而在這暗潮底部,無數(shù)的北冥在相互撕咬吞噬,又把無意落入河中的魂體撕咬吞吃,以此體會生氣,趨向圓滿。
“怎么說呢?”孟如彎下身子靠近我,手扶著她的膝頭,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這次奈何橋上來了個魂魄,實在奇怪,他分明喝了孟婆湯,也當(dāng)真忘了前塵往事,可那身上塵垢氣味卻怎么也洗不干凈,我瞧著他看了許久,實在沒別的法子,只好來找你,多少你比我多個幾萬年閱歷,也該是比我知道得多了。嗯,這也算是壞處吧?”
“快走吧,可別愣著,左右,你也沒什么事的,不是么?”她不由分說把我的手臂一提,拉我起來就要走,我伸手制止她:“等等。”
她便立刻停住了,拍拍自己腦袋,嘆口氣說:“我忘記了,真是的,你且快點?!?p> 我站在船頭,并豎起食指和中指,在眼前一劃,那片虛空浮動起來,白光閃過,從虛空中走出另一個人,與我有著同樣的面皮,她也是我。
她瞧著我,忽然笑笑說:“去吧,船交給我了。”
我對她點點頭,拉過孟如,一同走過了忘川,去到岸上,孟如同我到奈何橋上時,奈何橋邊正燒著著個大鍋,那黑黝黝的鍋里,有湯藥正沸煮著。那些魂魄最終來到這里,就有那么一兩個鬼差給他遞上一碗湯,告訴他那忘川里都是些什么,并叫他過了那奈何橋,便可以投往輪回。
孟如曾經(jīng)告訴我,孟婆湯,是千萬人血淚聚集的總和,至純至凈,卻又至污至穢,而這愛恨交織,便可絞殺去除魂魄的記憶;去除了亡靈的執(zhí)念,便能把這執(zhí)念用來做湯,如此聽來也不禁讓人覺得可笑,但世事常是這樣,病根往往便是良藥。
鬼差們也會輪回去,也許在不久之后,也許在很久之后,只看他還能不能接受無盡的時間,能不能承受生靈魂魄的重?fù)?dān)。
此時那鍋的旁邊,除了幾個穿著黑袍子看不清臉的鬼差,還站著一個人,他背對著我們,認(rèn)真看著忘川,孟如過去喊他,他才轉(zhuǎn)過身來。那算是個青年人,相信死的時候也不過而立之年,頭上卻已生了白發(fā),黑發(fā)同白發(fā)交織起來,讓他那張明朗的臉也橫添了幾分滄桑,面上一片空白迷盲,那雙眉毛濃厚剛直,倒像是個英氣正氣的人。
這人穿了一身灰色武袍,一只手拿著一把帶鞘的劍,他安靜地站著,看著我。
孟如把他拉過來,指指我,說:“你站這兒,叫她好好看看,懂了嗎?”
他瞧著我,沒說話,看了很一會,才忽的抱拳道:“姑娘好,在下吳楠?!?p> 孟如向我嘆氣,道:“你瞧瞧,喝了孟婆湯許久了,他還記得自己生時的姓名,真是難得一見?!?p> 我看看他,隨即向他回禮,應(yīng)道:“你好,我叫鏡浮生,你可以叫我浮生?!?p> 吳楠的眼睛里有點些微的光彩,但瞳孔是放大的,仿佛一個空洞的偶人,我看得見他眉間也沉淀著一縷鴉黑沉郁的黑氣,浮于皮膚表面,若即若離,我又看得見一縷黑氣正和另一縷翻滾爭斗,在這人眉心糾纏不休。
我嘆了口氣,拿出浮生鏡,把鏡子遞給那人,道:“瞧瞧吧?!?p> 那人迷惑地看著,動作機(jī)械地去拿那鏡子,翻過正面一瞧,便驚叫一聲:“怎么……會有兩個我?”
孟如亦湊過去看時,瞧見那鏡子里映著兩個影子,長得一般模樣,一個同吳楠同樣神情,而另一個則在吳楠身后,用雙臂環(huán)著他的脖子,把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靜靜地看著鏡子,看著鏡子里的吳楠,臉上甚至帶著淺淺的笑。
我把鏡子收回來,而吳楠的表情仍然空白著,我便抓住他一只手,道一聲:“得罪了?!背吨侵皇趾莺菹蛞贿厯ト?,便從那身體里拽出另一個人,和他一樣打扮,一樣的臉皮模樣。
這兩人眉心分別沉著一團(tuán)黑氣,他站在吳楠身邊,孿生兄弟一樣。這人皺緊眉頭,還拉著吳楠的手,抬頭看向我,說:“浮生姑娘,我是吳南,南方的南?!?p> 我看向孟如,解釋說:“這二人本是一人,分為二體,便是重魂,這是幾萬個魂魄里也出不了一個的特體。因后天的刺激或者在母體中便受到的傷害,本體的魂魄中撕裂出了另一個魂魄,這就是附魂了,主魂同附魂一起,便稱作重魂。由于兩個魂魄全從一個本體中撕裂出來,便使這兩個魂魄都異常虛弱,但是合在一起又與其他完整魂魄無異,因此孟婆湯只洗去了一人的記憶,另一人的,卻還沒動絲毫。更何況,他們孽障不輕,本就過不了那奈何橋。”
孟如摸摸自己的臉,忽然笑了笑,說:“是這樣,那么他們本該上你那船的?!?p> 我點點頭,道:“自然,但這二人魂魄把孽障平分,便看不見我那船了?!蔽翌D了頓,轉(zhuǎn)向吳楠,道:“看來你是主魂了?”
吳楠正低頭認(rèn)真看著吳南握著他的手,這才抬頭看向我:“什么?”
我伸出兩根手指,道:“我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我滌凈他,去除他魂魄里的冤孽,讓他變?yōu)榧兓牦w,便可補全你魂魄不足,再使你喝下一次孟婆湯,可重新投胎,同其他魂魄無異?!蔽抑钢刚驹谝贿叺膮悄?,“二是你二人由我送入浮生鏡,消卻冤孽,自散因果,再送入輪回,若是這樣,因你二人神魂本有缺損,再世為人,則必為兄弟,且身體孱弱,天定早夭;三是由我洗滌你們的魂魄垢跡,送入輪回,只是這法子過于強(qiáng)硬,你二人魂魄大有損傷,加之你魂魄本就不足,之后只得入畜生道,經(jīng)了九世苦果,補了缺損,方可再世為人,你二人魂魄相依,羈絆過深,幾世之后,亦必成兄弟。你為主魂,此事應(yīng)由你做主,你意下如何?”
吳楠眼睛里滿是空寂,表情空白,他看看吳南,再晃一晃自己的手,倒轉(zhuǎn)頭過來問我:“他是誰?”
吳南冷笑一聲,把手甩開,道:“浮生姑娘,他喝下孟婆湯,便已忘了生前種種,若沒有我,他甚至都不知曾生為人,你叫他做主,不是笑話么?”
“唔……”我點點頭,道:“那么,先這樣吧?!蔽野迅∩R拿出來,把鏡面對準(zhǔn)兩人一照,鏡子隱隱閃著暗光,白光一閃,吳楠和吳南化為兩團(tuán)灰白的煙氣被吸入鏡中,我回頭看向孟如,道:“那么,我去了?”
孟如松口氣,說:“那他就交給你了,唔……你若去了,便把酒葫蘆給我吧。”
我搖搖頭,手指在鏡面上一劃,只見眼前一道白光閃過。
“喂!”孟如瞧著浮生和鏡子一同消失,化作流光越過忘川,望船流轉(zhuǎn)而去,跺腳笑罵道:“小氣?!?p> “好吧?!泵先缧α诵?,往忘川過去:“我找你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