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完那孩子,吳楠跟著車隊轉過街角,并在驛館前停下,車里的人撩起厚重的布簾,從車上下來,那是一張白凈的臉,眼角微微上斜,有一點細細的皺紋,眼珠的轉動間似乎隱隱有些威勢,卻又在唇角的勾動間消隱,只有那眉梢還流出些許傲氣來。
那驛館是破陋的,這平城本來偏遠貧乏,少有人過往,何必又拿閑錢修繕它,怪道曾經(jīng)那些小官小吏,住不過一日便倉皇逃了,舟車再勞頓也抵不過在這爛屋子里聞灰塵。
這次巡撫忽上了門,縣令可著了慌,倉促間未曾不想加以修葺,只苦于財庫空空,只能罷了,只好留下這座漆皮剝落,門扇不嚴的屋子。唯一辦好的事,便是曾叫人掃灑過,倒能算上是干凈,不至于灰塵撲鼻。
那巡撫在旁人的攙扶下下了車,他穿著華貴的白色絲質(zhì)袍,衣角邊上隱隱繡著花紋,戴著一頂烏紗,帽子的面料和衣衫一比倒落了下乘,他扶了扶帽子,抬頭便瞧見那驛館,正皺了眉頭。
縣令遠遠看見,忙忙著湊上前來,問道:“此處實在破漏了,怎好怠慢了大人?不如大人登臨寒舍,稍息兩日?”
巡撫斜過眼看他,那里面似乎微微的帶些笑,他把臉正過來,直直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下巴始終是微抬的。
這時縣令方知自己話頭不對,只得干巴巴忙補上一句:“抑或去那客棧仙客來吧?這小城小縣,只這一個客棧還能配得上大人去住,若是大人不嫌棄,下官便即刻安排下去。”
巡撫臉色寬和下來,他擺擺手,道:“罷了,我等身為父母官,只為朝廷百姓做事,何必在意這等細枝末節(jié)?此處甚好,本官便在此住下了?!闭f罷他向縣令挑了挑眉毛,縣令忙引得他進驛館。
驛館大廳也是破敗簡陋的,換上的兩把新木椅和這里倒是格格不入,擺在大廳兩邊,中間有一個小幾,上頭只擺了一盆瘦松,除這些外,便沒什么東西了。
縣令殷切地引巡撫上座,自己站在邊上,被巡撫再請,才趕忙坐在下首,兩人你來我往一陣客套,巡撫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道:“劉大人,我們?yōu)楣?,為的是朝廷百姓,擔的是社稷重任,做事要當心,說話更要當心,一個不是,便授人以口舌,教人毀謗,丟了烏紗。我們尚且不論,若是誤了社稷安康,可萬萬不妙,你說是么?”
縣令面上一喜,接連應是,又道:“下官已為大人備好被褥,房間正在二樓靠左,舟車勞頓,大人好生休息,切莫傷了身體。下官這便告退。”說時,他瞇眼向巡撫笑著,冠上的絲帶垂到他臉頰邊上,他伸手將絲帶捏在指尖,輕微地捻了捻。
巡撫看了他一眼,笑起來,飲了口茶,將茶杯放下,才道:“既然這樣,本撫便不遠送了,劉大人請便吧?!?p> 縣令連連點頭,勾起脊背退出驛館,一出大門,便瞧見吳楠當街站著,便叫他道:“吳捕頭,今日此事暫了,你且去忙你的事罷?!?p> 吳楠向他抱拳行禮,便離開仍去巡街。
我追上他,問:“大人?”
他停下步子,回頭看了我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膀,低聲道:“浮生,此事切不可外傳。”
“是,大人?!蔽业皖^應道。
天色已晚,黑夜沉沉的沒有半點聲息,吳楠回到他的住處,我便隱了身形跟過去。
他走進屋子,點起燈燭,一片光亮起來,在窗戶紙上投下一片人形的影子,我看見那影子晃動著,是他拿了一本經(jīng)卷,坐在窗前,正細細品讀,那燈亮到很晚,期間似乎有隱約的爭吵聲,細一聽,又好似沒有,等到三更時候,燈熄滅了。
次日清晨,吳楠起得比平日晚了些,這時天已經(jīng)微微亮了,他洗漱完畢,又出門的時候,看見門口的老李頭,他擺好了攤位,正靠著墻坐著,聽見門打開,便擰過頭,正看見吳楠出來,他盯著吳楠看看,忽的嘆了一口氣,眉眼低垂下去,他站起來,朝著吳楠笑了一笑,那眼睛瞇成了兩條長長的縫,縱橫交錯,像老樹的根,他抬頭看著吳楠,拍拍他的肩膀:“吳捕頭,你可又起晚了呵?”
吳楠低頭看他,無措地退了一步,最終把腰背挺直,鼓起胸膛,點了點頭。
老李退開一步,看見他抬腳就要走,忽地低低囑咐了一句:“楠子,你可小心?!?p> 吳楠不明所以地看他,半晌才道:“李叔,時候不早了,我得去衙門了。”
老李頭忽的又笑了,他搖搖頭,連聲說:“好啊,好啊,你去罷,去罷?!眳情蛩卸Y道別,看看上升的日頭,便小跑離開了,老李頭坐回他那攤位邊上,看著吳楠離開的方向,深深地嘆了口氣。
因比平時起的晚,吳楠加快了速度,恰恰趕在那卯時之前到了衙門,這比平日還早些了,只是他身上出了一層微汗,此時衣服緊貼在他身上難受的緊,他打開門,進到衙門那練武的院子里,把上衣脫下,隨手扔在臺階上。
我在門口待了會兒,掐著時間推門進去,他正對著木樁子練拳,瞧見我時,雙眼便亮了一瞬:“好小子,算你來得早?!?p> 我低聲應:“是,大人。”便徑自找個臺階坐下。天已經(jīng)大亮,他吳楠穿上衣服,撈了一把水缸里的水澆在臉上,隨手拿衣服擦干。
門被猛地推開,這一下來得突然,吳楠下意識地擺好架勢,卻瞅見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急匆匆闖了進來,他瞧見吳楠,便長舒了一口氣,哭叫起來:“捕頭啊,可算你在衙門里,哎喲喲,我這可當真遭了禍害了呀?!?p> 說畢,他腿一軟便跌在地上,面上眼淚鼻涕流成一團,將他胸前的襟布浸濕大片,他一邊哭一面喘著氣,一口一口,抽抽噎噎,哽了許多次。
吳楠認出這小廝是驛館的侍從,此時看他這樣哭叫,便覺得不安,上前一步,蹲下拉他,替他拍了拍背脊:“莫慌,何事?且說?!?p> 小廝哭著喘著,仍然哽了又哽,才將那一整句話擠了出來:“那個巡撫大人……大人……他……他他他,他死在驛館里了呀!”
吳楠倒讓他驚得退了一步,又追問一聲:“當真?”
“真!當真!”那小廝應叫道。
恰此時,那十多人捕快總算到了衙門,卡在那里驚疑不定,眼瞅著里邊兒怎么也不敢進來,吳楠看了他們一眼,指出一人,吩咐他道:“你,將此事通知給劉大人?!蹦侨藨?,忙著轉頭便奔出去了,吳楠又指幾人:“巡街之事,不得有誤。”幾人也應下,轉頭離開了。
吳楠看看眼前這些慌張的捕快小廝,道:“其余人等,隨我去驛館一趟?!?p> “是?!北娙舜饝闶菂情蝾^,領眾人去了。
我看著那群人的影子在門口消失,這時候,連門也慌得不關了。我摸摸指頭上的灰漬,起身跟過去。
吳楠領著人到驛館前道上,遠遠瞧見那間破屋子,里頭一點聲響沒有,這時候太陽升得不算高,屋子里照不見太陽,便顯得陰暗,門口站著兩個侍從,一會兒瞧瞧門里頭,一會兒瞧瞧門外邊,踮著腳向街道這頭望,瞧見吳楠時候,明顯一副松口氣的樣子。
幸而時候還早,商鋪未開,道上人流稀疏,零星有幾個瞧熱鬧的人遠遠朝這邊張望,吳楠轉頭看過去,那幾人露出一臉尷尬的笑容,回身就從道上消失了,吳楠叫人守住驛館,自己走進門去。
侍從站在門口,沖里面喊了一聲:“捕頭,大人的房間在進門左數(shù)第三間,樓上?!?p> 吳楠便上樓去,未推開門,一陣濃重的血腥氣就從門縫里涌了出來,綿綿的,壓抑著人的呼氣,吳楠剛一進門,便瞧見地上滿是血,那些血液有些干涸了,有些沒有,黏糊糊地粘在鞋底,腳一踩便是一個印子。
吳楠抬高了腳,專揀那干凈的地板踩過去,才勉強進了屋,看見那巡撫果真仰面躺倒在床前的地板上,面色慘白,原先那雙微細上挑的眼睛這時突得圓圓漲漲的,他披頭散發(fā),表情驚恐,嘴角兩邊有兩條紅紅的勒痕。胸口是一片暗紅色,那是血跡,還未干透的樣子,此時有些微微的反光。
吳楠上前查看,摸了摸那傷痕,再扯開胸口那段衣襟細看,那左胸上,以巡撫左乳為中心,直直戳進了三道劍痕,似呈了個不完整的米字,像是一朵張開的花朵,血液流淌縱肆的地方,似乎是花的枝葉了。
那劍傷下手極為干脆,吳楠稍用力按了按,覺得傷口豎直,而且很深,定是刺入胸腔內(nèi)臟器的。
吳楠站起來,忽的轉頭在屋內(nèi)掃視一圈,似乎想起什么,他走到床邊,掀開被褥,露出床單,他又將床單掀開,在床板上敲敲摸摸,最后又拿起床頭的瓷枕,細細查看之下,發(fā)見瓷枕一側有一條不明顯的裂痕,他伸手掰了掰,把那段瓷卸了下來,中空的瓷枕里裝著兩個黃金做的三腳蟾蜍,玲瓏可愛,當然價格不菲。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再推門進去,喚他道:“大人?!?p> 吳楠抬頭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物事,面容肅穆:“何事?”
我向他行了一禮,回道:“縣丞王大人到了?!?p> 他皺了皺眉,向我走過來,一面問:“王大人來了?那劉大人呢?”
我低頭,輕聲應道:“劉大人今早被發(fā)見死在家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