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死了后,是什么感覺?
亙古以來,無數(shù)凡人和學者相繼探究死亡的世界。沒有死去的人回來告知,也沒有活著的人看見死亡,憑借想象,人們形成兩種看法。人死了,或者是進入一個靜止世界,無聲無色無味,沒有任何知覺;或者是進入另一個像我們現(xiàn)在一樣的世界,有喜有怒,有競爭有嫉妒。
我渴望知道死亡的滋味,渴望體會死亡的感覺,渴望走進死亡的世界。在我第一次,接觸死亡后。
車子從一輛一輛停滯的車輛旁駛過,經過一群人,警察走動、觀眾探頭,我們停下來。一輛黑色的轎車嵌在高架橋前行和下延的出口的交叉處,車頭扭曲,前擋玻璃全部裂碎,駕駛室車門打開。
如失去重心般漂浮著下車,走近,誰的手攔住,又是誰在說“她是家屬”,還有多少驚異概嘆的面孔和聲音:“唉,這么嚴重,人肯定沒有了”。我向前,挪向前,只想觸摸拿黑色的車身,似曾相識的車。是他的車嗎?是那輛曾接我?guī)状位丶业乃镜能噯??好像是,又不像,我要看清楚,細細的看清楚。誰的手拉住我,誰在前面攔著我,為什么,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
一個擔架走過。白布,覆蓋著。戴手套的手抓起白布的四邊,丟上車。我突然明白了,那是他,如果我不親眼看清楚,我將永遠的等待,等待他的回來。我甩手,奔跑,用全身的力氣、用一生的力氣,跑向他。
立刻,無數(shù)有力的手抓緊我,我在原地掙扎,徒勞的掙扎。那與白布的幾步距離,似乎永遠都靠近不了了。白色手套轉身,走向車頭,準備上車,只要車子啟動,我將永遠不能得知,他,是否真的,已經走了。
我終于說話,我以為喊出來卻僅僅是喃喃泣說: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不然我會不死心,永遠不死心……
松了,緊箍我的手松開。拉近,我們的距離一點一點拉近。我站在車后門前,白手套回來,掀開了白布的一角,小小的一角。鞋子,熟悉的鞋子,終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鞋子,良好的皮質、穩(wěn)重的方頭款,我們一起挑選的黑色牛皮鞋。
我倒下,如被巨雷擊中心臟般。數(shù)只有力的手再次抓緊我……
棺木,小巧的棺木,置放眼前。高大的他,能安躺在里面嗎?他知道我在這里嗎?移動,棺木移動。我驚慌。我想起了,火化,阿三說火化,要推進那洞里嗎?我的他,要在烈火中燃燒嗎?我撲向前,不,不可以,讓我再一次,撫摸他,像無數(shù)個嬉戲的時分,無數(shù)個笑意盈盈的時分。
我跪倒在棺木前幾厘米。誰死死的拉著,不讓我向前?我悲泣:讓我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看一眼,一眼……
蓋子打開。一個陌生的他出現(xiàn)眼前。他的臉蒼白浮腫,因為常運動顯得緊繃的臉頰此刻松軟膨脹如棉花,閉合的眼睛凹陷而變大,顯現(xiàn)出死氣,了無生氣的死氣。我伸出手指,我不怕,一點都不怕,我要撫摸??v使他變成鬼,我亦要緊抱。
他的臉消失,我向后。我的眼前只有棺木,丟進熊熊烈火的棺木。我眩暈,一片漆黑。
我睜開眼。一切沒有改變。殯儀館、棺木、火焰。誰架著我?讓暈倒的我仍然站立?誰,給我一個盒子,一個考究的盒子?我仿佛明白,是骨灰。是嗎?一個人,最終,只成為粉末?
我端著,手顫抖。又有誰的手在旁扶著盒子。對不起,顧毅。讓這么多的異性緊圍著我,行走中,觸碰到我的身體。你,一定不高興了吧?
某天下班,我和黎建軍一同走出辦公樓。黎建軍說起下午我說誰誰誰禿頭,叫我以后在總編面前不要提“禿頭”兩字。我好奇的問原因。他說總編年輕時曾暗戀同行一位才女,有位仁兄看總編戀得辛苦,自作主張試探了才女對總編的看法,才女說了一通總編的優(yōu)點,最后用惋惜的口吻說:可惜就是年紀輕輕禿了頭,我最不喜歡禿頭。此事成為笑話傳到總編耳中,他從此對“禿頭”兩字非常忌恨。我想不到嚴肅古板的老總還有這樣浪漫又好笑的故事,捧腹大笑,邊笑邊說:“原來老總這么可愛。以前我對他的長期不笑佩服無比,現(xiàn)在我對他的敬佩又增加了,他竟然可以暗戀一個對他毫無好感的人而自我感覺良好,太強了?!崩杞ㄜ娡O聛恚壑泻Φ目次?,問道:“你怎么知道他感覺良好?”我站直腰,收斂笑容,眨了眨眼:“要不是總編感覺不錯,人家怎么會去問對方?”他笑了。
道別后,我上了顧毅的車。剛才的笑意還在臉上,我興致勃勃的問:去哪吃飯?他沒有回答。我湊近他細看,他臉上陰晴不定。我不敢亂說話,老實坐好。到了停車場,下車時他揚長而去,破例沒有等我。我快步跟上。直到點好餐,他都沒有說一個字。我低頭喝水,想來想去,斷定他是在生我的氣。我放下杯子,笑嘻嘻的坐在他旁邊。他沒反應,我拉拉他的手臂,厚臉皮的笑著說:“喂,老大,生什么氣啊?”他的手縮開,頭轉向一邊。我再靠近他一點,更甜的笑著說:“兄弟,別這樣嘛。就算判死刑也要告訴我為什么吧?”他低垂的眼似有所動。我干脆拿開他的手,鉆進他懷里,抱著他的脖子,睜大眼看他,笑呵呵的說:“我看看,生氣就不帥咯?!彼拇浇俏⑽⑾蛏蠌?,撥開我在他臉上亂摸的手,有些嚴峻的問:“那個男人是誰?”我愣?。骸罢l?”他繃緊的臉松了松,口氣緩和了些:“那個在門口和你打情罵俏的男人?!薄芭?,是他。黎大哥啊,就是我和你說起的黎大哥啊,他什么都懂,常常教我……”他冷哼一聲。我停止對黎建軍的贊揚,忍不住想笑。我,感覺到一陣醋意。
我捏捏他的鼻子:“傻瓜,他說起總編的事,我覺得好笑而已。他這么老,和我有代溝!”他皺皺眉頭:“你不是喜歡年紀大的男人嗎?”我的心一動。那是我有次看電視時隨口說的,他當時在看報紙不予置評,我以為他沒有聽到,原來卻是深藏于心。我攬緊他,一本正經的說:“以后,我不和其他男人靠那么近講話,好不好?我主動向領導報告每天動向,堅決不和異性來往,行不行?”說罷還舉起右手做發(fā)誓狀。我以為他會發(fā)笑,他沒有。他當真的、略感滿意的掰開我的手,溫和的說:坐好來。
原來他那么在意。我于是堅守了我的戲言。
除了現(xiàn)在。因為,我實在無法捧穩(wěn)那,裝著你的靈魂的盒子;無法在抱著你的靈魂時,穩(wěn)步而行。
焚燒,錢幣、房屋、車子,在焚燒,如同焚燒屬于我們的記憶。
我心血來潮提前下班去他公司,想給他一個驚喜。經過會議室,看見他和幾個人走出來,我躲開,他的臉上全是烏云。我拉住后面的巧玲,她說,一個項目上會遇到阻滯,遲遲未批。我跑下去,到隔壁街的超市買東西,再回到他的公司。他又去開會了。我躲在他辦公室里的沙發(fā)后面。許久,門推開,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停下。我探頭瞄瞄,他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巧克力花,掉下一張小紙片,打開,我想他一定舒展開緊蹙的眉頭,微笑了:紙上寫著,大俠,再皺眉,巧克力炸彈就爆炸了!我跳出來,嚇唬的叫著:“嗚!”他肩膀一抖,轉過身來,果然是眉目含笑。我從身后變出一個金莎巧克力,他愛吃的牌子:“噔噔噔噔,看,是你的金莎哦。記住,要補充能量。我回去咯?!彼业氖郑骸澳闳ツ模俊蔽衣柭柤纾骸盎丶野?。你忙吧,別管我。”他的手沒有松開,眼中有復雜的情緒,我明白。我踮起腳,臉貼著他的臉,再后退:“沒事啦,我叫李嫂做了好吃的給我,最近又迷上心理學,剛買了一堆書,要回去看呢?!彼匀怀聊?。我咧嘴笑笑:“記住啦,十二點之前要回來,超過十二點就是熬夜。熬夜,很容易致癌的哦。”他微微的笑,不舍在眼中。
總編交給我一個專題,我費盡心思。交上去,總編不滿的說立意不對、角度不對,我倍感沮喪。回到家,我扁著嘴,唉聲嘆氣,把問題上升到對自己寫作水平的懷疑上,他只聽著。睡覺前,他說:明天我們去歡樂世界玩。我跳起來:“真的?”我已經去過歡樂世界。我曾說如果心情不好,去那里玩刺激的游樂項目,從高空急墜下來,什么憂愁都沒有了。不過我從未奢望個性沉穩(wěn)的他會陪我去玩。第二天一進歡樂世界的門,我直奔最近的高刺激強度項目,太空梭。從60米的高空下來,我興高采烈,一看,他神色有點不自然。我問:“怎么樣,好玩吧?”他遲疑一會,說:“其實,我有點畏高?!蔽掖蟪砸惑@:“?。坎粫??”他笑了笑:“剛開始感覺有點頭暈,看見你閉著眼睛在大吼大叫的,樣子挺好笑的,就忘記了?!蔽乙慌乃氖直郏骸笆裁矗亢眯??”他的笑意愈深:“老說多好玩,原來連眼睛都不敢睜開?!蔽倚χ扑?,他摟住我,我們相擁前行,走向下一個刺激的項目。
……
灰燼,一切化為灰燼。所謂的燒給死者,是我們自欺欺人的想法吧。這灰燼,如何能給他?
再也看不見他,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這,就是死亡,永遠阻隔我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