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做某件事情,心中總有很多美好的期望,可結(jié)果往往不盡人意,應(yīng)了那句期望愈高,失望愈大。張宇軒第一次吸煙,也是如此,滿以為自己會十分興奮,但感覺不大,越?jīng)]感覺就越猛吸幾口,這樣更糟,嗆了一口煙,引發(fā)數(shù)聲咳嗽,十分尷尬,呼出的煙并沒有攝走他內(nèi)心的徬徨感,盡管現(xiàn)在已從老賊那學(xué)到不少寶貴經(jīng)驗,但未來之路仍舊渺茫,漫漫其修遠(yuǎn)兮。
遞煙的中年人在窗子旁發(fā)笑,用粗獷但沉穩(wěn)的聲音道:“哈哈,以前沒抽過煙?一回生,二回熟!!慢慢你就離不開它了!”
張宇軒不太相信他的話,淡淡地笑道:“是嗎?這么容易上癮?你是過來人,看來你一定是這樣慢慢離不開煙的。不過我覺得因人而異吧!”
中年人并沒有立即回答,他吸了一口手中燃燒得只剩四分之一的煙,長長地呼了出來,道:“我贊同你說的,因人而異!但我相信我的直覺,將來你一定像我一樣,手不離煙,因為煙是你靈魂的寄托。”
張宇軒著實被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好奇地問道:“此話怎講?難不成你像我那個同學(xué)袁菲娜,會麻衣神相,瞅我一眼就能知道我未來的命運?那你說說,我?guī)滋炷苷业焦ぷ?”張宇軒用挑釁的口吻來反駁中年人的無稽之談。
實際上,現(xiàn)在的人往往目光短淺,不學(xué)無術(shù),卻總喜歡擺出一副超人或先知的樣子,隨意斷言他人的未來。此時,張宇軒被人一眼看死,見面才幾分鐘,就被說成將來要成為一個煙鬼,心里多少覺得這個世界太過滑稽。
“因為我給你抽的煙里有鴉片,夠勁吧?”中年人訕訕而笑。
宇軒駭然,紅潤的臉立馬變成青紫,又轉(zhuǎn)為慘白。
“什……什么……,里面有毒品?”在張宇軒的眼里,鴉片就是海洛因。
“你……別……害……怕,”中年人模仿他的語氣,“逗你玩呢!我這樣的人要抽得起鴉片,還用呆在這嗎?”
他講的這個邏輯挺合情合理,張宇軒很快就買下了他這個說法,只是心里道:現(xiàn)在的人怎么了,并不熟悉就開起了玩笑,難道是我的人緣太好?還是自己看起來更像一位任人戲謔的小丑?張宇軒定了定神,嚴(yán)肅地告訴中年人:“大哥,你可別亂開玩笑,我的心臟承受力差?。〗?jīng)不起這種玩笑的折騰!”
中年人卻道:“年輕人嘛,開個玩笑就扛不住了?事實上,我是覺得你的眼神里透著一股這個年紀(jì)的人不該有的幽怨,這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我就在你這個年紀(jì)學(xué)會吸煙的,我用它來排解自己內(nèi)心的惆悵,從此以后,一發(fā)不可收拾,煙就成了我最好的發(fā)泄對象,我抽它,拼命地抽它,但它卻從不還手。”中年人盯著宇軒看了幾眼,然后輕輕地閉上眼,抽完手中已奄奄一息的殘煙。
在眼瞼開合與煙霧之間,他回憶起自己年輕時的面容,恍然之間,數(shù)十年如彈指,讓他唏噓不已。宇軒似乎明白了什么,中年人不過是想通過這種頑童方式,在自己身上找尋青春的影子,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說說年輕時的你,我想一定神奇!”宇軒道,“但我決然不會同你一樣,我的心充滿激情,永不言倦。吸煙沒法證明我自己,更不會成為我的靈魂寄托,對我而說,吸煙只是生活里的一種新嘗試,我決不讓自己消沉成一個煙鬼?!闭f完,宇軒滿眼通紅,他似乎想通過紅色證明自己的青春無敵。只有青春的人,才會時刻讓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把自己搞得熱血沸騰,即便只是自己畫的一塊大餅。
“說得好!或許是我嫉妒你的年輕,才會故意說你和我是同類人。你說得對,我們不會一樣,你遲早會振翅欲翔,你那么年輕有力,有恢宏的意志,堅定的信念!而我,人到中年萬事休,茍言殘喘地度過下半輩子似乎已成定局?!敝心耆送蝗蛔兊妹婺开b獰,內(nèi)心的痛苦讓他表情扭曲。
張宇軒聽完,深感其言語中有許多不平常之處,越發(fā)想聽聽中年人的傾訴,他的故事一定深刻,宇軒的判斷沒錯。中年人內(nèi)心好似壓抑得太久,話匣子一旦打開,便滔滔不絕,張宇軒其實只是個陌生人,但中年人看到宇軒就像看到年輕的自己,宇軒立馬變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人,這讓他在宇軒面前傾訴時,感到放松,并無尷尬的感覺。宇軒絕對是一個好聽眾,在中年人侃侃而談的過程中,他頻頻頷首,偶爾有禮貌地發(fā)出幾聲“嗯嗯?!?p> 聽畢,宇軒腦海里回想著中年人的遭遇,陷入深深的嘆息中。原來,中年人姓舍,名比,河南人士。據(jù)他所講,小時候他過得不錯,家境在當(dāng)?shù)厮愕蒙弦髮?,學(xué)習(xí)也出類拔萃??珊镁安婚L,父親在他十三歲那年生意失敗,后又不幸染病過世,而母親也在次年改嫁他鄉(xiāng)。自那以后,舍比就成了一名孤兒,輟學(xué)回家,無事可干,只好隨著鄰里出外打工。
剛出門在外,什么都不會,舍比有啥活就干啥活,干遍了各種臟活累活,只為將來能娶上一房媳婦,結(jié)婚生子,了卻父親讓他延續(xù)香火的遺愿??蓴?shù)年的苦干,并沒有讓他像勵志書里寫的那樣,很快發(fā)財。事實上,他直到二十五歲他才攢下一筆數(shù)目不大的私房錢。于是,他趕緊娶了外地的一小媳婦,可不到半年,她卻在人間蒸發(fā)了,還卷走了他所有的錢財。
就在那時,舍比開始學(xué)會了吸煙,他開始痛恨命運,痛恨命運的不公,世界的冷漠與人性的變幻莫測,他不再有任何希望,只是任由時間流逝,渾渾噩噩至今。
“你說我做錯了什么?我曾經(jīng)努力生活,可生活給了我什么?”舍比問道。
張宇軒抽了一口手中的煙,默然不語。舍比繼續(xù)追問:“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我的遭遇如此悲慘,為什么又偏偏是我?”的確如此,這只有在小說里才會出現(xiàn)的故事。可這竟然會發(fā)生在舍比身上,張宇軒覺得不可思議,他伸出右手輕輕地拍著舍比的肩膀,希望這能給他一點安慰,思忖了半天,宇軒終于開口,套用舍比剛才對他說的話,假裝輕松地道:“命運在逗你玩而已。年輕人嘛,上帝只是給你開個玩笑,你就扛不住了?”
“我已不再年輕!!”舍比反駁道。
“可你也不老!要說你做錯了什么,你什么都沒做錯,錯就錯在過早地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心與激情,以后別酗煙了,好好生活?!?p> 宇軒以前從來不會安慰別人,突然發(fā)覺自己竟然對世人遭受的痛苦有無限憐憫之情。
老賊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宇軒旁邊,聽到他們交談的只言片語,發(fā)話了:“舍師傅,我以前勸過你,你看,我的朋友又在勸你,他說得很對。振作起來,好好生活,你要學(xué)會原諒別人,原諒過去,更重要的是原諒你自己?!?p> 舍比的情緒不如之前激動,或許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訴的對象,講完內(nèi)心的話就舒暢得多。
老賊像個布道的牧師,繼續(xù)給舍師傅更多的人生建議:“我們不能改變環(huán)境,但可以改變我們自己。一些過去的人或事傷了我們的心,但我們決不能抱著批判,咒罵,抱怨的態(tài)度去對待,那樣只會雪上加霜,內(nèi)心的傷口只會變得更深,原諒是唯一能把自己從傷害里解脫出來的妙方。宇軒,你說對不對?”
“完全同意。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記住這點,舍師傅你也請記得?!庇钴幓氐馈?p> 兩人一唱一和,安慰舍師傅,希望他重拾生活的信心。舍比甚為感激,說了聲輕輕的“謝謝”,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把氣氛搞得太凝重煽情了,于是話鋒一轉(zhuǎn):“不好意思,老賊,我又舊事重提,無緣無故消遣起你的朋友,對不住了。”
“哪里的話,這說明大家有緣,宇軒,你說是吧?”老賊向張宇軒使個眼色。
“不打緊,舍師傅,我得謝謝你的煙!!”宇軒繼續(xù)道:“另外,能有機會聽你講故事,也是我的一種榮幸。我占大便宜了,免費在你這上了一回劇院?!?p> 語音剛落,三人都爽朗地大笑起來。接著,他們雜七雜八地談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然后各自回屋,洗洗睡了。
躺在各自的棕繃床上,兩人臥談了一會兒。先是宇軒說道:“老賊,舍師傅的遭遇的確讓人心碎!”
“你別往心里去!記得嗎?我之前說過,各人立場不一樣。”老賊回道。
“你是說,他講的并非完全屬實。”
“我不是這個意思,宇軒!只是他逢人就說他的遭遇,我怕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以前的事。人的記憶很不可靠,很多事情都是幻想出來的,是真是幻,最終厘不清?!崩腺\說完,停頓了片刻,嘆了一口氣,不知是為舍師傅還是為整個人類擔(dān)心,然后繼續(xù)道:“另外,我不喜歡這種做人的風(fēng)格。一個男人,真正的男人,是可以直面慘淡的人生,越挫越勇,過一種大氣磅礴而夠勁的生活?!?p> “舉個例子,怎么樣才叫夠勁。”宇軒問道。
“最起碼一點,跌倒了能夠爬得起來,然后堅挺有力,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老賊撲哧一聲大笑起來,宇軒也跟著笑起來。
笑了一陣,老賊接著道:“你可別像他,宇軒,他總喜歡催眠別人,說別人像他年輕時的自己,他只是希望別人像他一樣墮落?!?p> “難怪他說我像他,我卻怎么都瞧不出來。唉!可都是他自己的問題造成如今的現(xiàn)狀嗎?”宇軒道。
“一半一半,他有一半的責(zé)任,另一半……”老賊突然停住,沒了下文,他也不甚明白。外面的路燈透過窗射進(jìn)幾道微弱的光,宿舍暗淡又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兒,老賊長長嘆道:“唉!!苦命人太多了,不想了,過好每一天吧。昨天是歷史,明天是個謎兒,今天卻是個禮物!”